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太!”朱女士很及時地扶了一把。
常安有些頭暈。
“抱歉。”
“你臉色不大好。”
“可能是昨天冷氣開得太低,有些感冒了。”
朱女士並沒多過問,看了眼腕錶:“我上午還有事,不能在這陪你了,這邊完了之後需要你自己想辦法回市區。”
常安已經感激不盡。
“可以,我沒問題,只是本來還打算請你吃頓飯。”畢竟對方幫了她這麼大忙,常安不喜歡欠別人人情。
朱女士拍了下她的肩膀。
“老章跟我是大學同學,所以吃飯就不用了,只是舉手之勞!”完了又擡手招了旁邊的一個小獄警,“小李,幫我照顧一點。”
被稱爲小李的那名獄警就是帶常安辦手續的,小個子,理着平頭,看上去十分憨厚。
“好,朱姐放心!”
朱女士又跟其餘人打了聲招呼,離開。
小李過來找常安,“周太太,可以過去了嗎?”
常安無奈,一路被人喊着“周太太”進來,實在不習慣。
“叫我小常吧?”
“啊?”
“我姓常,平常的常。”
獄警小李這才意識到常安在介紹自己,竟靦腆地撓了下腦袋。
“好的,常小姐!”
“……”常安無奈笑了笑,“走吧,麻煩帶路。”
……
探視間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呈長條形,進去便是一長條玻璃窗,每個窗前都擺了椅子,電話聽筒。
今天剛好是探視開放日,所以三三兩兩已經有很多親屬坐在那裡。
小李把常安帶到其中某一個窗口坐下。
“一會兒就會把人帶過來,您先等一等!”
常安道謝,挺直背脊坐得端端正正。
她的表情看上去應該是極其冷靜的,甚至說是安定,可是天知道心裡有多緊張,那種緊張不是簡單的畏懼或者擔心,更像一種繩索,無形中勒着她的脖子,隨着時間的推移,繩索越勒越緊,她漸漸有些透不過氣。
誰能理解她此時的心情?
她哪來的勇氣,哪來的膽量坐在這裡?
“天哪,常安,你瘋了是不是?你爲什麼要來,爲什麼要直面這些現實和命運?”
她在心裡不斷拷問自己,手指在膝蓋上擰作一團。
“常小姐,常小姐?”耳邊似聽到有人喊。
“嗯?”她略帶恍惚地擡頭。
小李站在身旁,笑着問:“你是不是很緊張?”
常安愣了下,“這麼明顯嗎?”
“當然,臉刷白,額頭都冒汗,還有你看你快把手指都擰斷了,呵呵,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小李似在拉家常。
常安緩了口氣,“是的,第一次。”
“那很正常,我在這當值也快兩年了,第一次來都像您這樣,不過多見兩次就好了,您先自己緩緩。”
小李還挺熱情,辦事之餘還兼帶照顧常安的心情。
常安扯着嘴角笑了笑:“謝謝!”
裡頭終於傳來動靜,有人說話,還有腳步聲。
“出來了。”小李提醒了一句,人已經主動退到角落裡。
常安轉過去,獄警果然把人帶出來了,在門口替他解了手銬,兩邊扣着把人帶到椅子前面坐下。
常安木愣愣地看着玻璃那邊,裡頭的人頭髮全部白了,也瘦了,之前見到的儒雅氣派已經蕩然無存,現在坐在椅子上的只是一個蒼老頹唐的老人。
孫正道沒戴眼鏡,需要微微眯着眼才能勉強看清這邊的人。
常安看着他拎起話筒,等了幾秒鐘,大概意識到她這邊始終沒反應,所以擡起手指在玻璃上敲了敲。
常安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應該在說着什麼,可是隔着玻璃根本聽不見,耳邊只是一片嗡嗡響。
探視間裡並不安靜,幾十個窗口前面都坐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層玻璃隔開兩個完全封閉的世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竊竊私語聊着家常和念想。
這裡衆生百態,常安不清楚他們的故事,犯了什麼罪,又將在這裡度過多少春秋,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家都有相同的不幸。
“咚咚咚…”玻璃再度被敲響,裡面的孫正道指着話筒比試,意思是讓她先拎話筒。
常安機械式地把話筒拎起來,貼到耳邊,先是一陣吱吱聲,應該是雜音,繼而聽到一通咳嗽,孫正道在那邊用手握拳擋着嘴咳了一陣,半天才緩過勁來,拎着話筒問:“你是…”
或許是因爲咳得太厲害,也或許是因爲身體虛弱的原因,話筒那邊的聲音竟然有些抖。
常安手指瞬間又擰到了一起。
她在來的路上已經打了很多腹稿,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條理分明地都在心裡默唸了好多遍,就怕親眼見到的時候會亂了分寸,可是現實遠比想象要來得難以適應。
她不斷往下嚥着氣,企圖能夠找回一點聲音,可是根本不起作用。
“噢我想起了來,你是…你是薛冰的女兒。”
常安覺得喉嚨好像被了掐住了一口氣,喘不上又疼得窒息。
原來孫正道並不知曉兩人的關係,薛冰生前應該從未跟他提及,也就是說,這麼多年了,孫正道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儘管常安在來之前已經預料到會是這樣,可親耳聽到還是有些繃不住。
“是的,伯父…”最後兩個字吐出來的時候顫得太厲害,常安愣是低頭緩了一口氣才能確保眼淚不冒出來。
孫正道在裡面笑了笑:“難怪,裡頭獄警今天早晨通知我,說有人來看我,我問是誰,說是故人的女兒……”
“故人的女兒”是常安在探視手續上填的信息。
孫正道又咳了兩聲,臉色更加難看。“沒想到是你…”
常安低頭,“是啊,是我…”
“是不是想來質問我爲什麼要把薛冰的事牽扯出來?”
