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魂靈;欽差大臣1
——死魂靈
第一卷
第一章 佳客的來臨
一輛漂亮的輕便折蓬馬車駛進省會N市一家旅店的院子,馬車雖然不大,卻安裝了彈簧底盤。坐這樣子車的大多都是單身漢,比如退役的中校、上尉,家裡有一百來個農奴的地主啊,等等,大體上都可以算是中等紳士的人。馬車上坐着的這位先生,雖然談不上是美男子,卻也算是英俊;不瘦也不是很胖,不能說年輕,也不能說是老。他的到臨在市裡並沒有引發一點兒異常變動,也沒有一點兒議論,只有兩個俄國鄉下人在旅店對門的酒館門口議論了一下,可與其說他們議論的是馬車裡的乘客,還不如說議論的是那輛馬車。他們中的一個對另一個說:“嗨,看那車軲轆!要是去莫斯科,這軲轆能不能拉到?”那另一個說:“能拉到。”“要是去喀山呢,你看,拉得到吧?”“去喀山可到不了。”另一個回答。他們的議論如此而已。還有就是馬車駛近旅店時,對面走過來一位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穿着一條白條紋的細短褲子,一件特意模仿時髦樣式的燕尾服,裡面露着一件罩胸,襯衫上彆着一隻圖拉產的小手槍式樣的青銅別針。年輕人側身看了眼馬車,就用手捂着險些讓風吹走的帽子,快步走過去了。
當馬車駛進院子時,上前來迎接的是一個旅店侍僕,或者如俄國旅店裡通常說的,一個夥計。他們通常動作敏捷,繞着你團團轉,把你弄得頭暈目眩,連他的臉是什麼模樣都看不清楚。夥計一隻手拿着毛巾急急忙忙地跑了出來,頎長的身子裹着一件長長的線呢長禮服,禮服後身兒高得幾乎要蓋住後腦勺了。他向後撩了一下頭髮,靈巧地把這位先生帶上了樓,穿過一條木製走廊,領這位先生去看上帝恩賜給他的臥房。臥房是大家都清楚的,也就是說和各省會裡常見的那種旅店一樣,旅客們一晝夜花銷兩個盧布就可以住進這樣一個舒適的房間。房間各個角落裡都爬滿了裡像黑棗幹一樣探頭探腦的蟑螂,房間裡有一扇通往隔壁的門,中間往往用一口五斗櫥擋着,住在隔壁房間裡的一位鄰居,儘管是個沉默寡言、舉止文靜的人,卻非常好奇,極想探知隔壁新來旅客的各種底細。旅店的外觀同它的內部十分相稱:長長的二層樓房,底層沒有抹泥灰,露出暗紅色的磚頭,有些髒的紅磚,幾經寒暑,顏色變得昏暗發黑了;上層千篇一律地抹成黃色;樓下是一些售賣馬軛、繩子或羊皮的小鋪,在把角的一個小鋪裡,或者不如說是在一個窗口裡坐着一個賣熱蜜水的小販,一隻赤銅茶炊放在腳邊,小販的臉紅得跟那茶炊一樣,要不是一隻茶炊上那漆黑漆黑的鬍子的話,從高處看下去還會以爲窗口放着兩個茶炊呢。
當新來的這位先生查看自己的房間的時候,他的行李被人拿進來了:先是一隻有點磨損的、表明已經不止一次經歷長途跋涉的白皮箱。擡皮箱的是車伕謝里凡和聽差彼得盧什卡。矮個子的車伕謝里凡,上身穿了一件光板皮襖;彼得盧什卡約莫三十來歲,穿一件又肥又大的破舊長禮服,明顯是老爺穿舊了給他的,這年輕人看上去有些嚴厲,生着兩片厚嘴脣和大鼻子。跟在白皮箱之後被拿進來的一隻用樺木鑲嵌花紋的紅木小箱子,幾副皮靴楦子和一隻藍紙包着的烤雞。把這些東西都擡進來以後,車伕謝里凡就到馬廄照料馬匹去了。聽差彼得盧什卡則把自己的住處安排在黑洞般的狹窄過道里。他已經把自己的一件外套拿進來了,同時帶來的還有他身上特有的一種氣味,這種氣味把隨後拿進來的那個裝着僕人需用的各種衣物的袋子也染上了。在這個過道里,他把一張三條腿的窄牀靠牆安放好,放上從店主人那裡要來的一個很小的墊子似的東西。這東西又硬又扁,像一塊死麪油餅,上面的油膩也可能趕上油餅了。
