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往保定府的官道上,良臣悠閒的坐在一輛大車上,頭枕着包袱,嘴裡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手裡拿着本書,看得聚精會神。
弄完司禮官帖的大襠私印後,良臣便和宋獻策告辭,趕到阜城門找了家大車行,買票直奔保定。
之所以不歸河間府,而奔保定,卻是因爲熊廷弼的那位好友、北直提學御史黃彥士就在保定。
提學御史只在每年小考、鄉試方纔由兩京都察院派出,並無常駐衙門。
因今年北直小考保定府先開,故黃彥士現在保定提學。提學又稱提督學政(院),故一般人稱之爲提督,所責考試亦稱“院試”。
大明兩京十三省,南北兩京又稱南北直隸,不過卻不是一省之設,南北直隸的府和直隸州和十三省的布使司一樣,是直接歸六部管轄的。
南直隸是南京及其附近府和直隸州的統稱;北直則是京師及其附近府和直隸州的統稱。
北直隸的大體範圍相當於後世京城、天津、河北大部及河南、山東小部分地區。
順天府雖歸北直隸,但無論是小考還是鄉試,皆是獨立開展,由禮部專門負責。
熊廷弼當日倒也忘記告訴良臣黃彥士在何處,還是宋獻策提醒他,要不然良臣恐怕就得找人找的暈頭轉向了。
保定離京師三百多裡,河間府在京師的南邊,保定則在京師的西南方向,這意味着良臣得抓緊時間,要不然來回折騰下來,能把他累的夠嗆。
良臣坐的這輛大車上人倒不多,連他在內六個人,一個老頭帶孫子返鄉,還有兩個在京裡打工的夥計,剩下一個則是個老婦。
“小兄弟看的什麼書?這麼入迷的?”一個在京裡打工的夥計見良臣這一路始終抱着手裡那本書在看,不由好奇。
“封面上不有麼。”另一個夥計識得字,看了眼告訴同伴人家看的是四書五經中的《中庸》。
“小哥一看就是讀書人,如此刻苦用功,將來肯定能出息。”邊上老頭很是稱讚了良臣幾句,然後低聲告訴孫兒,要和人家小哥哥學習,用心讀書,日後金榜題名,也好光宗耀祖。
“馬上就要小考了,我這也是臨陣抱佛腳,老丈莫笑。”良臣朝那老頭笑了笑,然後捧起書繼續讀。
許是讀到斷章處,他不由痛罵這無恥的作者,然後情不自禁的拿手指沾了沾唾沫,急急翻開第二頁,越看越是入迷。
這一章正是那“李瓶姐牆頭密約,迎春兒隙底私窺”。
書中沒有黃金屋,書中亦無顏如玉,只有那巧金蓮和妙瓶兒。
讀書人嘛,只要有書讀,都是聖賢子弟。
所謂兩耳不聞車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
在路上顛簸了五天,大車終是到了保定府。
一下車,良臣就向人打聽按察使司衙門在哪。
北直隸沒有布政使司,不過按察使司和都指揮使司卻是有的,衙門就在保定。
通常,提學御史下來後,要麼住在按察使司,要麼住在各府的府學。
多數時候,卻是住在按察使司的。原因在於按察使司就是都察院在地方的監察機構,提學御史不住在自家衙門分支,又住哪裡。
打聽到按察使司在何處後,因離的不遠,良臣便步行過去。
到了衙門外,自有守衛上前攔他,問他何事。若有冤屈,可以擊打門前大鼓,內中自有官員出來接待。
良臣忙道他是來求見提學御史的。
“求見提學御史?”守衛打量了良臣一眼,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提督大人住下之日就已發話,任何人都不見,你走吧。”
良臣當然不能走了,急道:“煩請大哥替我通傳一聲,我有要事求見提督大人。”
“來找提督大人的,哪個沒要事?”守衛公事公辦的樣子,可不會因爲良臣是個少年,就心軟替他通傳。
“還請大哥幫幫忙。”
良臣心念一動,摸出兩塊碎銀子悄悄遞到守衛手中。守衛左右看了眼,不動聲色收下。
“請大哥幫我將這張帖子遞與提督大人,他見到此帖定會見我。”良臣說着將熊廷弼的名帖遞給了守衛。
守衛接過看了眼,點了點頭,吩咐良臣在這等着,他進去替他遞帖。
良臣忙再三感謝,在衙門外等着。
………
按察院中,北直提學御史黃彥士正與昨日纔到的好友、同黨中人,任戶科給事中的官應震密談。
“去年,若非密揭,葉向高安能入閣爲輔,如今內閣爲他一人主導,我三黨被他阻撓,若不再有所動作,後年京察,必一敗塗地。”
