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那邊的領導,來現場做事的警察,海事局那邊的人,包括鄧順林和徐南,一上午來來走走好幾撥人。
這個小島大概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可唯獨周勀始終沉默無聲。
下午連記者都聞風趕來了,也不知道誰透露了風聲,好在許世龍一直留在現場,派同事把記者都攔在了場外,可儘管如此,還是有“敬業”的小報記者包了小快艇從另一邊登島,就爲了拍幾張現場照片,也是不要命。
臨近傍晚,最後一隊搜救人員也要撤走了,陳灝東卻非要把人攔住。
“怎麼能走,人還沒找到!”
打撈隊隊長是個上了年紀的海員,大概見慣了這種“家屬”廝鬧,不帶任何拐彎地回:“船都炸得只剩幾片骨架了,你還指望人能脫身?”
陳灝東上前一把揪住對方衣領,“你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也是這樣,生平最討厭你們這種不肯接受事實的家屬,明明知道已經沒有生還的可能還一味吵着要繼續撈,我不妨告訴你,我幹這行幾十年了,就掉海里超過一小時沒有生命跡象基本也已經不會活命,更何況你這種,身上綁着炸藥,手腳還被捆着不能動,你說,你自己說吧,這種還能活下來大概只能遇到神仙了。”
打撈隊的這位老船員也實在是耿直,說得陳灝東眼中冒火,但想想哪句話不在理?
可是要如何面對現實?他倒情願這是一場夢。
許世龍見不對勁趕緊過來調停,“好了好了,老王你也少說兩句,起碼理解一下家屬的心情!”
一天下來許世龍已經跟現場協助工作的人都認識,他口中的老王便是打撈隊的隊長。
好不容易勸住陳灝東,許世龍把老王拉到一邊,遞了根菸。
老王把煙叼嘴裡,手還溼着,許世龍趕緊把煙給他點上,問:“真的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老王抽口煙,緩釋一天的疲勞,哼聲,“你覺得這種情況還有可能?”
“這……”
其實許世龍心裡也清楚,除非出現奇蹟,可世上哪來奇蹟?至少在他辦案的這二十年裡從沒出現過。
老王又看了眼不遠處的那塊礁石,朝許世龍弩了下嘴,“那被害人家屬,也一直沒走?”
許世龍:“沒走,快一天一夜了。”
“嘖嘖,還真能熬,不過能熬又有什麼用?”老王邊說邊脫掉自己身上溼噠噠的救生衣,拍了下許世龍的肩,“勸勸家屬吧,再這麼耗下去也沒意思,別說生還了,我估計連一個全屍都未必撈得到!”說完他把滴着水的救生衣拎在手裡,轉身拍了下手。
“行了,收隊!”
一行大概十餘人,很快召集完畢,排着隊登上不遠處的幾艘快艇。
夕陽再次沉下來,最後幾艘快艇也離島了。
周勀與站在風口的許世龍對視了一眼,後者嘴裡還叼着煙,表情凝重。
他依舊沒吭聲,只是擡手朝徐南招了下。
徐南立即跑到他面前,“周總!”
“幫我僱個…私人打撈隊…”
“啊?”徐南表情顯然爲難。
周勀低頭輕輕攢了一口氣,說實話他現在已經虛弱得連話都快要講不出,但是心裡還有一股勁吊着。
“…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結果剛說完,眼皮闔了下,身子歪着朝地上栽下去……
周勀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從最最初開始,他與常安第一次見面,在一間很普通的咖啡館。
他喝了一杯很普通的咖啡,常安好像吃了一塊很普通的黑森林蛋糕,就連兩人的對話內容也極其平淡。
那就是一個十分普通的日子,與他生命中幾千幾萬個普通日子相同,甚至普通到他已經記不清那天是周幾,陰天或是晴。
但是常安的模樣他記得格外清晰。
穿淡色裙,不施粉黛,黑直的長髮大概是她渾身上下唯一修飾,說話也很小聲,臉上表情不多,眉目淡,因此總給人一種平和柔軟的感覺。
乍一看,連這人也是極其普通啊,可就這麼一個很普通的女人,最後卻成了他的妻子。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他們幾乎不聯繫,一個月能見上一次面已經算頻繁了,以至於周勀常常忘了自己已經結婚,後來爺爺要求他必須每半個月帶她回去一趟,家人聚餐,扮演美滿夫妻,他們漸漸有了接觸,難得在一起吃頓飯,甚至也會閒聊上兩句,但也僅止於此。
周勀心目中理想的伴侶應該是爽直,果敢,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必須充滿旺盛的熱情和生命力,這樣才能與他旗鼓相當,可這些常安一樣都沒有,甚至許多方面她還恰恰相反,因此那時候他壓根沒把常安這兩個字納入自己的生活範疇,更別說感情和婚姻。
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一切都變了樣。
夢裡又夢到常安被方如珊欺負,端着一張柔弱的臉卻絲毫無動於衷,可是她喝多了又抱着自己哭,哭她曾經逝去的那段感情。
她告訴他,自己爲了一個男人生,爲了一個男人死。
周勀覺得他那時候大抵是嫉妒,嫉妒她從來不介意自己在外面找女人,卻能爲陳灝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崩潰痛哭。
再到後來他帶她去三亞,那是兩人第一次出遊,時間不長,卻是結婚兩年來唯一一次連續幾十個小時呆在一起。
儘管過程鬧得不愉快,但是周勀覺得還算一個良好的開端。
後面還有種種,若從頭開始算,他們已經在一起快五年時間。
五年,恍若一夢。
周勀在一陣心痛中睜開眼睛。
“哥,你醒了?”
