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陽在青石街道的盡頭露出個尖的時候,路上已有不少行人。
早餐鋪子擺滿了熱騰騰的包子餡餅,肉香味引地過往的孩童頻頻躇足……
直到太陽完全升起,汴京城的醫館才陸續開了門,各家學徒將自家櫃門擦地發亮,手中握着戥子,在櫃檯內站得筆直,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唯有一家醫館,大門只開了半邊。
這家醫館沒有掛牌匾,門口蹲着一個學徒,他嘴裡叼了一根稻草,一條發灰的毛巾搭在肩上,眼睛在街上掃來掃去。
直到遠處有人匆匆而來,他才懶洋洋地直起身。
遠處的來人懷中抱着一個五六歲的孩童。
來人滿頭大汗,神色焦急,懷中的孩童嘴脣發白,口中含糊不清地說着什麼。
學徒將二人打量一番,呸地一聲,吐掉口中的稻草,問:“可有帶足錢?”
“足的足的。”
來人是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此刻早已焦急地滿頭是汗,騰不出手直接示意學徒取他腰間的荷包。
學徒揉着鼻子,看了看男子腰間的荷包,又拿手掂了一下,便揮着手道:“進去吧。”
男子一聽,激動地向學徒道了謝,便從那僅開的半扇門進去。
男子前腳進去,後腳就有人迎上來將他懷中的孩童抱入內屋,另有人將他的荷包取走。
瞧着取走自己荷包的人的背影,男子面上終於露出些許笑意。
無名醫館只要願意收錢,就說明這病有得治。
無名醫館之所以叫無名醫館,不單是因爲門外沒掛牌匾,更是因爲無人知曉大夫是何人,縱使有上百人從這裡救回了一條命,也無人知曉救命的大夫是誰,又是何模樣。
無名醫館日出則開,日落則閉,一刻鐘也不會多開。若遇到連綿雨季,這僅有的半扇門也絕不開一個縫隙。
醫館收診金的方式,也與別家不同,必須是求醫者家中去年一整年的積蓄。
用一年的積蓄換一條命,值。
醫館另有一個要求:凡是前來求診者,只能有一個人陪同。
若不遵守規則,門前的學徒不會放人進來。
無論患者身份卑尊貴賤,這些規則都要遵守。
男子從懷中拿出帕子,細細地擦去面上的汗,靜靜地坐着。但凡進了這裡的病人,沒有哪個是沒被治好的,所以,他不會擔心,他的兒不會出事。
這時,一個面白脣紅的學徒提着一壺茶向男子走來。
學徒將茶壺放在憑几上,卻不倒茶,而是坐在男子對面,面無表情地說道:“師父說,有事請您幫忙。”
“何事?”男子有些意外,卻不敢不應答。
學徒笑了笑,低聲說道……
“好,沒問題,只要能將我兒救活,這些並無關礙。”
……
一整日很快便過去了。
太陽落山,無名醫館也按時關門,街道上的一切都被拉出長長的影子。
許諾端坐在室內,將挽起的衣袖放下,慢慢撫平,擡眼看着面前的人道:“多謝。”
“不必。”
許諾笑了笑,從榻上起來,對着站在一旁的春棠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她剛離去,屋內就傳出一陣咳嗽聲。
學徒急忙端了白水進去,埋怨道:“這不是欺負人嘛!若壞了您的規矩,這街上咱們還怎麼呆的下去!”
“別說了,咳咳、下去吧。”
……
從醫館後門出來,許諾打開摺扇,便帶着春棠大搖大擺地去了汴河。
汴京夜晚最熱鬧的就是汴河兩岸了,若有什麼消息,最先便是從這裡傳出來的。
“娘子,哦……郎君,我先過去打聽打聽,您在這裡等等我。”
一路上,但凡瞧見酒館,春棠便讓許諾在外面等着,自己進去打探,生怕裡面的人衝撞到許諾。
許諾站在街邊,聽到旁邊一個賣果子的商販給挑果子的買家說:“這幾日可別去王麻子家買冰了,他們家的冰降暑也就罷了,若是給那貪涼的孩童吃了,孩子半日內能病地睜不開眼,嘴裡泛着白沫呦,真是可憐……”
商販一邊說,一邊皺起臉,好似他親眼見到那口吐白沫的孩童一樣。
挑果子的買家吃驚地問:“當真?王麻子家今年的冰比往年便宜許多,我還準備過幾日去多買幾塊回家,讓家裡幾個小子舒服些……”
“你家中若有孩子,可萬萬不能買王麻子家的冰,別看冰賣得便宜了些,裡頭的東西可不乾淨!於其買他家的,還不如去買那西街胖子家的,我瞧着這一帶賣冷飲的都是胖子家冰鋪的人,可見他們家的冰吃了沒事兒!”