在僕人們忙亂着安頓的時候,主人走到了大廳裡。這種旅店的大廳是什麼樣子——每個旅客都知道得很清楚:同樣是幾面塗過光漆的牆,牆的高處被薰得烏黑,低處被各種過往客商特別是本地的商人的脊背蹭得鋥亮,因爲當地商人在集市貿易的日子裡經常三五成羣地在這裡來喝上兩壺茶;同樣是被薰得烏黑的天花板;同樣有垂掛着玻璃墜兒的被煙燻得烏黑的枝形燈架,每當夥計熟練地託着疊滿像海邊上落的鳥羣一樣的茶碗茶盤,跑過磨得破損不堪的地板漆布的時候,那些玻璃墜兒就跟着跳動起來,發出清脆的響聲;牆上也同樣掛滿了油畫。所有這些都是人們在旅店常見的,所不同的是這裡一幅畫上的仙女的一對乳房如此之大,想必是讀者未曾見過的。不過這種畸形誇張的手法在各種歷史畫上並不多見,這種歷史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由誰從哪裡帶到我們俄羅斯來的,有時甚至是一些愛好藝術的達官貴人聽信他們的馬車伕的建議從意大利選購來的。新來的這位先生摘掉帽子,從脖子上摘下一條五顏六色的圍巾。凡是結了婚的人,這種圍巾都是太太親手織的,一邊織一邊還要娓娓動聽地教授一番圍法;至於單身漢圍的,那誰也不知道是誰給織的了,我就從沒有圍過這種圍巾。這位先生解下圍巾便吩咐上午飯。夥計給他端上了旅店裡常備的各式菜餚,如爲旅客留了幾個星期的青菜湯酥皮餡餅、牛腦燴青豌豆、香腸配燜白菜、烤肥母雞、醃黃瓜和隨叫隨到的酥甜點心。在給他端上這些熱菜和冷盤的時候,他就讓侍僕或者叫夥計來回答他的各種問題:這家旅店的東家從前是誰,現在是誰,進項多不多;當問到掌櫃的是否是一個大壞蛋時,夥計照例回答說:“噢,先生,那可是一個大騙子啊。”在文明的俄羅斯現在也如同在文明的歐洲一樣,有很多尊貴的客人在吃飯時必須要同夥計閒談一陣子,不然會吃不下飯,有時甚至還要開一下夥計的玩笑。不過我們這位先生提的可並不全是無聊的問題:他非常詳細地打聽了此地的省長是誰,民政廳長是誰,檢察長是誰……總之,他沒有漏掉任何一個重要的官員;但對各位知名的地主的情況他最爲關切的是他們每人有多少農奴,同時連他們住得多遠,有什麼脾氣嗜好、多久進一趟城——這些他都打聽了。對本地區的情形,他也很感興趣:是否流行過什麼瘟疫——致人死命的瘧疾、天花啦,等等。從他認真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不只是單純好奇。這位客人舉止很有派頭,擤起鼻子來聲音特別響,搞不清他是怎麼弄的,但是他的鼻子就像喇叭一樣響。這個獨特的長處贏得了旅店夥計的尊敬,那夥計每次聽到這“喇叭”聲都要甩一下頭髮,畢恭畢敬地挺挺身子,低頭問一句:“有什麼可以爲您效勞的嗎?”吃完了飯,這位客人叫了杯咖啡,便靠坐到沙發上,往身後塞了一個靠墊(俄羅斯旅店裡的靠墊,裡邊不是裝的有彈性的羊毛,而是一種硬得像磚瓦一樣的東西)。之後,打起哈欠的他吩咐夥計送他回房間去,回到房間的他倒頭便睡,睡夠起來已經是兩個小時之後了。隨後他便應夥計的要求,把自己的官銜、姓名寫在一張紙上,以便旅店申報到警察局。拿着紙的夥計一邊下樓梯,一邊偷偷讀起我們這位客人的來歷:“六品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夥計在吃力地讀紙條的時候,我們的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先生已經上街去逛了。對這座城市,他看起來十分滿意,他發現與其他省會相比這座城市毫不遜色:
磚房上的黃色油漆極其鮮豔奪目,木頭房子上是暗沉沉的灰色油漆。房屋有一層的、兩層的,還有一層半的,都有省裡的建築師們認爲很美觀的一個閣樓。整個城市的佈局,有些地方的房屋孤零零的,好像是被扔在荒野
