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所謂“七弟”,即是“金蛇槍”孟有威,“九弟”則是“霸王棍”遊天龍,這兩人同屬“連雲寨”的老兄弟,勾青峰雖然身負重傷,但仍念念不忘這兩位兄弟。
阮明正正帶着戚少商搶了出來,後面追着的是顧惜朝,馮亂虎和霍亂步。
戚少商神色慘白,已在半暈迷狀態,每跑數步,大概因爲震動的關係,嘴裡,鼻裡的血,不住的淌下來,阮明正每衝出七八尺,就投過去關照的一眼,每看戚少商多一次,眼中的憤淚和怒火,就熾盛了一分。
他手裡的飛刀不住飛出,顧惜朝空手接住,但馮亂虎和霍亂步各自伏避,與阮明正及戚少商的距離倒拉遠了。
忽聽一聲怒吼,原來勾青峰見一包事物自寨柵上飛壓而至,他連忙用鐵枷一格,啪的一響,粉末飛揚,原來都是石灰,勾青峰鐵枷寬厚,擋住大部分,但依然大半身子都被撒成灰白一片,部分石灰仍飄入眼裡。
勾青峰以衣袖揩眼,腰下已被人一槍刺中。
勾青峰怒吼,一枷擊斷長槍,枷沿一撞,把那人下頷撞碎,但背後又吃一鐗。
持鐗的人慘呼倒下,背後中了阮明正的一記飛刀。
阮明正衝過去,扶住勾青峰。
顧惜朝等廿餘人急劇掩來。
顯然的,這二十來人中大部分都是顧惜朝引入寨裡的,顧藉朝發動這場叛變,並非全寨都參與,反對的人想必不是分別被殺或調到別處,不然就是被矇在鼓裡全不知情。
阮明正看清楚了這點,但他左手扶着戚少商,右手挽着勾青峰,已無法抵禦那排山倒海勢同瘋虎的攻勢。
勾青峰卻勉力說了一句:“老……七的帳篷……”
阮明正猛然省起,原來已近七寨主孟有威的“軍機營”,當下飛退如矢,倒退入帳篷,一面嘶聲喊:“老七!”
卻見帳篷裡兩個人一起掩近,阮明正喜道:“老九也在,姓顧的—,話未說完,孟有威已一槍刺在勾青峰咽喉上,勾青峰卻未防備,登時慘死。
說時遲,那時快,九寨主遊天龍也一棍當頭擊下,阮明正也來不及閃躲,然而遊天龍棍頭一歪,只用棍梢掃及阮明正肩膊一下,一面疾聲道:“快逃!”
阮明正吃了這一下,也痛入心脾,但再也不顧及那麼多,突然之間,直闖進去,自背面裂帳而出!
這時追兵四起,吶喊狂追,阮明正單人匹馬,加上身受重傷的戚少商,斷無生理,但他拖着戚少商,一力往勞穴光帳營跑去。
馮亂虎奇道:“他去那兒幹什麼?”二寨主勞穴光已死,而他的帳營所處又是絕地,阮明正難道迫瘋了,往死路跑不成?
顧惜朝喝道:“包圍他,殺無赦,先不必靠得太近!”遊天龍依言減緩了速度,孟有威卻一力窮追。
遊天龍一把拉住他,問:“你那麼拼命作啥?他們已窮途末路,逃不了的啦!”
孟有威氣咻咻的道:“你懂個屁!戚老大的武功蓋世,阮老三的機智無雙,萬一讓他們給逃出生天,你我只怕沒個死處!”
遊天龍臉色倏變,道:“你沒聽見顧大當家說麼,窮寇莫追,阮老三的飛刀,你不是沒見識過的!”