他倒替常安找了個很合理的藉口,常安擡頭,盯着裡面的人看了會兒,“你,這麼想?”
“不然我想不到還有什麼理由能讓你千里迢迢從雲凌趕過來見我。”
是啊,他們之間只是草草見過兩次,連認識都算不上,又有什麼立場來探視?
“對,我來就是想當面問問你,我媽生前跟你有冤仇嗎,爲什麼她走了這麼多年你還要把她牽扯出來!”
孫正道又笑了兩聲,笑完開始劇烈咳嗽。
話筒有放大聲音的功效,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聲一下下敲擊着常安的耳朵。
“伯父…”她想問“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可是孫正道擡手抹了把鼻子。
“你以爲…你以爲我不告發她生前拿的那些錢就能相安無事?沒有用的,天理循環,屢試不爽,她十多年前就應該出事了,結果吞了瓶安眠藥了結了自己,狠心是真的狠心,可是結果怎麼樣呢?我要下地獄自然會拖着她一起,包括你父親…”孫正道說到後面因爲情緒激動咳得像是快要喘不過氣。
旁邊獄警看着擔心,其中一個要去扶他,他擡手擋了擋。
“還有你回去告訴常望德,我是栽了,但他以爲自己就能置身事外?當年缺德事誰也沒少幹,不然他養着陳志昌的兒子算什麼意思?還不是爲了當年的事良心不安?”
常安漸漸有些聽不明白。
“什麼?”
“常望德這些年是不是什麼都沒跟你說?”
“說什麼?”
“果然……他是真沒臉說。”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
“聽不懂正常,你回去可以親口問問你父親,替陳志昌養了十多年兒子,到頭來卻是養虎爲患,本來這次妥妥的能上去,結果姓陳的告發他身患絕症,你父親就是個官兒迷,不到萬不得已怎麼捨得主動撤職!”
玻璃那邊的人情緒越來越反常,連續劇咳導致額頭青筋暴起。
獄警牽住他的手臂想要將他扶起來,他推了兩把,跌跌撞撞地再度坐到椅子上。
“原本我也被矇在鼓裡,怎麼好端端的會被連根拔,不過後來知道了……也當我做件善事,你回去告訴常望德,就是他養的那個逆子寫了匿名舉報信,我,老何,薛冰,連着裕安一條線全部出事……他當他是好心,大發慈悲要贖罪,到頭來全給端了進去……”
後面孫正道好說了些什麼,只是常安再也聽不見一個字。
眼前是玻璃那頭叫囂的孫正道,因爲劇烈咳嗽嘴脣發紫,又因爲亢奮與激動顯得面目猙獰,他舉着話筒敲着一下下敲着玻璃。
常安耳邊嗡嗡響,繼而是咚咚咚的聲音。
孫正道還在奮力拍着桌子,大抵是不甘心吧,拳頭握得發緊,獄警大概也沒料到他會突然失控,四五個人一起撲過來,壓頭的壓頭,扣肩的扣肩,直至將孫正道整個壓制在臺面上,反手扭住他的手臂,重新將手銬戴上,再兩邊各自架住,將人從椅子上扯起來,拖拽着往旁邊一道門走去。
常安眼睜睜看着玻璃那邊發生的事,像是在播放一場無聲的電影,直至孫正道被拖進門,話筒裡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
一切都結束了吧?還是一切纔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