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是日,安恕跟往常一樣,跟隨着傅晦明等人準備往東區那邊換崗。他們現在已將人員均分成了兩批,輪流分別在東區值守一日。傅晦明正跟吉桓之討論着那幾個重症病人的治療辦法呢,外面就傳來了幾聲呼喚,來者刻意壓低了嗓音,一連喊了好幾句“傅先生。。。傅先生。。。”

傅晦明只好草草結束了談論着的內容,到了東區門口,開了門才發現是這幾日以來一直幫他們照料病人的一位已經痊癒了的嘉陽城裡的百姓,只見他面露急色,一見傅晦明出來了,就趕緊彙報說營裡又送病人來了,全都堆在了門口,看樣子人數還不少,已經催促地有些不耐煩了。

傅晦明一聽說人數不少,就嘆了口氣,眉心也狠狠地攥了起來,只能繞回去吩咐了安恕她們先照看着大局,他跟吉桓之則帶着換完崗的這部分人過去搬擡病人去了。

安恕掃了眼桌案上的名冊,又覈對了一下人數,發現昨晚上就有五個人沒能撐過去,她心裡一陣說不出的難過,卻也別無他法,只能像其他人一樣,來到每個病人牀頭,低聲詢問着,希冀着能得到一些迴應。

其中有幾個人已經恢復了些神智,咯血的症狀也有所緩解,安恕就取了他們喉間的葦子杆,把割開的氣道重新封閉了起來,小口小口地將湯藥餵給他們。但更多的人情形仍舊不太好,每隔半個時辰就得重新清理一遍喉間的痰血分泌物,直到他們能再度順過氣來。

一刻鐘的功夫不到,傅晦明他們就回來了,果然這次來的病人足有前幾日的兩倍,安恕被他單拎了出來,負責謄錄今日送入坊內的患者,須得讓每個人的名牌跟牀號都得能一一對應得上。

她這才急急忙忙處理完手邊的那個情況稍好的士兵,接過了傅晦明遞過來的那一大把名牌,趕到了桌案前,翻開登記的名冊,提筆飽蘸了墨,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從頭開始記了起來。

當翻到最後一個名牌的時候,安恕的腦子裡突然就嗡了一聲,手上拿着的木製名牌也掉回到了桌上,眼前白光晃成一片。

她眼睛睜得老大,不敢相信看到的那個人名,又把它撿了起來來回審視了好幾遍,整個身子都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明明是入了夏的季節,她卻覺得呼吸出的每一口氣都凝結成了冰霜,渾身的血液全都逆流回了胸口。

可無論安恕多麼地不願相信,她最終還是提起了筆,顫顫巍巍地在冊頁上留下了“邵敬潭”這三個字,然後就飛快離開了座位,提裙往他在的那個位置飛奔而去。

其他的醫者都在忙着處理個人手頭上的病人,她雖然跑得急了些,也沒有人太過在意,畢竟前幾日裡比這還忙亂的情況也不是沒發生過,衆人也都已經見怪不怪了。

邵敬潭被安排在了第二排最靠裡的一個位置,安恕跑到盡頭的時候都有些喘了起來,等離得近了才放慢了腳步,她突然就感覺到了害怕,之前撐起來的所有勇氣在這一刻完全崩毀,一手撐在屏風邊沿無聲地往裡看了一眼,只一眼,就讓她快速轉回了身,無力地順着牆邊滑到了地上。

她不敢動,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淚水卻撲簌簌地往下掉,不知道在外面徘徊了多久,直到裡面傳來了一聲壓低了的咳嗽,才令她回了神,抹掉眼淚走了進去。

躺在牀上的邵敬潭聽到有人進來的動靜,直到安恕的臉出現在眼前,才虛弱地衝她笑了笑:“別怕。。。我沒那麼容易死的。。。”

他話音剛一落,就引來了一頓更加猛烈的咳嗽,安恕含着眼淚扶他躺好,用手背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之後就再也承受不住地哭了出來。

她蹲下了身子,頭就靠在邵敬潭的牀邊,一臉茫然無措的平視着他,喃喃地問着:“怎麼會這樣。。。怎麼會。。。”