孟有威聞言猶豫了一下,阮明正已跟戚少商衝入帳篷內。
阮明正一衝進去,反手射出三柄飛刀,把跟着衝進來的三人射倒,外面傳來顧惜朝的吆喝之聲,在喧譁混亂中清晰可聞。
很快的,敵人已把這帳篷包圍得鐵桶般嚴密。
阮明正急促地喘了一口氣,伸手疾封了戚少商傷口旁幾處穴道,替他敷上金創藥止血,戚少商臉色透白,只喃喃地道:“不要管我,你,快走……”
阮明正慘笑道:“我走有什麼用?大哥,你走纔是。走得了,他日才能爲衆兄弟報仇!”說着邊脫下戚少商外袍,穿在身上。
可惜戚少商神志已模糊,因爲失血過多,神情十分迷茫,阮明正忽然掀開當中那面大桌遮地的綿絹,把戚少商推了進去。
戚少商迷糊中喃喃地道:“我不去,我要殺……”
阮明正仍是把他推進去,然後撕下一角衣袂,醮血疾寫了幾個字,遞給戚少商,戚少商在桌底下只覺得袖子裡面被塞入了幾件東西,恍惚中只道:“這是什麼……”
阮明正反手又射出兩柄飛刀,一人才閃了進來,便應聲而倒,另一飛刀射空,人已閃了出去。
阮明正只覺全身已漸發麻,所中毒針的毒力已然發作,一咬牙,用力一踏椅腳,又把桌子由左至右的擰了三匝,只聽一陣機關軋軋聲響,這時又有兩人閃了進來,阮明正一刀射倒了一個,另一人見同伴倒下,心驚膽戰,阮明正正要掏刀,但鏢囊已無刀。
阮明正心念電轉,佯作拔刀,那人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也不知有無暗器,連滾帶爬的跳了出去。
忽聽一聲悶哼,這人又回到了帳篷中,而且還是倒退回帳篷的,然後緩緩的仰天而倒,天靈蓋上已印了一道斧痕。
只聽帳篷外傳來顧惜朝冷定的聲言:“誰退誰死,誰殺了裡面的人,寨裡當家有的是空缺!”
阮明正暗歎一口氣,目光四處遊逡了一下,帳篷裡,勾起了許多當年兄弟們在勞穴光二寨主處共樂融融的情景。
阮明正想着念着,眼眶有些溼潤起來,忽覺外面喧囂聲止,一個很有感情的語音道:
“戚兄,阮弟,躲在裡面,也不是辦法,出來吧。”
阮明正苦笑一下,顧惜朝等了一會,不聞迴音,便道:“你們不出來,我們可要進來了。”
阮明正深吸了一口氣,道:“顧大當家。”
顧惜朝“啊”了一聲道:“阮老三,你向來是聰明人,你現在棄暗投明,回頭是岸,還來得及。”
阮明正道:“你”他沉吟了一下,道:“你說的話可當真?”
顧惜朝心裡冷笑,聰明人果然都怕死!口裡道:“當然是真。”
阮明正道:“我已制住大寨主的穴道了。”
顧惜朝笑道:“那太好了,把他交出來吧。”
帳裡靜了一會兒。
顧惜朝心裡暗罵:你出來不出來,都難逃一死,還遲疑有什麼用,嘴裡卻道:“阮三哥還不放心小弟,是不是?”
帳裡傳來阮明正的聲音:“我要是貿貿然出來,很容易給你們亂箭射死的,不如,你先進來,陪我一齊出去。”
阮明正說了這句話,人已退到一個花盆旁,把泥都掏了出來,那花盆的底子有一條橫杆,阮明正咬着脣,五指緊緊扣住橫杆,好半晌才傳來顧惜朝的語音道:“好吧,不過,我走進來,你可要交出戚兄,也不要用飛刀射我,如何?”
阮明正冷笑道:“大當家,憑你的蓋世武功,還怕我這小小的幾柄飛刀不成?”
