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幾個彎折後來到了馮濟虎口中的燈籠街。
燈籠街一看就知道名字怎麼來的,許多院落洞府前都掛着燈籠,數量不一,形狀各異。
在街尾一個小院,院門檐下掛着七八個燈籠,有蓮花狀的,有圓瓜狀的,有橘子狀的,院門上有個牌子,寫着丙辰院。
這個院子以木石支着,凌空掛在石峰外面,院子頭頂石壁縫裡鑽出兩株青松,如青色華蓋一般罩住半個院子。
院子門是開着的,此時日已西斜,金色的陽光穿過鬆針,斑駁灑在琥珀色木質地板上,反射出波光來。
院子空曠,只有兩房一亭,東西兩房是居所,並排而立,對面是丹亭,亭中放着一尊半人高的丹爐。
丹亭這邊石壁上有一道小澗,澗水落在一處石缸裡,缸並不大,半人高,水滿順缸壁流下,沿着石縫流出院外,形成飛瀑。
馮濟虎對院子非常熟悉,先是瞄了一眼西房,房門同樣開着,裡面空無一人。馮濟虎並不意外,領着雲氣便進了東房。
房內一塵不染,沒有分間,只是以一張紙屏風把房子分成兩塊,進門這塊是書房擺設,有書架和書案。屏風後面是一張木牀,牀邊有長几,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不過讓雲氣眼前一亮的是,進門一排書架上滿滿當當塞滿了書籍。
“還不錯吧,這些書都是我入門那些年積攢下的,着實還花費了不少銀子,裡面還有我的一些筆記,當年走的時候沒搬,想着照顧一下後輩,如今我把你領進門,剛好用上。”
馮濟虎笑說。
雲氣點頭,“可謂極好,實在謝過道兄。”
兩人坐下閒聊了一會,雲氣得知,濟虎道人俗名馮虛懷,十三歲進山,在萬笏峰住了七年,二十歲那年闢了火府,正式拜入杜鵑谷門下,兼修醫藥草木之道,至今已有三年。
馮虛懷排濟字輩,本性溫良寡言,內斂偏謙讓,其師爲其取法名“虎”字,期望他虛懷若谷,但心中亦有猛虎踞坐。
馮濟虎說,他拜入杜鵑谷兼慈羽師門下,其師令他去都務院領宗內雜事,每月不得少於十件,如此三年下來,才把他內向寡言的性子改過來。
替素空羽師攬徒,也是他口中所謂雜事之一。
馮濟虎是豫章本地人,富貴出身,也是從小由家人帶着練習雨霖觀傳下的引導養生術,但他十歲時才練出清靈氣,因此對程雲氣的天資頗多讚譽。
時間在閒聊中過得飛快,兩人忽聽見一聲鳥類的高啼,隨之傳來一陣腳步聲,雲氣心細,聽這腳步聲大且急,應當是個高個子。
“炳錕!”
身邊馮濟虎已經叫出了聲。
“咦,誰在?”
外面那人嘟囔一聲,大步走過來。
很快,雲氣便看見了來人,這人果然身材高大,站在門前竟將整個門都擋住了,夕陽照在他身上,映襯得他如同一個護法神靈。
“虛懷!”
來人看見濟虎道人,隨即喜笑顏開,低頭走進,一把抱住濟虎道人。馮濟虎身姿已算頎長,但在他懷裡如同一個小雞仔似的。
“好了好了,快放開我。”
濟虎道人使勁錘了幾下這人後背,才被放開。
“雲氣,這便是賀炳錕,與我一同入山,一塊住了七年。炳錕,這是程雲氣,今天才入山門,雲氣頗合我眼緣,特讓他住這,往後你多教教他。”
兩人見過禮。
馮濟虎又細說了幾句,“炳錕與我同歲,是蓮花福地八脈中九天應元府的記名弟子,這一脈要求闢府前得雷、雲、風三宅齊開,連成一氣,呼吸之間雷霆響動,故而耗費時間較長,但這兩年應該也快了。”
賀炳錕咧嘴一笑,“最遲明年夏秋之交。”
“雲氣同樣也是福地八脈之一,是明治山的記名弟子,今年才十五歲。對了雲氣,方纔你不是還愁怎麼去明治山麼,到時候讓炳錕捎你一程便是。他開闢心府在即,這些時日幾乎每天都要去應元府,加上前些年出山巧遇機緣,得了一隻雷禽,有極速。”
賀炳錕打量雲氣,見少年神清氣朗,清新俊逸,眉目神情又頗爲平和,不見鋒芒,心下也是頗有好感,聽說他是明治山的記名弟子,也是笑說:
“見過小道爺。”
雲氣臉上浮出一抹苦笑,“道兄莫要取笑小弟,還是直呼雲氣爲好。”
賀炳錕哈哈一笑,又轉頭對馮濟虎說道:“虛懷今天便不走了吧,今日小酌幾杯,爲雲氣接風,如何?”
馮濟虎笑道:“正有此意!”
