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節。
無憂洞前的草藥已經成熟了一批,三妹眼睛上的白膜在慢慢消散,綠螭的喉竅在逐漸好轉,已經能發一些簡單的音節了。
不知不覺間,程心瞻對煉氣境的感悟也有了充足的收穫,現在把精力更多的放到周天竅穴的研究上去。
二境有神通和罡煞兩個側重方向,程心瞻打算先重神通,再覓罡煞。
因爲他五府與絳宮開闢圓滿,所得壽數要高出旁人不少。他的心、腎、肝、脾闢府得壽三十年,這是得滿了壽數,換了旁人,得壽二十年就算高,開絳宮得壽六十年,同樣是滿壽數,一般而言,四五十年就算高的了。
所以即便是真煞衝穴損耗了他三十年的壽數,但總體而言,他得壽依然要超過同輩。
而且他一境破的足夠快,自身根骨壽數也高,壽元充足,所以他不必專門側重神通與罡煞的哪一個方向,分先後兼修即可。
修身養性一年有餘,他認爲時機已到,該去修行丹法了。而且要入秋了,秋色金,主殺伐,自己的白虎使任命應該快下來了。
又要忙碌起來了。
————
丹霞山。
丹霞山是一座火山。
豫章大地上當然不會有火山。
這一座火山是葛洪祖師在三清山開山立派後,爲煉丹考慮,專門去南荒移了一座火山過來,並且深入地下,把山根與地火勾連起來,這纔在豫章大地上種了一座活火山。
白虎山兵器院鍊金洞的地火也是從這引過去的。
火山口呈一個井狀,一直通到地底,這個通道就叫火井。
在火井外圍還有兩個環形的井,內圈的叫煙井,外圈的叫丹井。
在丹井內環側壁上,往裡開鑿了許多方方正正的窟窿,每個都有一個小房子大小。每個窟窿上下都有一個洞,下面的洞連着火道,另一端通到火井裡。上面的洞連着煙道,另一端通到煙井裡。
這每一個窟窿就是一個煉丹房,是丹霞山弟子煉丹與修行的地方。
丹霞山的丹師通過丹井上下,在大山裡如蟻如蜂。
旺盛的地火通過火井噴涌出來,火焰和從煙道里蒸騰而出的丹煙在火山口混合,化成赤紅的雲霞,盤桓在山頭,這就是丹霞山名字的緣由。
這丹井越往下,溫度就越高,地火就越旺,在裡面煉丹的丹師境界也就越高。
平日裡,山主任無失都是在底下煉丹和修行的,今天因爲程心瞻要過來,所以他在山口外等候。
而程心瞻一到丹霞山,見任山主在等自己,連忙上前行禮,
“勞煩山主久等了。”
任山主笑着搖搖頭,“不久,不久。”
程心瞻躬身不起,又道,
“山主繁忙,肯抽身指點我丹道,本該竭誠討教纔是,可我卻生拖了一年之久,實在怠慢了山主的好意,懇請山主原諒。”
程心瞻真情實意,他實在有愧。
不曾想任無失仰天大笑,
“心瞻呀心瞻,你是有意拖延嗎?我看不是,我看到的是你爲修行丹道,修生養性一年,沉心積澱一年,熟識藥材一年,瞭解藥性一年,這不都是在給修行丹道做準備嗎?加上你之前在兵器院修行煉道一年,又熟知金石之性,這不都是爲了煉丹嗎?哈哈哈哈!”
程心瞻汗顏,興許有此效果,但他本意卻不是這樣。
“心瞻呀,我有意親自做你的學師,教授你丹道,你可願意呀?”
任無失看着程心瞻笑着說。
程心瞻自然願意,丹霞山山主,這個名頭足以說明一切,再聽聽人家的道名,無失!有這樣的人願意做自己的學師,自己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弟子心瞻,拜見學師!”
“好好好!”