官應震不岔,想到密揭事件就惱火不已。
去年七月,皇帝詔在籍舊輔王錫爵入閣首輔,王錫爵卻考慮到朝中黨爭已起,自己年老體衰,難以支撐,便婉拒皇帝入閣之請,讓家人王勉攜其密揭進京。
王勉路經淮安時投宿在漕運總督李三才處被李三才竊得密揭,李三才最初本準備篡改以激怒言官,但隨後因密揭爲王錫爵之孫著名書法家王時敏主筆,只得抄錄全文。
結果,此份密揭尚未抵達京城時,東林黨人和南京的科道言官已經人手一份。而密揭中“皇上於章奏一概留中,特鄙棄之,如禽鳥之音不以入耳”之語,引起了科道言官的公憤。
等到王錫爵的密揭抵京後,東林黨人立刻行動,以有心算無心,打了浙黨措手不及。眼看着浙黨大敗,東林可以成功入閣時,宮中的萬曆皇帝卻看破了東林黨人的把戲,將他們的奏疏一律留中不發,使他們不能如願。
東林黨不肯罷休,繼續發動彈劾,面對東林黨的步步進逼,最終首輔朱賡於十一月癸丑病故,次輔李廷機閉門不出,隨後遷居到演象所之真武廟,將僕人全部遣散,表明去職的決心。
如今,李廷機依舊住在廟中,每日一封辭呈,不管宮中派多少人來勸,他都死也不出。時日久了,竟被人稱爲“廟祝閣老”。
然而,李廷機已然灰心,不願出山。東林黨人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們唯恐萬曆皇帝未批准李廷機的辭疏,使李廷機得以復出。因而私底下動作不斷,隔三岔五便上疏彈劾李廷機,一定要徹底罷了他出山之路。
“我來前,聽說葉向高準備出面請求陛下準李廷機回鄉,然後他們再提出增補閣臣。”
官應震頗是擔心,因爲萬一皇帝準了葉向高的請求,李廷機歸鄉,那內閣就剩葉向高一人,既是首輔亦是獨輔了。
黃彥士眉頭微皺:“他們想推誰入閣?”
“除了鳳陽那位,還有誰?”官應震冷笑一聲。
黃彥士點了點頭:“東林之中,只他夠格了。”
二人所說那位,乃指鳳陽巡撫李三才。
此人系順天通州人,萬曆二年進士,與東林黨人趙南星爲同年,後任南京禮部郎中時與東林黨人魏允貞、鄒元標深交,以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巡撫鳳陽諸府,與在無錫講學的東林黨人顧憲成亦有深交,是東林黨的一員干將大員。
“此人若入閣,對我三黨,便是災難。”官應震恨恨說道。
黃彥士考慮得多些,他道:“增補閣臣必須會推,有我三黨在,他東林未必就能如願。”
官應震搖頭道:“你還不知道,都察院的宋一韓上疏建議增補閣臣不應當專用翰林出身的官員,應當也起用外官,又稱此前閣臣都是南方人,建議多增補北方人入閣。其意,自是意在李三才了。”
“還有這事?”黃彥士也覺棘手,“李三才此人頗有才幹,好用機權,更善於拉攏人,撫淮十三年,結交遍天下,若他入閣和葉向高聯手,恐難有我三黨立足之地。”
官應震道:“此番我從京中過來,便是與你商議此事,看看如何才能破了東林的陰謀。”
黃彥士思慮片刻,道:“東林想讓李三才入閣,我們便斷了他們這個念頭,使李三才無法入閣便是。”
官應震精神一振:“如何斷?”
黃彥士輕笑一聲:“李三才爲外官十多年,豈無貪髒枉法劣跡?”
“我曉得了,回京之後,便發起公議,彈劾他。”
“不能捕風捉影,須得派人去鳳陽察訪,掌握他一二貪髒實跡,如此勝算更大。”黃彥士喝了口茶,“我等小考事畢,便回京覆命,出點力氣。”
“有你這猛將出馬,勝算大增。”
“對了,聽說熊飛白又惹事了?”
“他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熊飛白有大材,我楚黨能否中興,就看他了,萬不能讓他有失。”
“此事,我如何不知。”
黃彥士見桌上茶水已涼,便要叫外面奉茶,卻聽有人在外稟道:“提督,外面有一少年求見。”
“什麼少年?”黃彥士愣了下,旋即不快道:“我在此間並不認得人,不見。”
外面的人猶豫了下,又道:“來人持有熊廷弼的名帖。”
“噢?”
“快讓他進來!”
黃彥士和官應震不約而同吩咐道,爾後相互一笑,均知江夏熊飛白在對方心中位置極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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