似的寬闊的大街和了無邊際的木板院牆中間;另一些地方的房屋又鱗次櫛比地擠成一團,顯得異常熱鬧充滿生機。舉目可以看到一塊塊被雨水洗去顏色的各種招牌,還可以分辨出上面不是畫着麪包卷兒就是大皮靴,有一處招牌上畫了一條藍褲子,寫着“華沙裁縫店”的字樣;另一個招牌上是一些便帽和制帽,寫着“洋商華西里•費奧陀羅夫”洋商名字是十足的俄羅斯名字,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還有一個招牌上畫着一張檯球桌,桌邊兩個玩檯球的人,都穿着燕尾服——就是在戲院最後一幕戲結束後那些去登臺接見演員的大人物穿的那種大禮服,畫上的兩人拿着檯球杆在瞄準目標,手臂略微後縮,彎曲着腿,彷彿剛剛做完一個騰空彈跳的舞蹈動作,畫下邊還寫明“檯球房在此”;也有的乾脆當街擺着幾張桌子,賣起了榛子、肥皂和跟肥皂塊相似的蜜糖糕餅;還有個小飯館招牌上畫了一條身上插着一把叉子的大肥魚。最常見的還是顏色發烏的雙頭鷹國徽,如今已被簡練的“酒館”二字取代了。路面到處因爲年久失修而顯得糟糕。他還到城市的花園去了一趟,花園裡只有幾棵枯瘦的半死不活的小樹,樹身下都用三腳架支着,三腳架用綠色油漆刷得很美觀。儘管這些小樹還沒有蘆葦高,但報紙上在描述本市張燈結綵的節日盛況時卻說:“感謝我市市政長官的關懷,我市享有美麗的花園一座,此園樹木參天,枝葉茂密,炎夏酷暑之時,真是給人清爽的宜人之所。”還說:“市民滿心感念市長大人恩澤,莫不感激在心熱淚盈眶,此情此景令人不勝感動。”
我們這位先生還向崗警詳細打聽了去市議會、政府機關、省長官邸等處的近路,又去看了看市中心的那條河,爲了回去慢慢地賞讀,還順手把路上的一張海報撕了下來。這時對面的木板人行道上走過一位長相併不難看的太太,太太身後跟着一個身穿僕人制服的家僮,手裡拎着一個包裹。他目不轉睛地朝那太太注視了半天,端詳完了,還環視了一下週圍的一切,彷彿要牢記這裡的景物似的,這才轉身返回旅店。旅店夥計攙扶他上了樓梯,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喝完茶,坐到桌旁,吩咐人給他拿來一支蠟燭,從口袋裡摸出那張海報,湊近燭光,眯縫着雙眼,讀了起來。可惜海報上吸引人的東西並不多:正在上演柯楚布先生的劇本,波普廖文飾演羅拉,賈布洛娃女士飾演科拉,其他角色就更不值得注意了;可是他還是認真讀完了演員名單,甚至讀到池座的票價,而且還知道了這海報是省政府印刷廠印的。之後他又把海報翻了過來,想看一下背面還有什麼名堂,可惜並沒有如願,於是便揉揉眼睛,把海報仔細疊起來,裝進他那隻小紅木箱裡,這是他的習慣,無論碰到什麼都要往那小箱子裡放。最後,他吃了一盤涼牛肉,喝了一瓶冒汽的格瓦斯,然後和在疆域遼闊的俄羅斯某些地方的說法一樣,以鼾聲如雷來結束這一天的所有了。
第二天一整天全花在了造訪上。我們這位先生出門訪問了城裡所有的高官顯貴。他先去拜見了省長。省長原來同乞乞科夫先生一樣,不胖也不瘦,脖子上掛着安娜勳章,有人傳說他已被授予星形勳章了;不過,他是一個好心腸的人,有時候甚至還要在透花紗上親手繡一繡。這之後,他又去拜見了副省長,之後又是檢察長、民政廳長、警察局局長、包稅人、官辦工廠的督辦……遺憾的是,不能把所有有權勢的人都一一提到,然而我們只要指出一點就夠了,我們這位先生進行了非比尋常的訪問活動:他甚至還去向衛生監督和市區規劃師表示了敬意。最後他還久久地坐在馬車裡考慮着還有誰應當去拜訪,可是城裡再也沒有什麼其他官員了。在跟這些權貴人物談話的時候,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很巧妙地誇獎了每一個人。他恍若無意地向省長提及進入他治下的省份彷彿就是進入了天堂,筆直的大路四通八達平攤得像鋪着天鵝絨,又說,那些擅長挑選賢明官員的政府首腦是理應受到大力讚揚的。在拜會警察局局長時他說了一些有關崗警的討好的話。而在同副省長和民政廳長談話時,雖然他知道他們不過是五品官,卻故意說錯了兩次,稱呼他們“大人”,這令這兩位官員非常高興。這一天拜會的結果是,省長邀請他當天參加一個家庭晚會,其他的官員也都向他發出了邀約,有的請他吃午飯,有的請他玩波斯頓牌,也有的請他到家裡吃茶點。