耳邊傳來聲音,周勀轉頭看了眼,周歆正坐在牀前,再環顧四周環境,此時正在老宅自己以前住的臥室裡。
“幾點了?”他艱澀開口,撐着爬起來。
周歆看了眼腕錶,“九點多。”
“晚上?”
“嗯,晚上。”
周勀繞過她看了眼窗外,窗外果然已經天黑。
“還好,也才睡了幾個小時。”他說完揭開被子下牀。
周歆見勢摁住他手臂,“你幹嘛?”
“我讓徐南找了打撈隊,過去看看情況。”
“你說你現在要上島?”
他沒回答,卻已經將鞋穿好,“車借我用一下。
“你瘋了嗎?”
周歆似乎比他還激動。
周勀見狀也懶得問她要車鑰匙了,轉身又在牀邊翻找。
“你找什麼?”
“我手機呢?”
“手機?”周歆也幫着他找,最後在旁邊桌上找到,可惜已經沒電了。
“把你手機借我用一下。”
“哥…”
“我給小趙打個電話!”
“哥!”
周歆喊着去攔他,可是根本攔不住,最後周勀也放棄問她要手機了,又開始找自己的外套。
周歆就看着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屋裡亂翻亂撞,後來還是沒找到,他開門要出去,周歆總算衝上前把人拽住。
“哥,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她已經死了,不在了,就算你找人把整個潼海翻過來又能怎樣?”
周歆總是能把話說到最刻薄。
她想要激怒他,刺激他,可是眼前的人似乎無動於衷,眸中除了一點茫然之外只有平靜。
“不會,她應該還在,我相信她還在,在某個地方等我,我要去把她接回來。”
周勀抽掉周歆的手,晃了下身子走出去。
周歆愣在原地,很快又聽到走廊傳來劉舒蘭的聲音。
“阿勀,阿勀,你去哪兒啊,這麼晚你還要去哪兒啊?”
周勀似乎嘀嘀咕咕地跟她解釋了一通。
“不行,我不准你去,你別去…兒子,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
緊接着便是有人咚咚下樓的聲音。
周歆回神跑出去。
“哥!”
她站在二樓衝樓下喊,可週勀頭也沒回,背影已經沒入夜色中
劉舒蘭端着一碗湯還站在走廊,跺着腳又哭又叫。
此後幾天周勀一直呆在島上。
打撈船從兩艘變成三艘,三艘變成六艘,六艘變成二十艘。
徐南幾乎把整個潼海市幹這行的人都找了過來,但是茫茫大海,一點音訊都沒有。
那幾天對周勀來說或許是度日如年,可是地球一直在轉,時間匆匆,從不爲任何人停止。
很快春節假期就結束了,各行各業開始上班。
公司裡的事幾乎都由鄧順林頂着,徐南在島上陪着周勀耗,期間誰都不敢打電話過來。
大概是初九,徐南突然舉着手機過來。
“周總,許隊的電話。”
周勀從礁石上起身,拍了下身上的風沙。
“喂…”儘管快一週過去了,他的喉嚨還是沒有好,甚至有嚴重的跡象。
那邊許世龍也沒多問,切入正題:“局裡這邊已經開始上班了,彙報上級,李小兵已經在全國通緝。”
李小兵便是柴雞,當時唯一一個逃走的綁匪。
周勀這邊久久沒動靜。
許世龍又問:“周先生…”
他看了眼遠處的船隻,“好。”
許世龍鬆了一口氣,又說:“另外金大富情況可能不大好,醫院那邊下了病危通知書。”
“嗯。”
“那你…”
“嗯?”
許世龍聽他那聲音,又啞又沉,實在不忍心。
“算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一有消息這邊會立即聯繫你。”
“謝謝!”
掛斷電話,周勀把手機還給徐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