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四年十一月底,比戰爭甚至還要讓葉青趕到耗費精力的撤退,終於是從延州撤回了最後一路大軍,也就是葉青所率的種花家軍。而三千營也由徐寒帶着向隴城方向出發。
只是葉衡從葉青跟完顏璟罷兵談和之日起,一直都沒有弄明白,葉青跟完顏璟的談和,到底只是談和,還是說,在未來的幾年太平日子裡,北地就將與金人聯手而對付蒙古人呢?
不管是葉衡還是說其他宋廷的官員,特別是臨安朝廷以及已經到達京兆府的韓侂冑、史彌遠來說,蒙古人再可怕、再強悍,也應該沒有金人當年的行徑讓宋人恨的咬牙切齒吧?
隨着四萬多不到五萬大軍陸陸續續撤退開始,金營那邊也開始了撤兵回營的舉動,當一望無際的黃河堤岸,只剩下了種花家軍的三四千人時,金人那邊同樣是加大了撤兵的步伐,漫山遍野的營帳如同夏日裡的綠意一般開始逐漸消失不見。
而當時日進入臘月後,整個延州一線,隨着宋、金各路大軍的陸續撤去,一時之間變得格外荒涼與空曠,少了那無數的帳篷與兵士,以及戰馬的嘶名聲、河岸的諸多渡船後,竟然給人一種有些無所適從、空蕩蕩的感覺。
放眼望去,人去地空的黃土大地上一片狼藉,大軍離去後留下的種種殘骸等物品,在這個時候看起來,甚至比戰後那慘烈的戰場還要狼藉、混亂幾分。
凹凸不平的各種坑窪,特別是那些後勤大軍離去後,滿地的狼藉讓人很難相信,這裡曾經也是駐紮着一撥訓練有素的大軍。
而壯丁營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所駐守的大營則是顯得更加的狼藉跟混亂,比起前方各路大營所駐守的大軍營地,雖然是多了一絲的生活氣息,但人去樓空後的蒼涼也格外的讓人惆悵。
種花家軍圍繞着整個大營依舊是如同往常一樣巡視着,孤零零的一片還支撐着營帳的營地內,葉青與最後餘下的葉衡走出帳內,而對面的河岸處,乞石烈諸神奴等人,也在完顏璟離開後,正呆呆的望着黃河水出神。
隨着一艘較小的渡船在岸邊停下,最後留下來撤退的乞石烈諸神奴,終於是踏上了渡船,向着葉青跟葉衡所在的堤岸處行了過來。
迎着寒風的乞石烈諸神奴終於站在了宋軍一直堅守的堤岸,望着這一望無際的荒涼大地,偶爾能夠看見宋軍騎兵在堤岸與營地內來回奔走,心頭瞬間升起無數的感慨。
原本以爲無需多少時日就可以拿下來的延州一線,想不到竟然成了他難以逾越的天塹,長達半年的時間裡,數次的大規模交戰,雙方不論是兵士還是將領都拼耗到了最後,但宗室會在重要的關頭,宋軍會突然之間如有神助一般,把乞石烈諸神奴的金兵再次打回黃河對岸。
“不知道這渾濁的河水裡到底掩埋了多少生命,也不知道這河水被多少獻血浸染過。”乞石烈諸神奴有些感慨的望着前方那矮了不少的土丘,最爲擔憂的事情最終沒能發生,但宋人也因此付出了更多原本不該付出的鮮活生命。
“戰爭不就是如此?”葉青迎着風微微一笑,留下葉衡一個人站在原地,與乞石烈諸神奴並肩沿着堤岸向前方行去。
“葉大人是真的沒有想過用那火器?”在乞石烈諸神奴的眼裡,葉青應該是一個爲了勝利而不擇手段之人才是。
這些年來,關於他的事蹟,以及展現在他們眼前的種種成就,也足以說明,葉青爲了北地這份大業,任何事情他可是都能夠做出來的。
當初還有些不明白的事情,隨着這一戰的結束,也讓乞石烈諸神奴終於明白,遼國的亡國,與其說是亡在蒙古人的手裡,倒不如說是亡在了葉青的手裡。