邵敬潭沒再說話,只是擡手撫了撫她的鬢髮,安恕連忙握住了他的那隻手,喉間滿是壓抑着的淚水,因爲抽噎得太厲害所以根本就講不出話來了。

“這可怎麼成。。。丫頭。。。丫頭莫要再。。。”他本想勸她莫要再掉淚,話沒說完就用袖口掩住了脣,安恕慌亂中起身幫他拍背順氣,又按住了他右手寸關尺三部,指下邵敬潭的脈象細數,咳聲低啞氣急,一看便是氣道被阻的徵象。

安恕自知再難過也是無益,只得強自鎮定下來,等邵敬潭緩過了呼吸,就讓他躺回到了木牀上,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你等等我。。。我去幫你熱碗藥過來。。。”

邵敬潭看着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門邊,眼底地落寞也跟着漫了上來。他看了看袖口上那一抹血痕,心底一直在苦笑,這就是天意弄人嗎?爲什麼當一切都快要漸入佳境的時候,卻又要讓他跟安恕來面對一場死生別離?

她很快就又折回來了,手上還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藥湯,碗的邊沿滾燙,她卻很小心地端着,腳下的步子走得卻飛快,來到邵敬潭牀前,將他扶靠在牆邊,用勺子攪了攪碗裡面棕黃色的藥汁,直到沒那麼燙了,才舀了一勺餵給了他。

邵敬潭每嚥下一口就會喘上好一陣,安恕看在眼裡,心尖始終像是被一根細細的針給扎着一樣,眼見着他連半碗都沒喝下肚就全都嗆得咳吐了出來,只好放下藥碗,轉身快速地揩掉了臉上的淚,取了帕子幫他收拾擦拭。

“我去喊傅先生過來幫你看看,好不好?”安恕將邵敬潭扶到牀上躺好,纔將這句話問出口。邵敬潭看着她泛紅的眼圈,沉默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安恕有些逃避了,她怕一直守在這裡最終會情緒失控,她甚至覺得邵敬潭已經察覺到了,纔會放她中途離開。。。她感到恐慌、畏懼,所有負面的想法像潮水一樣拍岸襲來,而她半個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想喊喊不出,想退沒有路,更可怕的是這次就連邵敬潭也救不了她了。

安恕從這個小隔間裡退了出來,走了沒兩步就停下了,他深知邵敬潭的病情已經開始惡化,這時候就算是尋傅晦明過來診看,也提不出更好的治療辦法,前陣子營裡送來的那批人裡,鮮少有人能頑強到硬扛着扛下來的。她無力的靠在不知道哪一間的門板上,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眼神漫無目的地四下裡遊移,很怕因爲承受不住而再度哭出聲,周遭發生的一切彷彿都跟她脫離了干係,人就跟剛剛經歷了一番悽風冷雨的摧折似的,從身到心都溼冷成一片。

像是隻是幾個呼吸之間,又像是有半柱香那麼久,安恕也不知道在原處徘徊了多久,纔想起來她出來的藉口是爲的什麼,終於邁開了腿往前走去。

偏也是巧,她在去找傅晦明的半路上剛好碰到了他,老頭子這麼仔細一打量,卻發現她竟然哭過了,可這恕丫頭是什麼人,來病遷坊這麼久了一聲苦一聲累都沒吭過,有時候比他們這些大老爺們都能扛,今天這又是怎麼回事,是受了什麼欺辱還是。。。

他心裡這麼叨咕着,嘴上問的卻是:“丫頭是累了麼?看你熬得兩眼通紅的,不行就回去歇兩個時辰再過來,這兒還有我跟其他大夫盯着呢,你要是累垮了,等回去之後邢嫂子還不得生吞活剝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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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恕心虛地眨了眨眼,將頭又往下壓低了些,也不敢直視傅晦明瞭,有些遮掩地回道:“不是的先生,我。。。我不累,是。。。只是有一個病人,他情況看上去不大好,我怕處理不當,所以想讓先生過去看一眼。。。”

傅晦明收治完自己的病人,正挨個牀位巡查呢,他一聽完安恕所說,心道這可是丫頭第一次主動開口說自己搞不定,二話沒說就跟着她來到了最裡面邵敬潭的這處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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