蜀山上空有着許多柄巨劍，遙遙地看過去，浮雲在劍柄上飄搖，蜀山在劍尖底下意欲碎裂。
有幾柄巨劍已經擊在蜀山山頂之上，如同蜀山之上又多添了座陡山似的。
蜀中的許多人都爲那巨大聲響所驚動，起身出門遙望亮光一片的蜀山，那座曾經的仙山，如今看去，卻是搖搖欲墜，危在旦夕！
蜀山要完了嗎？衆人的心裡都爲之一驚，彷彿蜀山一碎，天下便要大亂一樣。
但事實上卻是如此。時值北宋，金兵在北，對着中原這片富庶之地虎視眈眈，意欲南下，故而已經在中原西荒之地派兵駐紮，等待時機成熟合同北邊金兵圍擊中原。但北邊金兵南下之後，西邊金兵卻難進半步，爲何？因爲蜀山、崑崙二派在中原西處，金兵冒犯則必經蜀山抑或是崑崙，但此二派中人皆愛國忠國，拼死抵抗金兵入侵，以一當百，加上地勢之利，故而屢次擊退金兵，使得金兵只能按兵等候時機。設若蜀山今日被“巨劍”擊碎，恐怕金兵不過三日便會麾兵西侵，忙於抗北邊金兵的大宋朝到時便會首尾難顧，連連敗退了。
蜀山……蜀山……蜀山！
老百姓們都跪倒下來，望着蜀山遙遙叩拜，口中唸叨着一些奇怪的話語。
蜀山。
巨劍或斜或豎，凝滯在半空之中，時不時地往前或往下挪動一尺一寸。劍之所指，瀟湘。
她已經被圍困在劍的包圍之中，上下前後左右都是劍，無路可逃，無處可遁。——儘管有那麼些大縫隙，頭頂上的那片小小的天還沒被封死。，可是本可以遁逃的她卻選擇了留。
因爲她逃到哪裡，劍就指到哪裡，並且反抗江南束縛的力氣會變得越來越大，恐怕她還沒遁逃出三尺距離，江南便要被反震之力震死！而且，她相信江南，同時也不想讓江南再次看到自己的“妖法”。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四周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接着，一陣風吹過了巨劍的劍身，發出了幽幽咽咽的叫聲，唱着一首斷斷續續的幽怨且淒涼的悲歌。
江南立在紅綢之上，雙手伸得直直的，樣子如同殭屍一般。
他的手已經僵滯，但他仍舊堅持着，靈力同時還在飛泄而出，纏繞着一柄柄巨劍。他的身後，站着藍雪，她正在將自己周身的靈力輸給根基不是很好的江南。她知道自己是無法御動這般巨劍的，而且她也相信江南，所以她也堅持着。
可惜同時御動數十柄巨劍的龐大的靈力消耗使得她的靈力消耗殆盡，無法續補。
這只是時間的問題。
不過半盞茶的時間，江南胸腹之中靈力不濟，僵硬的手如同蔫花一般垂下，剎那間那些巨劍便如同脫繮之馬往前飛射！
只需要一瞬的時間，瀟湘便會香消玉損。
她的臉上卻絲毫沒有恐懼，只有淡淡笑意。
她已經知道，他爲了她是多麼地不顧死活。——儘管她知道就算是其他人遇到這樣的危險他也會這麼做。她就是喜歡他這樣的性子：泛愛衆。
她忽然想起了之前的那個他，不論是洪荒時候的他，還是到了盛唐時候轉生的笑生、再轉生後的龍四野，都是這樣，一點也沒變。
他真的是他……
她笑了，笑得很甜，如同一朵盛開在蕭瑟秋風之中的菊。
那些巨劍，則是葬菊的殘忍的殺手。
它們要毀了這美的花，令之煙消雲散，化爲塵土。
希望……下輩子能夠再見到你……
——她在心頭唸叨，然後靜靜地閉上了眼。
這一切的動作就只在一瞬之間。
※※※
“不！”一聲撕心裂肺的竭斯底裡的怒吼，自江南喉中吼出，一時整座蜀山似乎都爲之一震。
但吼聲再大，也還是吼聲，而不是御劍的仙靈之力。
爲什麼會這樣！江南眼眶睜大得幾乎裂開，心中在大叫着：自己不是會御劍術麼？飛時仙不是說我能麼……
爲什麼！
爲什麼啊！
他的腦海之中，忽然迅速地閃現出一句句話來：
“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這便是天地之道？
“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兮其若寸，用之不勤……”這就是綿綿不盡的天地之道？
“天地之所以能長久者，以其不自生也，故能長生……”這就是道？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
可想這些又有何用？飛時仙教他的《道德經》在這生死存亡之際能有什麼用處？道？道有何用？能有何用！
他心念一動，長劍似乎感應到什麼，無需他驅動仙靈亦能隨他心意而飛，但見他御劍疾飛，往前衝去，想要趕在巨劍之前救下瀟湘。
但時間卻晚了一點。
只一點。