我們這位先生儘量減少談論他自己,即便談到,也是空泛泛地談上幾句,口氣謙卑到塵埃。在這些拜會中,他的話多少有些文藝腔,說自己是塵世間一條無足輕重的蛆蟲,頗不值得諸位垂青,只是見慣了塵世種種,在仕途上由於認真奉公受盡挫折,屢遭攻訐,有的敵人對他竟欲置之死地而後快,現在他盼望安閒度日,周遊各地以求尋找安身立命之所。在他到達本市後,認爲自己必須向當地的官員表達敬意。這便是本城的人從我們這位先生嘴裡所能聽到的一切。
爲了在省長的家庭晚會上露面,我們這位先生足足準備了兩個多小時,其在修飾打扮上的認真仔細,在本城的紳士身上從來未見過。午睡一醒來,他便吩咐夥計打水盥洗,在兩頰打上香皂,用舌頭頂着腮幫子,反覆擦洗臉頰。之後跟旅店夥計要來手巾,對着夥計擰了兩下他那被稱道的喇叭鼻子,就從耳根開始把肥胖的臉頰前後擦乾,接着照着鏡子穿好罩胸,還拔了兩根從鼻孔裡伸出來的鼻毛,接着穿上了一件絳紅色帶小花點的燕尾服。穿戴停當之後,他坐上自己的馬車,沿着寬闊的大街上前往省長府邸。街上只有從窗戶裡偶爾投射出來的微弱燈光,不過省長官邸卻是燈火通明,儼然舉辦大型舞會的氣派;許多亮着車燈的馬車停在大門口,門口站着兩個憲兵,遠處傳來前導馭手們趕馬的聲音——總之一句話,光鮮亮麗裡的熱鬧應有盡有。剛走進大廳,乞乞科夫不得不把眼睛眯縫起來,因爲蠟燭、燈火和女士們的服裝太亮麗耀眼了。這裡的一切都如此耀眼。黑色的燕尾服飄散在整個大廳,不時在這裡那裡潮聚潮散,就像在炎熱的七月盛夏裡,一大羣蒼蠅圍住了糖塊飛舞,而此時老管家婆在敞開的窗戶前邊把大糖塊砸成亮晶晶的碎塊,旁邊的孩子們興奮地圍看管家婆揮動錘子上下起落的乾瘦手臂,而蒼蠅們則成羣在空中飛舞,乘着微風,藉着燈光刺眼的機會,欺凌管家婆的老眼昏花,明目張膽地在香甜可口的糖塊上聚集,時而三兩結對,時而拉幫結派。其實食物豐盛的夏天把佳餚美味播撒得到處都是,讓蒼蠅們早已經吃得腦滿腸肥。蒼蠅們飛來並不是爲了吃這頓佳餚,只是想來露露面,展示一下自己,它們在糖塊上肆意飛舞,偶爾落下來走動走動,彼此用前腿或後腿打個招呼,或者用爪子撓撓自己翅膀下肥碩的身子,或者伸出前爪蹭一下自己的腦袋,隨後轉身飛走,再飛回來時必定帶着一羣新的惹人厭惡的蒼蠅。
乞乞科夫還沒有來得及觀察清楚周圍的情況,手臂就被省長拉住,帶去介紹給省長夫人。我們這位先生當然不會失禮:他說了一句對他這樣一個官銜不太大可也不太小的中年男人的身份來說非常得體的恭維話。當成對的舞伴雙雙起舞,把不跳舞的人剩在牆邊的時候,我們這位先生揹着手專注地看了跳舞的人大約兩分鐘。女士裡有許多人衣着講究、入時,但也有些穿的是省城裡就能弄到的服裝。這裡的男人們也跟其他地方一樣,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瘦子,他們總是繞着女士們轉悠;其中有些很難同彼得堡的傢伙們區分開,他們有的留着一部梳法極其時髦的連鬢鬍子,有的乾脆就是颳得精光,露着一張招人喜歡的臉蛋兒,他們瀟灑地