“好!你兩勿需動,丹爐裡我掛了燻肉,是去冬用椒木新薰的山豚肉,我去切來,缸裡也有美酒,是承露谷的好酒。”
說罷,賀炳錕奪門而去,很快傳來丹爐被掀開的聲音。
“在丹爐裡燻肉,也只有炳錕能做出來。”馮濟虎笑罵一聲,又後知後覺望向程雲氣,“雲氣可能喝酒?”
“倒是能喝一些,但萬不敢宿醉,素空學師佈置了好些課業要看。”
馮濟虎聞言笑說:“無妨無妨,羽師讓你看的,定是些修真入門之書,我和炳錕早就讀爛了,晚會說與你聽,亦是一份下酒菜。”
雲氣稱是。
馮濟虎搬出案几,三人就在院內空地坐下,此時金色夕陽已轉深紅,西邊紅霞滿天,無數修行有成之士或御劍,或騎鶴,或駕雲,如倦鳥投林,紛紛落入羣山之中。
程雲氣望着眼前奇景,回想今日日出之時自己尚在塵世,如今日落時分已入仙山,更有美酒佳餚以待,真是恍然如夢,一時間不由癡了,許久未動。
馮濟虎與賀炳錕兩人相視一笑,也不催促,亦不動筷,靜靜等程雲氣回神。
約十來息,雲氣回過神來,見兩人等着自己,連聲告罪。
賀炳錕起開酒罈,酒香四溢,雲氣聞之,只覺神清氣爽,頗有些先前地魂出遊初聞何首烏香氣之感。
賀炳錕拿出三枚酒盞,白瓷質地,滿上酒釀,“今日這院子先後三任主人齊聚,喜迎舊主新人,豈不值一杯?”
馮濟虎與程雲氣稱是,三人碰杯,一飲而盡。
酒釀入口寒冽,入喉如火,口齒清爽,腸胃溫煦,更有草果芬芳,乃是雲氣生平未嘗之好酒。
“今日一聚,明日去都務院籤榜,了了素空羽師收徒之事,我便要離山了。”
馮濟虎放下杯子,來了一句。
賀炳錕愣了一下,“是何事?”
“打算開水府了,前些日子請濯星池的徐濟深替我算了一卦,他說我機緣在南方,要出去走走。”
賀炳錕點點頭,“是好事,準備去哪?”
“先去滇文看看吧,若是沒什麼收穫再轉道南荒。”
雲氣這時則趁機問道:“敢問兩位道兄,究竟什麼是宅,什麼是府,蓮花福地八脈又是哪八脈,咱們山內都有哪些道統?”
馮濟虎與賀炳錕對視一眼,前者開口說道:
“當今天下法統衆多,大體分道門、旁門、佛門、魔門四類,道門正統又有內丹、外丹、符篆、五雷、祈神、觀星、煉形、元神等九十餘種。
我三清派以內丹道爲入門根基,同時又主張兼修他法,講究一個融會貫通、萬法互參,以繼往聖之絕學、創未有之妙法爲己任,故又稱做萬法派。
自祖師開山立派以來,歷經六千年積攢傳承,算上覆原古法、創立新法,已有近四十道法脈傳下,這才形成如今的格局,且聽我細細講來。”
馮濟虎咪了一口酒,娓娓道:
“山中西北處有一處蓮花福地,雲氣你也見過了,乃是這千里羣山的地脈源眼,蓮花福地有九山,一座平頂山居中,八座高峰環繞。
這平頂山喚作兩儀山,三清宮矗立其上,另有純陽、元陰二殿在側,是歷代掌教居所。
八峰則按八卦方位排列,分別是:
乾位紫煙山,山上有飛仙台,供奉東王公、西王母兩位古神,兼修陰陽相濟、點石賦性、破碎虛空之道;
巽位明治山,山上有活死人墓,又名詹碧雲藏竹之所,兼修純陽、木法、土法、風法、尸解、還魂、役鬼起屍之道;
坎位搖光山,山頂有濯星池,供奉關尹子,兼修結樓觀星、尋山望氣之道;
艮位摩崖山,山上有演教殿,供奉玉清元始祖師,同時也是教中的藏書之所,兼修符篆、解字、敕正封奇、召靈驅鬼之道。
坤位白虎山,山上有糾察府,兼修金法、兵器、陣圖、傀儡機關之道。
震位樞機山,山上有九天應元府,供奉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兼修雷法、破妄法、祈神法。
離位丹霞山,山上有連通地底火泉的丹井,供奉太清道德祖師,兼修火法、外丹法。
兌位百草山,山頂有青白湖,植千畝荷花,自成一界,供奉上清靈寶祖師,兼修陣圖、水法、虛空法。
此八山皆出過仙人,或是天仙,或是地仙,或是散仙,或是尸解仙,各有法統傳下,因此稱作八大脈。
此外,教中還有東南方的杜鵑谷和東北方的霓山修行岐黃醫藥之術;北方有承露谷,修行太陰煉形之道;西北方有投劍山,修行飛劍術與法劍術;東北方有明鏡石林,修行步罡踏斗之術與體劍術;西南方有收陰山,修行織雲弄霞之道,南邊有濛濛山,修行咒術和訣術,如此種種,不再列舉。
另外羣山溝壑中不知還有多少道爺在尋古創新,也許過不了多少年,又有新的法統現世,尚未可知。”