只聽帳外的顧惜朝哈哈一笑,步履聲往帳篷直踏而來。
阮正明傾耳聽着步履聲,臉色青白。
“霍”地一聲,帳篷掀開,一人踏步進來,驟然迫近阮明正。
阮明正悲憤地道:“死吧!”用力一拔橫杆,“轟”地一聲,偌大的一座帳篷,驀地炸成千百碎片,連在帳篷外靠得較近的人,也被波及,或倒或僕,遍體鱗傷。
在帳篷裡面的人,自然是無有幸免,炸得血肉模糊。
阮明正是本着一死之心,與顧惜朝拼個玉石俱焚的。
可惜顧惜朝並沒有死。
他派了張亂法進去。
跟阮明正一齊炸死的是張亂法。
這連顧惜朝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連他也沒有料到阮明正竟一早便在勞穴光帳營裡預伏下炸藥。
顧惜朝站在一大堆碎物之前,搖首嘆息道:“阮老三真是個人才。”
當衆人找到現場的骨骸已血肉模糊不堪辨認之際,顧惜朝臉色凝重,下令搜尋衣服及兵器碎片。
勞穴光的營帳內有很多衣物,還有幾個闖入帳營叛徒的屍身,這一炸,也炸得破碎飛揚,馮亂虎及霍亂步好不容易纔清理出一個頭緒來。
“至少有五具以上的死屍。”霍亂步這樣地向顧惜朝報告。
“五具以上?”
“五具以上。”
“可認得出是誰?”
“支離破碎,殘缺不全,己無法辨認了。”
顧惜朝的臉色開始沉了:“衣服呢?”
“戚少商,阮明正,張亂法身上穿的,都在。”
“兵器呢?”
“有飛刀、銀槍、大環刀、狼牙棒……”
“有沒有‘青龍劍’?”戚少商素來慣用一把淡青色的長劍,這柄劍是上古精英、名師殉身所鑄,非同等閒,這炸藥再強,也未必能對之有所損毀。
“這……”
“再找!”顧惜朝斷然發出這樣一聲號令。
只是“再找”的結果仍是:“沒有”。
顧惜朝臉色鐵青,喃喃地道:“只怕戚少商仍然未死。”
馮亂虎道:“不會罷,這樣強的炸藥,鐵鑄的也得震得骨肉肢離,怎能不死?”
霍亂步道:“我們重重包圍,戚少商也決無可能逃離現場。”
顧惜朝冷哼道:“我一日未見戚少商的屍首,一日也不能安心,你們去把所有的碎屍拼合起來!”
顧惜朝這一個命令,使得在場的四十八名“連雲寨”的叛徒,忙到了次日早上。
他們把一切碎肉,散骨收拾重新拼湊,結果令顧惜朝更爲震怒。
沒有任何一塊肉骨證明跟戚少商有關。
顧惜朝狠狠地一腳,把其中一具辛苦拼湊起來的屍首踢得散飛,怒道:“天涯海角,也要把戚少商的狗命追回來!”
遊天龍期期艾艾地道:“顧大哥,戚少商縱然不死,也吃了你的‘玉碎掌’,不可能再動武了,加上他一臂已斷。”
馮亂虎接道:“看來,這頭老虎又老又病,沒牙沒爪的,已不足爲患了。”
顧惜朝:“要是別人,不足爲患,但他是戚少商”
他長嘆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霍亂步道:“就算給他逃得出山寨,宋二師弟也守在山下要道,戚少商是逃不了的!”
這時顧惜朝纔有了一點笑容,道:“就算宋亂水逮他不着,有息大娘在的一天,他也插翅難飛!”
宋亂水本來就把守山下,以戚少商身負重傷,只要給宋亂水遇上,絕對活不了。
孟有威這時入稟道:“報告大當家,鮮于大將軍和冷二將軍正上山來了。”
顧惜朝沉吟了一下,道:“戚少商可能逃脫一事,先不要張揚,但你們要四出追查。”
他頓了一頓,又道:“另外,設法讓息大娘知道戚少商已窮途末路的消息!”