就那麼一點的時間，一柄巨劍的如同銅錘那般大小的劍尖部分刺入了瀟湘腹部之中，與身後刺來的那柄巨劍相互呼應，前後貫穿了瀟湘的身子，然後在她的腹部之中相互撞擊，一聲巨響頓時響起，同時一聲痛徹心扉的嬌呼隨之而起。
血！
狂濺的鮮血，點點滴滴，噴灑了出來，其中有好幾滴飛濺在巨劍劍身之上。
江南看到血的時候，雙眼不知怎麼的便紅了。
看着一個人死，那是最令人心傷的事情。
接着，又有人被巨劍刺中、砸中，一聲慘呼之後便了無聲息。
他的淚還沒落下，便被疾吹而來的狂風吹到了額頭之上。
寒風凜冽，冷。
可更冷的是他的心。
——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世，想起了洪荒之時的她，原來就是她！
如果有前世的話……她便是她……
那時日日夜夜守候的，就是她。
可是他卻……
他卻——以爲她是妖怪，竟然想要殺了她！
他的心中，一股寒意蔓延開來。
天意？天道？
——這就是飛時仙預言的他的代價？
“管他天道不天道，我都不想要！”
“如果這就是冥冥之中註定的，那我就要逆反天意！哪怕死！”
“天道如果就是玩弄人的悲歡離合的、殺人不眨眼的、將人命當做草芥的道，那我寧願逆之！我要改變這預言！”
他猛地自咬舌頭，然後自喉嚨之中怒吼出一聲：“天 魔 解 體 大 法！”
但他全身的勁力卻不再如同以往一般猛漲出來，相反的，他體內剩餘的那一丁點的勁力竟然都流瀉掉！
他一個踉蹌，幾將摔下劍來。通人性的墨劍立即收住飛衝之勢，微微緩了一緩前飛之勢。
“可惡！”他雙眼睜得大大的，口中含着鮮血含糊不清地叫了起來，“我不要這樣！”
遠處的瀟湘慢慢地閉上了眼。
就算他能御劍衝至，恐怕也已經來不及了……
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由不得人的現實。
這是天道註定了的人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天地之氣？
這一切的動作的發生與念頭的飛轉都不過在半瞬之間。
江南頓然從這大悲大痛之中領悟御劍真諦：心念驅劍還不夠，要用靈力，但靈力必然無法御銅鐵之外的劍，要御萬物，只有用天地之氣陰、陽、風、雨、晦、明，這就是六氣！
六氣！
他心中一想到六氣，便想到了風。
蜀山之上，風在凜冽地刮動着。
他在心中快速地念動御劍之訣，同時還增添了許多御劍訣原先所沒有的內容：六氣之變，御之在心。萬物如我，我如萬物。天地之氣，御之在心。心之所至，六氣所行，萬物無所不行！
瞬時之間，他的全身周圍忽然閃出了光亮的藍色光芒！蜀山上的半邊天頓時也被藍光所照亮，與巨劍上所發出來的白光相持於天穹。
這就是六氣麼？
風吹在他的身上時，盡數被無聲無息地吸收，同時間一股暖流如同百川入海流入他的丹田之中，靈力雖不增多少，但他卻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能力的變化。
他迅速地擡起手，藍光炸出，半途之中又分成數十塊閃着藍光的閃電飛速地纏上了巨劍。
所有的巨劍重新凝滯在半空之中一動不動。
就在衆人都對他不抱任何希望時，他輕輕地擡將兩隻手往左右推開。
他全身的藍色光波頓時如同水波一般一圈又一圈地盪漾起來，藍光大盛，整個蜀山以及整片夜穹都被染成了淡藍之色。
忽然間，江南右手一痛，但見一條全身淡青色的長龍，自江南右手的青龍刺青中飛騰而出，在天空之中發出一聲清脆的龍吟，一時聲動千里！
那些巨劍，就在此時被藍光提起，在半空之中嗡嗡作響，接着，就如同被同化了一般，劍身上不再綻出白亮的光芒來，反而煥發出了藍光，頓時都成了一柄柄閃着藍光的巨劍。
但藍光一起，那巨劍便有了動作！
巨劍又重新動了起來！
衆人倒吸了口涼氣——
沒想到這樣也控制不了它們！
但巨劍卻沖天而起，在騰飛於天際的青龍的帶領下“咻咻”地飛向了蜀山的四周，無一落在蜀山之上。
衆人正抱着必死無疑的心思時，見此變化無不驚訝起來。他們都轉頭看了看，但見蜀山四周都聳立起了一柄柄的巨劍，像是剛從蜀山四周生長出來似的。
“九九歸一羽仙仙劍陣！”掌門一見那些有規律地排布在蜀山周圍的“巨劍”，臉色變爲喜悅之色，“蜀山的守護劍陣！”他的話音剛落，每一柄巨劍之間便出現了連接彼此的藍氣，在蜀山上空交織成了一個八卦圖樣。