任無失大笑着,帶着程心瞻下丹井。
丹井內,熱浪蒸騰,井壁上鑲嵌着各色的螢石,發着柔和的光。
兩人下行,任無失一路問着程心瞻是否能承受,不要勉強。
但到最後,程心瞻對地火的耐受能力遠遠超過任無失的預期,兩人從井口往下足足行了兩百丈左右才停下。
這幾乎金丹以下能達到的極限了。
這主要是因爲程心瞻食氣後首開心府,長久以來對火法的修行深耕不輟,此外真煞衝穴時還被紫火爛桃煞沖刷全身,對地火的耐受自然就高。
任無失眼裡對程心瞻的滿意之色自然更濃,帶着他走進一間掛着“無人”牌子的窟窿,又順手把牌子翻了個面。
煉丹房裡有丹爐,這是丹霞山制式丹爐,如果自己有更好的用自己的就是。
丹爐邊上擺着蒲團,兩人就坐。
“世間先有外丹道,再有內丹道,所以平日裡我們討論丹道都是指外丹道,說內丹道時必須把那個內字帶上,這就是丹道的地位。”
任無失如是說。
“丹藥常合稱,但丹是丹,藥是藥,藥道又叫岐黃法,與丹道有相關之處,但絕不可混爲一談。”
這是任無失說的第二句話。
“所謂丹道,烹鍊金石以求長生而已,所謂藥道,熬煮草木以去疾病而已。”
“丹道,主材爲金石,求的是不死不滅之金性,輔以草木調和。藥道,主材爲草木,求的是去晦解病之木性,輔以金石調和。
“所以有些人看着是煉丹,出來的也是渾圓丸狀,但所用主材是草木,那歸根到底煉的也是藥,而不是丹。”
程心瞻突然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出山時,曾在香樟鎮給街坊煉丹,那是自己在東天道地攤上買來的丹方,原來那時候自己就被騙了,說是丹方,其實那就是藥,根本不是丹。
“這兩者的目的和側重不同,但同樣也有共通之處,都要以火來萃取金性或木性,都要講究火候和文武,金石和草木之間也都要調配君臣佐使,投爐的時機的分量同樣有大講究。
“所以有些丹丸也能治病,有些藥石也可養生。”
“與你說這些,是要告訴你,你過往一年學的藥道與丹道有共通之處,但金性和木性也有天壤之別,這你需記下。”
任無失講得很清楚,程心瞻記下了,拱手稱是。
“丹道講究一個金性,精髓又在於調配陰陽,這又和內丹關聯起來,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剛好你在二境,接下來的大事就是締結金丹,煉丹時可結合自身修行一同考慮……”
這見面第一天,任無失拉着程心瞻說了許久,但從頭到尾都沒有掀開丹爐,燃上竈火,反而是針對外丹的起源與其他道術的關聯做了許多高屋建瓴的講解,讓程心瞻受益匪淺。
等到了第二天,天還沒亮,程心瞻就過來了,直接來到昨天的煉丹房等候。
程心瞻剛來沒多久,任無失就來了,後者見心瞻已經在了,滿意地點點頭。
“今天我們開一爐,讓你練練手。”
程心瞻說好,心下有些激動。
“爐子就用這個爐子好了,你才初學,五年之內都不用挑丹爐。爐子下的火道里有法陣,你把你的玉牌貼到那個凹槽上去,就會激活火道里的法陣,把地火抽過來。
“用地火按時辰剋扣你牌子裡的點數,你的點數應當夠?”
任無失指着牆壁上的一塊凹槽說。
在山裡,宗門的自有資源都是通過點數來抵扣的,比如說丹霞山的地火,搖光山的星露,百草山的玉藕,還有云禁大陣收來的雲霞等等。
這些東西,要是外人想借用或是購買,就得花上不菲的金銀,算是宗裡給門人的福利。
而玉牌裡的點數,可以通過金銀購買,在立功或破境發放獎勵時可以選金銀,也可以選點數。
程心瞻聞言點點頭,他幾次立功,裡面的點數多的都沒細數過。
尤其是爲宗門尋來人蔘果核來,這個價格根本不好估量,多少金銀能買一顆人蔘果核?所以除了讓兵器院給煉製五柄法劍以外,紀掌教大手一揮,給程心瞻的玉牌裡划過去了海量的點數。
他走過去,把自己的腰牌貼上去。
“呼!”
一道風嘯火涌聲響起,丹爐下頓時燃起了赤色的地火。
整個煉丹房內的溫度頓時高了起來。
“來,坐下吧。”
兩人在丹爐邊就坐。
“先暖爐,火小些,分散些。”
任無失看着過分年輕的道士說着。
程心瞻點頭,學師這是要考自己控火的本事呀。
他掐一個訣,法力透過指尖落到竈火上。
要火小,法力上就加一些水行,要火散,就帶上些急風就是。
隨着他手指一點,火焰赤紅的顏色淡了些,但火焰卻似蓮花一樣蓬散開來,把整個爐子都包裹住,而紫銅製的丹爐爐蓋上又有許多通氣孔,像極了蓮子,讓此刻的丹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蓮蓬,煞是好看。
任無失點點頭,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呀。
