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都之前,陳希之見過沉默雲的心腹兩次,當然是在沈淡墨不知情的前提下。遠赴北疆之後,她通過陳大娘兩次收到沉默雲的信息,所言者便是沉默雲暗中謀劃的大事。
這幾次接觸極其隱秘,裴越年前還在南境,返京後又基本沒有閒着,兼之這兩年陳希之彷彿徹底熄了報仇的念頭,表現得毫無威脅,按理來說他不必再像當初那樣滿懷戒心。
望着陳希之難得一見的愣神表情,裴越淡然道:“你知道徐初容的存在,知道我在南境五州落子佈局,知道南周朝堂上的勢力變化,這些倒也罷了,我權當你是天賦異稟,從一些不起眼的消息中抽絲剝繭,找到事情的真相。可是你連最近北疆戰事的起因和局勢都一清二楚,甚至連藏鋒衛的行軍速度都瞭如指掌,我很難做到視而不見。”
陳希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忽地鬆弛,微笑道:“沈大人想要取信於我,自然要付出一些代價。”
裴越搖頭道:“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也不清楚他想讓伱做什麼,但我確定他不會將所有情報告訴你。千萬不要用許默背叛這樣的說辭忽悠我,這不僅是羞辱我的心腹,同樣是在侮辱你自己的智商。”
陳希之擡手捏着耳畔垂下的一縷青絲,緩緩道:“你不殺我,就很難徹底將我變成聾子和瞎子,除非你讓葉七寸步不離地跟着我,只是……你捨得她麼?”
裴越笑了笑,不以爲意地道:“算你坦誠。”
陳希之微露不解,問道:“你不在意?”
裴越直白地說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牌,狡兔三窟纔是常理。其實在很久之前我便想過一件事,像你這般驕傲到極點的女人,會不會平靜接受苟且偷生的結局?我仔細想了想,答案應該是不會。武道被廢、家財散盡、部屬離去,甚至連自由都成爲奢望,你居然還能坦然接受我的圈禁,這顯然不符合常理。”
“呸,別說的那麼難聽,什麼叫圈禁?我只是不想讓葉七傷心。”
陳希之看似早已修煉到百毒不侵的境界,但此刻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而且兩人的關係複雜到難以定義,又是首次平心靜氣地坐下溝通,故而裴越的用詞讓她覺得有些彆扭。
然而幾瞬之後,陳希之忽地豎起柳眉,微怒道:“你在給我下套?”
裴越失笑道:“此言何意?我沒有對你的人斬盡殺絕,你應該感激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非常無禮地質問我。
”
陳希之冷哼一聲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藏着什麼心思。你故意給我留出一絲縫隙,甚至還大方地讓弄玉和陳大娘陪着我,無非是希望我主動出手,屆時葉七沒有理由繼續堅持,你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殺了我。”
裴越沒有否認,只是感慨道:“你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
陳希之譏笑道:“我不需要你虛僞的誇讚。”
“這是真心話。”
裴越凝望着她的雙眼,繼而誠懇地說道:“無論在京都還是在這裡,你都沒有逾越雷池,僅僅是獲取外界的消息,這還在我能忍受的範圍內,總之不能用這個理由殺你。你方纔提出幫我聯繫方謝曉,可見這兩年你也變了,以前你絕對不會低頭與我做交易。”
最後那句話彷彿狠狠錘在陳希之的心尖。
她意興闌珊地扭過頭,輕聲說道:“或許吧。”
裴越放緩語氣道:“你應該知道,方謝曉是否選擇聯手,於我而言並非無法拒絕的誘惑。如果你願意幫我牽這條線,我可以做出一些讓步,但是我不能答應你太過分的要求。”
陳希之點點頭,忽然話鋒一轉道:“莫非你不想知道我和沉默雲之間的秘密?”
裴越沉思良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陳希之再次問道:“果真?”
裴越呼出一口濁氣,緩緩道:“我不想知道太多秘密,因爲那樣活着太累。”
“可我覺得你似乎很喜歡這樣的負擔。”陳希之語氣飄忽地說着,然後切入正題:“我可以幫你聯繫方謝曉,也可以交出殘存的人手,還能將當年孃親在南周那邊留下的香火情送給你,但是我不保證那些人會顧念曾經的情義。”
裴越輕輕應了一聲。
陳希之繼續道:“陳大娘只知道沉默雲派人找過我,與其他事沒有關係,希望你能讓她平安回到京都。弄玉名義上是我的丫鬟,可如今與我的姐妹無異,不管許默那個渾小子能不能看得上她,我都想讓她有一個好的結局。陳家剩下的幾百萬兩銀子是我送給葉七的嫁妝,所以請你也給弄玉準備一份過得去的嫁妝,如果許默不願娶她,那就麻煩你爲她尋個好夫婿。”
裴越點頭道:“我答應你。”
陳希之勉強笑了笑,道:“既然你不想知道我和沉默雲的謀劃,那我便不說了。從這個角度而言,你確實比我更厲害。裴越,我不要求你替我做什麼,只是希望用那些條件換我離去。”
離去。
從字面意思上來看是指離開裴越身邊,但還有另外一層深意。
裴越沒有立刻給出答覆,他微微偏頭思忖着,良久後纔不解地問道:“爲何?”