坐在那些太太們身旁,也像在彼得堡一樣,滿口法國話,逗那些太太們開心。另一類的男人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這樣:既不太胖也不太瘦。這類男人和第一類男人相反,他們對那些太太們幾乎看也不看,只是不時左顧右盼,看省長官邸的僕人是不是把打惠斯特牌用的鋪綠氈的牌桌放在什麼地方。他們的臉又胖又圓,有的臉上還長出了幾個小肉瘤,有的臉上甚至還有麻子,他們的頭髮既不梳成前部翹起的雞冠式,也不打卷,更不理成法國人說的“任其自然”式——他們的頭髮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梳得油光發亮的,而他們的臉龐多半是滾圓結實的。這些便是本地的達官貴人了啊,這個世界上胖子比瘦子要精明強幹。瘦子大多是聽人指派的,或者只不過在哪裡掛個名,成天四處遊蕩;他們的存在過於輕浮,完全讓人靠不住。胖子們卻從來不坐次席,坐的總是首要的位置,一坐下來,就穩當牢靠,寧可座位被坐壞壓碎,也還是照坐不誤,絕不讓位。他們不喜歡擺闊,身上的禮服雖然沒有瘦子身上的剪裁得那麼入時,可是他們的錢匣子裡卻裝滿了上帝賜予的珍寶。瘦子用不上三年就會把農奴全部典押到當鋪裡去;胖子卻舒舒服服不聲不響,可是一眨眼——他卻在市區一頭兒的什麼地方買了一幢房子,接着又在市區的另一頭兒買下了另一幢房子,然後在市郊又買了一座田莊,之後連同農田買進了一座大村莊,當然這些都是他太太的名字。最後,爲上帝和皇上效忠的胖子,在贏得了人們的讚譽之後,告老還鄉,變成了地主和體面的俄國老爺,過起慷慨好客的生活來,而且日子過得極好。在他去世後,一些瘦子繼承人便出現了,這些瘦子繼承人就會按着俄羅斯人的風俗,把父親的家產送進當鋪,飛快地揮霍一空。毋庸諱言,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在觀察這些人的時候心裡想的就是這些念頭,最後他加入了胖子的一夥。他在這裡見到的幾乎全是一些熟悉的面孔:長着兩道烏黑濃眉的督察官,時而眨巴一下左眼,好像在說“跟我來,老弟,到隔壁去,我要跟你說點秘密”,但事實上他是個老成持重又沉默寡言的人;矮個子的郵政局長,卻是個談吐詼諧的人,還時常談論哲理;待人和氣又穩重精明的民政廳長。這三個人都像歡迎老朋友一樣跟他打招呼,我們的乞乞科夫先生微微彎着腰,不無愉快地向他們鞠躬答禮。在這些人裡他認識了非常和氣、彬彬有禮的瑪尼洛夫,還有有點笨手笨腳的索巴克維奇——這人第一次見面就踩了他一腳,說了聲:“請原諒。”很快就有人把紙牌塞到他手裡,他也非常有禮貌地鞠了一躬接過牌來。他們坐在鋪綠氈的牌桌前,一直玩到吃晚飯。彷彿專心致志地做一項正經事一樣,他們都停止了一切閒談。郵政局長儘管是一個詼諧的哲學家,可是紙牌一拿到他的手裡,他的臉上也立即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下脣咬緊上脣,在打牌的整個過程中都沒有放下。他在出大牌的時候,總是使勁地用手敲桌子,說一句什麼——如果出的是皇后,他就說:“去你的,老神婆!”如果出的是國王,他就說:“唐波夫的鄉下佬,去吧!”民政廳長出牌的時候常常說:“我揪揪這小子的鬍子!我揪揪這婆娘的鬍子!”到牌桌上的時候,常常會聽到這樣的話:“唉!沒有別的牌了,聽天由命了,出紅方塊吧!”或者幾句簡單的吵鬧:“紅桃兒!紅桃兒爛貨!黑桃兒草包!”或者叫道:“小黑桃兒!黑傢伙!發黑的小桃兒。”或簡單地喊一聲:“黑鬼!”——這些綽號是他們慣常在一起打牌的時候給各種花色的牌起的。打完牌,他們照例鬥起嘴來,嗓門極高。