他伸手反掌,掌心冒出一朵火焰,火焰在他手中由心變化,他一邊演示着,一邊說,
“趁着暖爐的功夫,來跟你說一下技法,煉丹火技分爲煅、煉、炙、熔、抽、飛、伏,武火急燒爲煅,文火慢烤爲煉,點燒爲炙,化燒爲熔,急火去溼爲抽、大火化氣爲飛、改性而不熔爲伏,這些技法再先後銜接,便能生出無窮變化出來,但萬變不離其宗,技法一定是要和投入金石的金性相匹配的。
“在丹道里,火分丙丁、天地、文武,也即陰陽、清濁、大小,另外,火溫也是極爲重要,不同金石的在不同火溫下,或熔或飛,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程心瞻認真聽着,仔細想想,火焰技法和呼吸吐納講究的韻律好像也有些相像,應該可以互通,等回去後再仔細琢磨琢磨。
“再和你說一說丹道里常用的金石主材。朱、鉛、汞、金、銀稱爲丹道五君。朱即丹砂,爲陽性,五行在火;鉛爲陰,五行在土;汞爲陽,五行在木,金爲陽,五行在金;銀爲陰,五行在水。
“另外,主要的輔佐之料又有硫黃、雄黃、雌黃、硝石、明礬、玉石、石英、石膏、雲母、青鹽、芒硝、木炭、草灰、貝粉等七十二種,稱爲七十二名臣。
“這五君七十二臣每一種又有細分,以常見的青鹽爲例,按地域可分爲隴南鹽、蜀西鹽、冀北鹽、魯東鹽,按乾溼還分旱鹽、水鹽,水鹽又分河鹽、海鹽,每一種金性都不一樣,若再配以不同的火煉技法,每一種的金性又會發生不同的變化,若再和其餘金料合煉,金性就再生變化。
“呵呵,金石之料除卻這五君七十二臣,又不知還有多少,至於其餘草木水液之配料更是不計其數,君臣輔佐相配可謂窮盡機變。”
即便是程心瞻,此刻聽着也有些犯難,不愧是丹道,如此多的變化,確實是比煉道要複雜的多。
任無失看着程心瞻慎重犯難的樣子,心裡不由暗笑,天才,到處都有天才,但丹道就是天才的試金石,在丹道上一騎絕塵的,纔是真正的天才。
這小子雷、劍、符、咒、煉,學一術成一術,怕是容易起驕矜,方纔這番話也算是當頭棒喝了,讓這小子不要對丹道起了輕視之心。
不過任無失卻不知,程心瞻以“謙慎”爲銘,時刻警醒自己,修行丹道更是以如履薄冰之心相待,哪會輕視。
“今日領你入門,就來煉一個最簡單的方子,是爲「八寶生肌丹」,服之可白膚,清口,香津。”
任無失說着,把袖子一甩,程心瞻身前便飄起一堆瓶瓶罐罐出來,每個瓶罐上都貼着標籤。
“你跟我學煉丹這段時間,金料自然不用你出,不過後面終歸是要自己煉丹的,所以金料、各類輔材包括能保存藥性的容器,自己平日裡都要多留心多收集。”
程心瞻稱是。
這時,紫色的丹爐慢慢開始發亮發紅。
“好了,爐子也暖起來了,接下來我說你做。”
程心瞻點點頭,示意自己已經準備好了。
“寒汞一錢,起丁火,急而小,至四百祝,飛之。”
任無失說。
程心瞻掐動法訣,以攝法從貼着「蝕石寒汞」的瓶子裡小心攝出一錢藍色的汞液,投入爐中。隨後立即運轉六丁神火匯入地火之中,又壓制竈火,使之焰花急而小。
爐內火溫到四百祝,「蝕石寒汞」立即飛化,成了一縷黑煙。
“火溫高了,四百二十祝,寒汞金性已變,成了焦汞,重來吧。”
程心瞻沒作聲,點點頭,重新取汞。
“慢了,寒汞復凝,重來。”
“慢了,半飛半凝,劑量不對,重來。”
“……”
“好,可以了,現在取紫硝、湖礬各一兩,還是丁火,火勢轉武,至六百祝,合熔之。
“錯了,兩者還未全熔,怎麼收火了呢?”
“錯了……”
“好,再取浮石三錢,月石三錢,辰砂二錢……
“赤頭蜈蚣二條……
“糯粉五錢……
“麝香一錢……”
任無失急速的說着,程心瞻變化手訣都舞出了殘影,體內的法力頻繁調動變化,在經脈中奔騰不休,急速的消耗,他感覺自己就是與人比鬥施展咒法也沒有這麼吃力。
整個一天下來,程心瞻嘗試了十六次,耗費了不少材料,到太陽下山時這纔開出一爐丹。
他有些脫力,但還是起身向任無失連連告罪,再三保證明天一定會更加專注。
任無失笑着拍拍程心瞻的肩膀,讓他無需介懷,要是不浪費金料,要是次次成功,那還叫什麼丹道。
他看着程心瞻開爐取出五枚黃豆大小的渾圓的白丹,仔細觀看色澤,又嗅了嗅丹香,隨後在程心瞻頗爲驚恐的眼神中捻起一粒服下。
他閉目品着,十來息後,他笑着對惴惴不安的程心瞻說,
“放心,是枚好丹。”
隨後,他又取出一個丹瓶將剩下的四枚丹丸收好,遞給了程心瞻,說道,
“這是你的第一爐好丹,收好了。”
程心瞻這才轉驚爲喜,收好丹瓶後千恩萬謝的辭別了學師。
而任無失在程心瞻走後站在煉丹房裡久久未動,半晌後才長出一口氣,輕聲道,
“一日學法,丹成上品,呵,難不成老道有生之年還能看見新出爐的尸解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