衆弟子擡頭看着那天空中絢麗的八卦陣，聽掌門此言，無不在面上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九九歸一羽仙仙劍陣’？”
“我知道這劍陣，這是當年蜀山的得意劍陣，傳說千百年前蜀山出了一代絕世劍仙佈下此陣，此陣的效力便是……”
衆人的議論還未完結，便聽得轟隆之聲陡生，整座蜀山竟拔地而起，在衆人的歡快的叫聲之中飛昇！
但有一個人卻沒有歡叫。
江南。
他抱着腹部流血不止的瀟湘，將她緊緊地攬在懷中。
她顫着聲音笑了，吃力地擡起了頭，滿眼淚水地對江南道：“抱緊我……好冷……抱緊我……江南……笑生……四野……”
江南點頭，眼眶有些紅潤：“瀟湘……不，小仙，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想起來以前的那些事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好啊。”瀟湘又笑了，眼淚也開始奔流出來了，“你終於……終於想起來了……”她又吃力地舉起手來，撫摸着江南的臉，“但……但爲什麼……你現在纔想起來……”她嗔了一聲，眼淚止也止不住，“笑生……你知不知道，我們的緣分，其實早在百年之前便已經結束了……但我……我還沒死過一次……現在……現在也不得不死了……”
江南擰着眉頭，輕輕地搖頭：“你怎麼……怎麼可以死……我纔剛剛想起你來，你……你就這麼想離開我麼？”
瀟湘搖頭，道：“這便是天意吧……你我三生三世的緣分……”她哭笑半聲，“但我想強求多幾天……如果還能再和你呆幾天……哪怕不能投胎轉世，我也無所謂了……”她又笑了笑，“對了，笑生，你知道我是誰麼？”
“小仙……你是小仙……而我……就是你的笑生……”江南的聲音有些斷續。
“但是……你已經不是我的笑生了……”她端詳着江南的臉，“我知道……其實你喜歡的是那位夢紗姑娘……但我……我就是不能……不能不想你……你知道麼，你在與那唐門的殺手對決的時候所救的那隻白狐，其實……其實就是我……當時，我一眼就認出是你來……”她喘息了幾聲，然後道：“我是不是很傻？”
江南搖頭。
瀟湘笑，道：“那我問你一句……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江南點頭。
瀟湘滿意地笑了，然後道：“現在呢？”
江南卻搖了搖頭，道：“我……”
瀟湘卻道：“我知道的……不過能再次聽到你說的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說完，她那舉起的手便垂了下去，再也舉不起來了……
江南想哭，但是卻沒有哭。
他緊緊地抱着瀟湘，許久，許久……
藍雪則站在他的身後，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的第二次傷心欲死。
想那時她在山中救了他後的那次，他也是這麼沉默着。
他是不是太多情？
她這般想着，接着便覺一陣冷意涌上心頭。
不，他太無情。
無情得多情，比多情人至情。
天空中忽然飄灑下了白白的雪，紛紛灑灑，落在蜀山之上，卻冷卻不了其他的雀躍的人的滿腔熱血，但，卻令江南的心裡結起了一層厚厚的冰。
她看着那皚皚的白雪，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也許，她什麼都沒想。
又也許，她是在想他？
※※※
雪無聲地下着，凜冽地寒風盡情地颳着，吹在他的臉上，也將雪打在了他的臉上。
冷。
血在他的手上流過，在地上流淌着，帶着那幾點雪。
他想哭，卻哭不出聲音來。
這一切，究竟是爲什麼？
悲愴的天宇下，傷碎了心的人。
但，他真的傷碎了心了麼？
紛紛揚揚的雪，將飛昇懸浮在藍色的八卦陣上的蜀山掩蓋在天空之中，許多人擡頭仰望那仙山，但都難以看到山的模糊輪廓。
這雪會下多久？
還能持續多久？
誰也不知道。就如同夜一樣，誰也說不清黎明何時到來。
藍雪知道的是，有人來了。
江南沒有回頭，但忽然間卻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猛地回過頭來。
一把小小的傘，在他的頭上遮着那素白的雪。
傘，人，雪，成了蜀山上最美的景。
東方，閃現着啓明星，預示着黎明似乎就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