盂有威、遊天龍、霍亂步及馮亂虎精神抖擻,齊聲應道:“是!”
顧惜朝這才揚聲道:“快請兩位將軍!囑衆兄弟列隊相迎!”
一朝天子一朝臣,“連雲寨”本來是抗暴拒強,與官兵對壘之大本營,而今,竟成了卑躬禮敬、恭順迎迓出名心狠手辣的官兵,趾高氣揚的打道上山來。
戚少商要是知道,一定氣得吐血。
戚少商是在吐血。
他沒有走。顧惜朝萬未料到,他就在那爆炸之處的數十尺地底下,被一口木桶垂入深井,他只覺得一直墜落下去,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無處着力,但他心裡那一團燃燒的火,仍是不終不熄。
他心裡只在反覆的想着:“是我把顧惜朝引進‘連雲寨’的。可是,他害死了一衆兄弟,也就是等於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他們的……!”
他覺得胸臆似在燃燒着什麼似的,狂喊道:“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聲音在深井中迴盪着,一句接着一句,久久不息。
這深井直垂入地,再橫通向後山,以山下爲出口,本是在戚少商都還未加入“連雲寨”
之前,阮明正在當時大寨主勞穴光的帳營裡開一隧道,以備萬一之需;惟自從戚少商入主“連雲寨”,聲勢浩大,從無兵敗之虞,近年又加入顧惜朝,聲勢更一時無兩,但阮明正心機深沉,把此隧道之事絕口不提。
故此,戚少商喊得再大聲,一樣傳不到地面上。
一直過了好久,戚少商才從暈迷的噩夢中驚醒。
他驚醒的第一個想法是:夢!
他希望是夢,如果只是惡夢,那再惡的夢,一旦夢醒,一切便都過去了!
只是他很快的發現不是夢,雖然這深沉幽異的環境像夢境一樣,但他少掉了一隻臂膀,那全是真的!
斷臂之痛和被出賣的痛苦,以及一衆兄弟慘死之痛,深深的的鑄着戚少商的心!
如果他的功力不是如此深厚,捱了顧惜朝的一記‘玉碎掌’,早都五臟離位斃命當堂。
戚少商雖然能保住不死,但元氣已所剩無幾,加上斷臂重創,在這不見天日、不着天地的大木桶裡,就像地獄裡的煎熬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戚少商很快的就發現桶裡有火摺子、乾糧、還有地圖等,火摺子是可以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發光點火,乾糧可以充飢,地圖更有指示出路,幽森的雨道壁上還涓涓滴着泉水。
戚少商又發現阮明正推他入桌底下塞入他袖裡的東西。
他點起一支火摺子,才發現那是一封血書,草草歪歪的寫着幾個字。
“大哥,你不能死,找四弟,替我們報仇。”
他把紙條緊緊的捏在手心裡。阮老三把他塞入桌底甬道木桶的時候,還塞給他這樣一封血書,之後,他只覺自己迅速沉了下去,然後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大爆炸,自上傳來,碎石殘碴,剛好封鎖了甬道入口,隨即黑沉一片。
然而阮老三瀕死一擊前,仍念念不忘四弟,要他報仇。他突然明白了阮明正的意思:怕他輕生,故曉以大義,要他活下去!
“老四”是“陣前風”穆鳩平,英勇善戰,豪氣干雲,可是,他被顧惜朝收買了沒有、會不會像孟有威、遊天龍一樣,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來個陣前倒戈,至於自己,捱了顧惜朝這一掌,縱復原得了,內力也至多隻剩一半,加上一臂已斷,武功方面也弱了三分之一,他這一身殘破之軀,僅有的三成武功,怎圖復仇?怎能挽救連雲寨的危難?
“連雲寨”的老兄弟死的死,叛的叛,是不爭之事實。戚少商感到自己的事業,已一敗塗地,無可收拾,在黑暗裡,他只是爲了一封血書,一個臨死前的兄弟對他的期盼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