“西街胖子家的冰雖說貴了些,可比起冒着險買王麻子家的,不如買胖子家的冰來得安心……”
許諾一邊扇着摺扇取涼,一邊聽着街邊的對話,心道:無名醫館這塊招牌還是挺好用嘛,裡面那位一日不過給四五位病人瞧了病,這些話便能傳遍汴河兩岸。
春棠從酒館出來後也聽到了商販的說法,小聲在許諾耳邊道:“裡面的人和這位賣果子的商販說得一般無二。”
隔個百八十步的,便有一種新說法。無論是哪種說辭,都是說王麻子冰鋪的冰不乾淨,無人說她名下那三家店的冷飲有什麼問題。
許諾親自走了一遍才放心,晚上回去直接睡到大天亮。
與呂氏一同吃過早膳後,許諾便規規矩矩地做了半個時辰女工,半個時辰一到,她立刻收起繡的一團糟的帕子,轉而開始練字。
午膳前,七月敲門進來,道:“娘子,今日一早就有人去知府告了王麻子家的冰鋪,工部的人剛剛也都被傳喚了過去。”
許諾點點頭,道:“父親應該不會回來用晚膳,你到時候和廚房那邊說一聲罷。”
“是。”
果然與許諾所想,許谷誠忙到天黑纔回來。
他一回到書房、便讓人尋了許諾過去。
“爹爹,您找女兒有何事?”許諾沒想到許谷誠會在這個時辰找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六娘,你和朱商是何關係?”
許諾聽到朱商的名字,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但面上沒有顯露分毫,只是回道:“我與他在蘇州時便相識了,若說是什麼關係,倒真是說不出來,只是認得罷了。”
書房內唯一的一盞燈,在許谷誠身後發着微弱的光,許諾看不清許谷誠的目光,卻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力量。
她從未低估過父親的實力,也從未高瞧過自己。
自從得知冰市價格的變動和工部有關,她就做好了被父親發現她有三家冰鋪的事實。
但是,她很少將自己坦然地放在別人眼前,如今父親一副你做了什麼我都知道的模樣,讓她的內心有太多的不安。
最終,許諾還是選擇了沉默。畢竟,她不清楚父親到底知道了多少。
“六娘,你可知咱們許家夏日降暑的冰是從哪裡買的?”許谷誠看出許諾不願回答,便換了一個方式問她。
“孩兒並未關心這些,不知。”許諾的手背在身後,頭微微垂下,不與許谷誠有目光接觸。
“你可知汴京城冰鋪背後的東家都有哪些?”許谷誠輕嘆一口氣,旁的話並不多說,緩緩坐下,等着許諾的回答。
許諾看到許谷誠這樣,心裡那一直緊繃的弦突然鬆了下來。
以她一年多對父親的瞭解,既然他肯坐下和她說話,就說明他沒有生氣。
“爹爹,兒手底下有三個冰鋪,都是朱商託付我……”
許諾話未說完,許谷誠嘆了一口氣,問:“汴京城裡,朱商名下的產業多得數不清,他當年是立了毒誓的,如今既然敢入京,手中的產業必然也都放出去了,你接手了多少?”
許諾擡頭看了許谷誠一眼,小聲道:“汴京城的,如今都由我管着。”父親若想查,汴京城內的東西必然能查得一清二楚,她如今不說也得說。
許谷誠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放在憑几上的手捏了捏,示意許諾坐下,道:“六娘,你從未學過經商,年紀也還小,這些東西你可管得過來?若是顧不過來,讓他另找人接手罷。”
從朱商入京的那一刻起,不知多少人盯着他的產業,沒想到竟是轉到了六娘名下。
若被旁人知曉這些產業如今是由六娘管着,必然會有人認爲六娘資歷淺,藉此打壓,甚至是爭奪產業。
如此,六孃的處境會變得很艱難。
“父親,這些店鋪都有掌櫃,規模也都很成熟了,兒如今接手也不需要多做什麼,就是平日幫襯着些,別讓他們被人給使了壞。”
許諾這麼一說,許谷誠突然笑了起來,神情中是少有的暢快,問:“六娘,這兩日外面的謠言可是你給散出去的?”
“爹爹,哪有人像您這樣說自己家女兒的,那哪是謠言,分明是真的嘛。”看到許谷誠的笑容,許諾心情也輕鬆起來。
許谷誠收起笑,將憑几上的燈盞點燃,屋內瞬間亮了許多,他道:“我前幾日留意到了今年冰市價格的變化,懷疑有人將工部儲冰放入市場,幾番準備查看冰窟時都被人打斷了,如今你將他們揭到明面上來,着實是幫了爹爹一個大忙。”(未 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