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這羣人逃回來,其他坊市、小據點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情況,一支支火紅的令箭在雨幕中往來穿梭,傳遞着消息。
而其中最重要的,是統計人數。
大約他們回來的一個半時辰後。
一支頂上插着一簇火紅雞羽的令箭穿過雨幕射向七里河坊。
衆人知道,有決定了。
有人拿起那支象徵諾言的雞毛令箭,上面寫着這樣一段話:
『未時會於西谷口醉蛟橋西岸,能闢瘴者來此相見,入谷尋屍,約百二十具。』
衆人相傳令箭。
雲氣也看了令箭。
這件事並不出乎意料,苗家人最講究死者爲大,對喪葬有着極高的執念。
雲氣這時也想起了木乃公的話,
“有時候會下幾個月的雨,這時候埋進地裡的死人,會活過來。”
這就是屍變。
所以苗人追求樹葬。
這樹葬是以一種苗疆特有的蒲草裹纏屍身後置於二十年以下的新樹樹冠上,以絕陰氣,防止屍變。
而現在,有一百二十餘具苗人屍身在爛桃山山谷裡,而且雨還在下,不知什麼時候山洪就會把他們全部埋到地底。
“我去吧!”
那個獨眼的說,“我練過龜息,可以閉氣三個時辰。”
“但桃泥瘴可不只是靠呼吸殺人,你的皮肉也會爛掉。”
有人提醒說。
但獨眼的只是笑笑,“應該也能抗一會。”
“同去!”
說話的是一個青龍洞的道士,他臉頰上被削掉了一塊皮,看得出來,要不是躲閃的快,頭都要被削下來。
衆人只看他狼狽的樣子,就知道他剛從爛桃山裡出來,自然是不同意。
“我煉有孤星寒潭瘴,可以用作護身,而且我知道里面的情況。”
那人站起身,來到獨眼人的身側,不容他人再勸。
“再算我一個吧!”
所有人看向雲氣,很是驚詫。
雲氣心情低落,勉力扯嘴笑了笑,“怎麼,大夥莫不是以爲貧道只會在坊市裡畫畫符,不敢去前面動真格的嗎?我能給大家煉穢,自然能在瘴氣中自保。”
大家互相看了看,最後是那個獨眼的說,
“程齋主,程道長,不是懷疑您的法力,而是因爲您不是苗疆的人,您只是四處雲遊恰好在這落腳的,不過是掛單在這裡領酬金。而我們這一趟是自願的,沒有酬金,幹得好,那就是把兄弟們的屍體帶回來,幹不好,那就是把自己也埋在那,您去是做什麼呢?”
衆人不解,也都看向雲氣。
雲氣左手掐了個訣,食指、中指合攏並蜷曲,每兩個指節都成一個直角,拇指扣住無名指、小指指尖,像是一個擡手敲門的手勢,他單手放在左胸前,掌心斜朝右前,這是「叩心訣」,掐訣者用這個訣就是要表明接下來說的話、做的事,無愧於心、無愧於道門,
“今有苗疆好友與魔教相鬥,又被歪道小人偷襲,導致葬身桃泥之下,無法歸鄉行葬,我爲好友收屍,這還需要別的理由嗎?”
聞言,苗疆衆人臉色變了變,又有人問,
“程齋主,你是漢人,我等苗人,既有血胤之差又有門戶之別,相識於這坊市又不過幾月,你卻要爲我等族人冒險收屍,值得嗎?”
雲氣則說,“幾個月便做不成朋友嗎?漢人苗人就做不成朋友嗎?道門和旁門就不能稱兄道弟嗎?我的父母師長從沒這樣教過我。”
他看了看周圍的人,站着的,躺着的,又說,
“我知道虎金留,他替我尋金精,領我去青龍洞。我知道白河喬,他陪我練劍到深夜,我失手傷了他的臂膀,他卻指着傷口教我發力。我知道東田當,他家裡種了流露葉,曾特地帶來與我品嚐。我還知道你,禾求莫,你知曉我練劍後又曾拿來三本劍經與我交換符箭,而我卻聽說這是你特地用魔教首級兜兜轉轉與他人換來的,還有你,高山相,你,亥金奇,你們,他們,誰又不是我的朋友呢?”
衆人聽着雲氣的話,面上先是不解、疑惑,再是嚴肅、凝重,隨後有笑意浮現,最終放聲大笑,
“是極!是極!爲友收屍,實在是天大的道理!”
那個獨眼的,就是亥金奇,僅剩的一隻眼都笑出了淚。
雲氣也笑了,少時父親教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出山時長輩提醒在外不宜涉險,他一直是聽在耳裡、記在心裡,但此時,爲友收屍冒險,絕不在這兩條之中。
如此便已說定。
七里河坊就這三人過去,其他人沒有手段,去了白白送死。
雲氣將狗兒也留在了坊裡,那裡瘴氣重,狗兒還是凡胎,去不了,也幫不上忙。
三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帶上武器草藥,就離開坊市,直往爛桃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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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桃山,位在苗疆與南荒的西南交界處,佔地有兩三百里。
這山最奇之處便在於生得滿山的桃樹,除卻低矮的花草,再無任何雜樹,由此也可見這桃樹之霸道。
有人說這桃林是唐時呂祖的桃木劍所化,有人說這桃林是上古夸父的手杖所化,還有人說這是天上的蟠桃熟了掉下來生根發芽所成。
可不管來歷如何,這桃林的桃果雖然香甜,卻並無延年益壽之功效,如此這深山裡的百里桃林自然沒什麼人來專門採摘。
既然無人採摘,鳥獸又能食去幾個?於是年年結桃,年年熟透掉落,一茬又一茬,這千百年一過,地上桃腐爛成泥,新桃舊泥,香氣臭氣糾纏到一塊,加之西南溼熱,水浸日曬,時間一久,居然生出了瘴毒。
這泥染上了瘴毒,又反過來浸滲桃樹,讓這片桃林都成了毒樹,後來光是桃花開時放出的香氣,都成了威力不小的瘴毒。而桃樹結的果,更成了大毒之物,毒桃再掉落到泥裡,又進一步催發毒性,成了連二境的修士也不敢輕易觸碰的泥瘴,徹底讓此處成了一塊死地。
這也是爛桃山之名的來源。
唯在這爛桃山的西谷口,有一條大江流過,大江攜水帶風,把這一塊的瘴氣稀釋掉許多,以自然之生機化解了自然之死氣,所以此處便成了苗疆、南荒兩地採瘴之人心中的寶地,年年桃花開時都要爲爭個好位置鬥上一鬥。
在西谷口的上游,靠向苗疆這一邊,有一條跨江的大橋,喚作醉蛟橋,相傳有蛟走江時,來到此處,被爛桃山裡飄出的香氣迷醉,戀棧不去,化而爲橋,只願久留,因而得名。
而在今日這悽風苦雨中,有一道道身影從苗疆叢林裡竄出,聚集在醉蛟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