賀炳錕一臉與有榮焉,繼續說道:“方纔濟虎也說了,我教以內丹道爲根本,兼修其他,這內丹道作爲古今第一大道,講究精氣神合煉,分作五個大境界。
第一個境界喚作煉氣,主要就是食氣入體,淬鍊肉身,打通人體大竅要穴。光是一個食氣便有觀想法、坐忘法、屈體法等等法門,各家不同。食氣入體後運轉靈氣淬鍊肉身,又稱伐毛洗髓,去除一身鉛華,只留清靈之身,然後纔是開宅闢府。
內丹道把人身鼻竅、喉竅、耳竅又稱作雷宅、雲宅、風宅,開通三宅後存放相應的靈性,隨後悶哼出雷,呵氣成雲,耳動招風,三竅齊動,頃刻雨至。
又把心肝脾肺腎五臟稱作五府,對應火木土金水五行,闢府之後納入天地之精,便能身應五行,號令元氣。
《靈樞經》有言:五臟者,所以藏精神血氣魂魄者也,五臟爲人身之本,故闢府可納氣藏精,又可延壽。
開闢三宅五府又有存神、服食、藥浴等等法門,開闢順序各家也不同。你看我,所修功法便要求先開三宅再闢五府,到如今一府未成,而濟虎則首開雲宅,再闢木府,如今又要闢水府了。
待五府齊闢,則有人體五行之精氣從五府升騰而出,匯到一處,開闢一處人身小天地,即爲絳宮。此方小天地在心府之側,受血氣照耀顯現絳紅色,因而得名。
這一道關卡,是個分水嶺,也有個名目,喚作衝宮。
而絳宮乃是日後元嬰居所,故此舉又被稱作五氣朝元。
修到五氣朝元,便是煉氣圓滿。煉氣之境,一言以蔽之,以身藏氣,精氣合煉,人和自然。”
賀炳錕一口氣說了許久,口乾舌燥,又是幾杯涼酒下肚。
馮濟虎又接着說:“雲氣你可知,我三清山師長弟子外加記名弟子共計十五萬人上下,而闢府者,不過十萬。
“也就是說這山裡,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總歸是有五萬的人數在這裡,終生不得入大道之門。這些人要麼終老在這萬笏峰上,食氣之餘做些灑掃、幫廚之事,要麼自願離山,可以做個俠士,也可寄名在道觀,倒是一生再無饑饉之憂了,這對那些心志不高的,也不算是壞事,或可說是美事了!
“能有僥倖闢府的,還唸叨着更進一步的,自然是奔着五氣朝元走,可最終能有多少人真能走過去呢?
“大概是一萬人。
“你聽見麼?從闢一府到闢五府,卡住了九成的人。
“你說有沒有五府未開就強行躋身下一個境界,去熔鍊罡煞的呢?有,但那是旁門之人或是魔道中人乾的事情,在我三清山是絕對不允許的。
“道門正途,雖是正途、坦途,可也是遠途、長途,更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多少人都是在壽元耗盡之時悔恨過往修行不夠刻苦,所以雲氣啊,歲月如刀,刀刀催人老,我輩修行中人最是要珍惜時光,切勿蹉跎。”
說到此處,馮濟虎長嘆一聲,望着冉冉升起的明月,是清冷而明澈,可他的神情卻微微恍惚,
“月寒日暖,來煎人壽。光是煉氣之境便如此艱難,往後卻還有命藏、金丹、元嬰、合道四個大境界才能一探仙音。這成仙之道又分天仙、地仙、尸解仙、散仙種種,天仙難成,地仙難進,屍仙難過,散仙難渡,吾常深思,可每每深思時又逾感成仙之艱。有時夜深沮喪之時,也會不禁動搖困惑,這天仙之上是否還真有金仙,更何逞大羅道果、混元極境?”
賀炳錕聞言一聲冷哼,如旱地起驚雷,炸響在人耳畔,馮濟虎嚇了一跳,當即笑罵道:“你小子,我只是感懷,又不曾失了道心,不必以雷音驚我。”
“雲氣尚未入門,你說這些幹甚。”
馮濟虎聞言一笑,朝雲氣問道:“雲氣,修行路途漫漫,終點更是遙遠不可及,你是否真的相信有人能修到極致,超脫生死,與天地同壽呢?”
程雲氣靜靜聽完,輕聲道:“兩位道兄,依雲氣淺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蚍蜉不知蟬壽,蟬不知龜壽,龜之外還有千年之柏、萬年之鬆,蚍蜉不知鬆,並非世上無鬆也。”
“哈哈哈哈”,兩人聞言放聲大笑。
賀炳錕手指馮濟虎,“還是雲氣道心堅定。濟虎,可聽明白了,雲氣說你是窪中蚍蜉呢!”
馮濟虎連連搖頭,眼中已有醉意,“我等皆松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