所謂引狼入室,如今看來,不只是引入自己家裡才叫引狼入室,而帶着狼以善意進入他人的家裡,最後讓狼消滅了旁人的家,從而減輕自己這邊的壓力,在乞石烈諸神奴此時看來:也可以稱作是引狼入室。
名義上爲了助遼,而實際上呢?乞石烈諸神奴這幾日一直在思索,葉青爲何能夠在短短的半年時間內,甚至都不用親臨前線,只要堅守住延州一線與他們大金對峙,就能夠輕鬆的讓麾下將士奪得夏境大半疆域。
當初聯合蒙古人、他們金人、甚至是包括夏人來助遼,顯然是葉青其中最爲重要的一環。
來回經過夏國,不單是讓乞石烈諸神奴、鐵木真看清楚了夏國境內的城池與軍備,同樣,也讓葉青看清楚了夏國境內的所有一切。
對於金國來說,想要徵夏已然乏力,而且加上北地的失守,完顏璟根本沒有心思徵夏,唯一的念頭,便是維持當年世宗皇帝在世的疆域不變,重奪被宋人奪回去的疆域。
而正是因爲金國沒有徵夏的心思,鐵木真即便是在草原上立國,但終究是缺乏攻城略地的戰事器具,如此一來,穿越整個夏國,把所有一切都記入心裡的蒙古人、金人,宋人之間,就只有宋人會從穿越夏國國境一事中獲益了。
爲了以防自己在徵夏時,跟蒙古人在夏境內起衝突,實則葉青則是連他一直示好的遼國都算計在內了,名爲助遼,實則呢……不錯,是給助遼以及掠奪了大部分財富的蒙古人指明瞭一條道路,以遼國爲誘餌,誘使蒙古人的貪婪野心與對財富疆域的渴求目光,應該向遙遠的西方望去纔是,而非是東土這片富饒的疆域。
如此一來,葉青只要防備好金國不踏入他們的防線便可,而後便可以趁着蒙古人徵遼的契機徵夏,自然,以葉青如今在北地的勢力,根本沒有可能完全拿下整個強悍的夏國,但好在又有貪婪的蒙古人在旁徵夏,所以當夏國陷入到了內憂外患時,必然不會放棄對於夏國疆域的覬覦,從而給宋軍減輕了壓力與負擔,佔據了夏國境內幾乎所有的城池,只是把遼闊肥美的操場留給了蒙古人而已。
“葉大人,你所有的一切手段,其實都是爲了吸引蒙古人的目光轉向西方更遼闊的天地?您之所以如此做,就是爲了能夠在有朝一日替宋廷奪回所有的疆域,還是說……是爲了有朝一日您能夠登上帝位呢?”乞石烈諸神奴雖然這一戰敗的極爲徹底,但此刻的乞石烈諸神奴,卻是比當初的時候多了一份沉穩的內斂與睿智。
若是說這一戰對於整個金國,或者是完顏璟而言,還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收穫的話,那麼就是,他們開始擁有了一位能夠定乾坤的帥才!
“你想過嗎?若是你們大金國被蒙古人所攻破後的樣子嗎?”葉青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畢竟,隨着耶律月已經到了京兆府後,他在與完顏璟談和後,竟然內心深處有些害怕回京兆府面對耶律月了。
“生靈塗炭、家破人亡。或許……會比當年宋廷宗室的遭遇還要悽慘吧。不過這跟我都不會有關係。”乞石烈諸神奴看着葉青有些不解的目光,笑了下後感慨道:“若是真有那一天會來臨的話,我想我已經戰死疆場了,一個死人誰會擔心自己無法看到的事情呢?”
看着經過半年的戰爭磨礪,已經頗有大將之風的乞石烈諸神奴,葉青同樣是無聲的笑了笑,道:“你說的不錯,若是真有那一天,你確實已經戰死了。宋廷的富裕、繁華以及文明等等種種,遠不是金、夏、蒙、遼所能夠企及的,宋廷自立國以來,不進則退,邊疆戰事從未間斷過,一直以來都是過着苟且求和的日子,遼國欺辱過宋廷、夏國同樣是欺辱過宋廷,你們金人自是更不必多說。之所以欺辱宋廷又是爲了什麼呢?”