陳希之知道他在問什麼。
她選擇交出自己所有的底牌,只爲換一個自由身,顯然不是想找一個陌生的地方了卻殘生。裴越並不意外她會堅持心中復仇的執念,只是不理解她爲何會一改以前的風格,竟會獨自一人走上她過往最不屑的莽夫之路。
陳希之平靜地望着裴越,道:“八歲那年我失去爹孃,然後又在人世間逃亡數年,吃過很多苦,見過很多死人,尤其是親眼看着寧柔兒替我去死,從那時候起我便知道無法爲自己活着。十三歲進橫斷山,在那裡認識葉七,她既是我的師妹,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可她不認同我的手段,最後與我分道揚鑣。”
“這兩年我經常在想,當初真的做錯了嗎?或許吧,或許我不該那樣做,可若是時光倒轉重新來一次,我還是會那樣做,因爲我沒有別的選擇。不殺那些百姓,京軍就不會疲於奔命,王平章便不會出面主持大局,那樣即便我毀了皇陵,劉錚也不會對王平章出手。當然,因爲你的出現,我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後來在西境的時候,我曾經對王黎陽說過,謀局之人最擔心的便是你這樣的攪局者。果不其然,我沒有殺死你,靈州也沒有大亂,路敏叔叔更是因此喪命。可以說,我所作的一切都毀在你手上。奇怪的是,這兩年細細回想,我竟然不恨你。”
陳希之娓娓道來,臉上浮現輕鬆的表情,似有解脫之意。
裴越輕輕一嘆,重複先前的話語:“道不同。”
陳希之微微頷首,隨後說道:“還記得當年在滎陽城隍廟前我說過的話嗎?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該有多好。”
裴越遲疑片刻,緩緩道:“其實就算你早早便認識我,也可能無法改變事情發展的方向,因爲連葉七都沒有改變——”
陳希之立刻截斷他的話頭,溫和地道:“讓我說完。如果早些認識你,或許我會選擇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你方纔提到方巡,我與他非親非故,甚至很厭憎這種邀買清名的所謂清流文臣,可是昨夜我雖然未曾親眼目睹,卻也知道城牆上廝殺的慘烈程度。方巡也好,許默也罷,乃至於那些並無戰陣經驗的兵勇和閒散高手,他們一直在拼命,這是爲了什麼呢?”
裴越答道:“因爲一旦城破,蠻人就會屠城,這城裡的百姓會死傷無數。”
陳希之淺淺地笑了一下,平靜地道:“我知道你很欣賞像方巡和許默這樣的人,定然不會坐視我再像以前那樣行事。既然如此,你放我離去,我用不殃及他人的方式報仇,豈不是兩全其美?”
裴越很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覺得沒有任何意義,便起身說道:“我會讓幾位信得過的高手保護你離開,但是在這之前我希望你能暫留數日,教教許默一些最重要的行事準則。”
陳希之白了他一眼,狀若隨意地道:“也不知葉七究竟看中你哪一點,婆婆媽媽毫無男子氣概。行了,我便如你所願,至於他能學到多少本事全看他的悟性,另外這幾日我也會將答應你的東西準備好。裴越,希望你別陰溝裡翻船,遭了蠻人的算計,我可不想看到師妹變成寡婦。”
裴越握着面前的茶盞,將冷茶一飲而盡,然後輕輕將茶盞放在桌上。
他沒有矯情地道謝,也沒有像以前那樣警告對方,只是緩緩說出兩個字:“再見。”
陳希之沉默地目送他離去,許久之後才輕聲自語道:“再見。”
往事歷歷在目。
敵對、算計、廝殺,從當初到現在,兩人似乎永遠在血腥中相見,像今夜這樣心平氣和的長談,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猶如兩條背道而馳的線, 交錯而過,再無交集。
陳希之端起茶壺給自己斟滿一杯茶,溫熱的茶水從紅潤微薄的脣間流入。
忽覺茶葉有些苦,那種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心中。
她不禁蹙了一下眉頭,然後緩步走到窗前,輕聲哼起當年孃親爲了哄她入睡吟唱過的水鄉小調。
“傷見路邊楊柳春,一重摺盡一重新。
今年還折去年處,不送去年離別人。”
……
曲調悠揚婉轉,被北疆微寒的風聲浸染,平添幾分悵惘之意。
她癡癡地凝望着外面寂寥的夜色,面上浮現一抹釋然又決絕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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