我們的這位先生也參與了爭吵,但他吵得非常巧妙,雖然爭吵,卻吵得令人感覺很舒服的樣子,比如他從來不說“您出錯了牌”,而是說“蒙您錯出了牌”“我有幸吃掉了您的小二”,等等。爲了讓爭吵的對方更加支持自己的觀點,他每每把自己那隻鑲着琺琅花紋的銀鼻菸盒遞過去,鼻菸盒的底上可以看到兩朵紫羅蘭,那是用來增添香味的。我們這位先生最爲關注的是上邊談到的兩個地主瑪尼洛夫和索巴克維奇。他甚至馬上把民政廳長和郵政局長叫到一旁,打聽起這兩個地主的情況來。從他提的幾個問題來看,我們這位先生不只是好奇,而是有深謀遠慮的,他首先問清了這兩個地主各有多少農奴,莊園的情況如何,然後才問到他們的尊姓大名。他沒有用多少時間就完全迷住了這兩個地主。地主瑪尼洛夫正當壯年,兩眼總是眯縫起來笑,彷彿甜得像糖一樣似的。他已經被乞乞科夫深深迷惑住了。他緊緊地握着乞乞科夫的手不放,邀請他務必賞臉到他那離城只有十五俄裡遠的農莊參觀。乞乞科夫聽到邀請,禮貌地鞠了一躬,真誠地握着對方的手答道,他不但非常樂於從命拜訪,而且認爲這是他必須完成的責任。這時索巴克維奇也插進來了簡短的一句“也請光臨敝舍”,並向他兩腳併攏致禮。那雙碩大無比的腳上穿着一雙很難找到的如此之大的皮靴,真難爲他能在現今大力士在俄國已經消失的時候找到這麼一雙靴子。
第二天,乞乞科夫到郵政局長家應邀赴午宴。午飯後下午三點鐘開始打牌,一直到半夜兩點。我們這位先生在這裡又結識了地主諾茲德廖夫,一個不甚拘禮的三十來歲的年輕人,說了三四句,就開始對他以“你我”相稱起來。跟警察局局長和檢察長,諾茲德廖夫也是如此,但是,開始玩大賭注時,警察局局長和檢察長卻都非常留心觀察他吃掉的牌,並且非常注意他打出的每一張牌。
下一天,乞乞科夫參加了民政廳長家的晚會,民政廳長沒有注意客人中有兩位太太便穿着略有油垢的睡袍出來迎接。此後,他又參加了副省長家的晚會和牌局,參加了包稅人舉行的大宴會,參加了檢察長舉行的規模不大、耗資卻很大的午宴,還參加了商會會長在做完晨禱之後舉行的一次茶會——雖說簡單得和午宴幾乎一樣。
總之,我們這位先生在旅店裡連一個小時也沒有流連過,他回來只是爲了休息一晚。我們這位先生很善於應付這類事情,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社交老手。無論談論什麼話題他都能應付,談起養馬場,他就跟你談養馬場;談起好狗,他也有一些頗有見的看法;議論起稅務局起訴的案件,他也能表明自己對法院的內幕並非一無所知;說到檯球——他對打檯球也不外行;說到美德善行,他也能發表感人的觀點,說到動情處甚至眼含熱淚;說到釀酒——他也很內行;說到海關稽查官的時候——彷彿他自己就是海關稽查官。最值得稱道的是,在談論時他措辭嚴密,聲音不大不小,恰如其分,不管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很非常高尚的人,所有的官員都對他的光臨感到高興。省長認爲他是一個老實人;檢察長認爲他是個幹練的人;民政廳長認爲他是個德高望重的學者;憲兵上校認爲他是個清正的人;警察局局長認爲他是個可親可敬的人;警察局局長夫人認爲他是個非常有禮貌、極其和藹的人。就連平日對人難有好評的地主索巴克維奇,那天半夜回到農莊脫了衣服躺下,也對他那瘦骨嶙峋的夫人說:“寶貝兒,今天我到省長公館參加晚會,在警察局局長家裡吃了午飯,結識了六品官帕維爾•伊萬諾維奇•乞乞科夫:真是一個妙人!”他夫人“哼”了一聲,還踹了他一腳算是作爲回答。我們這位先生很快就贏得了全市的好評,這好名聲一直保持到客人暴露了他的一個奇怪嗜好——他辦的一件事情,在這些外省人眼中按照他們的說法是“咄咄怪事”——這件奇怪的事情讓全市人陷入了迷霧之中——有關他的這件怪事,我們馬上就要在下邊說到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