乞石烈諸神奴靜靜地聽着,他知道,這個時候不需要他來回答,葉青會給他答案,從而繼續說下去。
“不管是遼還是夏,或者是宋,即便是蒙古人,你們無一例外覬覦的都是富裕宋廷的各種財富。可有些財富,在你們的眼裡並不是財富,但在宋廷百姓乃至後人的眼裡,都是無價之寶,遠遠超過那些眼睛看的見的真金白銀。如果宋廷淪陷了,並非單單只是宋廷的悲哀,而是華夏民族的輓歌,是時代的倒退跟文明的衰敗。我不想裂土封王、更不想自立爲帝,我想要做的,只是保住中原文明不會被野蠻民族踐踏乃至被毀滅。當年的開封、洛陽,唐時的長安、洛陽,漢時的長安又是何等的恢弘氣度,而如今的長安不過土城一個,開封、洛陽落魄潦倒不比長安差,哪裡還有半點兒你們當初奪走時的輝煌與磅礴?燕京是你們大金國最爲繁華的都城,但跟宋廷的揚州、建康、臨安等地如何比擬?長安、洛陽、開封在你們手裡都落魄潦倒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你能夠想象,若是這些瑰寶之城都落入到了連你們都嫌棄,覺得如同蠻夷的蒙古人手裡後,他們會長盛而不衰嗎?”
“所以葉大人爲了宋廷不受戰事襲擾,寧願移禍江東,甚至不惜讓承禮公主記恨你?甚至不惜讓聖上對你的崇敬變成仇恨?”乞石烈諸神奴停下了腳步,迎着河面的冷風,難得認真的看着葉青說道。
“即便是沒有我葉青的引狼入室,鐵木真就會放棄徵遼嗎?你我以及鐵木真曾經一同在遼國東進西出,直指更爲西方的花剌子模人,難道你不清楚,比起夏人的悍勇、宋人的堅韌,以及你們金國的餘威來,遼國纔是最爲不堪一擊嗎?鐵木真一統草原各個部族立國後,若想要其他部族心悅誠服的歸順他,他就只有不斷的擴張下去這一條路可以走。一個新生的國度誕生,他必然是要靠戰爭來立威,來滿足其內部衆多人的野心,以及穩固他自己做爲大汗的威望。而金、夏、遼三者之間,唯有遼國最爲適合讓新生的蒙古人的去征服,這是事實,也是早晚的事情。我……不過是加快了這一步伐而已,但即便沒有我,結局也不會更改。”葉青與其說是在解釋跟乞石烈諸神奴聽,倒不如說是他在解釋給自己內心的那份對耶律月的愧疚聽。
“可……葉大人,對我大金您的敵意不曾減弱過,當年你曾經親口對聖上說過,你此生最大的理想,便是重奪我大金國的燕雲十六州,如今還是如此嗎?”乞石烈諸神奴微微迎風嘆氣問道:“即便是如今我們已經談和,但不遠的將來,當夏國的大半疆域被你理順後,穩固於手中後,您……依然還會針對於我大金,會針對於聖上?所以您還會對我大金髮起戰爭?”乞石烈諸神奴微微皺着眉頭,若是可以選擇的話,他確實不想跟葉青爲敵,這個人的目光簡直非常人能夠想象,當草原上還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之時,他就比任何人都先預知到了蒙古人會強大起來。
而他也沒有辜負了他的那份長遠的目光,從一開始就在針對蒙古人而佈局,爲他自己、爲了宋廷而謀取利益。
“戰爭的形勢有很多種,並非只有在沙場上廝殺才叫戰爭。”葉青繼續往前行去,乞石烈諸神奴微微愣了一下後,快走兩步跟上了葉青的步伐:“我知道璟兒如今心裡的憂慮,他是怕我在北地越來越強大後,會連同鐵木真一起伐金,宋廷與你們之間有着化不開的深仇大恨,蒙古人跟你們之間同樣是有着無法解開的仇恨。正所謂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更何況宋廷與蒙古人的敵人都是你們金人……。”
“所以葉大人您還是會棄守與聖上的盟約?”乞石烈諸神奴問道。
“回去告訴璟兒,勵精圖治一心爲民吧。至於與鐵木真結盟伐金,在我葉青有生之年,北地絕不會如此做。除非北地已經不受我所控,或者是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那麼這天下的所有事情,也就都跟我葉青無關了。”葉青拍了拍乞石烈諸神奴的肩膀,完顏璟走的毫不留戀,但最終還是留下了乞石烈諸神奴來印證他的堅定。
“葉大人此言當真?”乞石烈諸神奴神情一震,這於他來說,絕對是一個好消息。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我葉青違約已經不下無數次,但這一次我是認真的。”葉青嘴角帶着一絲自嘲的笑容,而這自嘲的笑容在乞石烈諸神奴看來,卻是還有着濃濃的陰謀味道。
直覺告訴他,葉青這一次認真的堅守盟約,絕非是嘴上說的那麼簡單,必然是還有着不可告人、他無法揣摩到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