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江南及蜀中的融融春意,極西崑崙絕頂之上,依舊是一片白雪皚皚,寒風凜冽。
崑崙山號稱“天下龍脈之祖”,一應的造化神秀,陰陽昏曉無疑也是天下最好。
崑崙山上的門派,自然是崑崙派。
崑崙派,一聽就是個道家門派;門中的修士,自然也是些道士。
江湖中,崑崙派並不出名,只因爲他們並不求名。
不過崑崙山上羽化真人的名號,卻一直流傳在江湖之中。
雖然他並不願意這樣。
究竟是何人所創的崑崙派,羽化真人已經記不清了。
他也不在乎。
作爲羽化真人唯一的弟子,雪輕羽,更不在乎。
他跟着師尊在這崑崙絕頂之上,已經修煉了三十年。
吃了三十年的雪蓮,喝了三十年的雪水。
練了三十年的崑崙劍法。
如果一切如常,他還要再吃三十年雪蓮,再喝三十年血水。
再練三十年崑崙劍法。
或許是六十年。
不過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羽化真人死了。
既然是羽化真人,哪日羽化登仙自然也是正常。
可惜就是這位羽化真人,既沒有羽化,也沒有登仙。
他被人殺了。
能夠抗衡長生老人的羽化真人,死了。
能夠匹敵長生劍法的羽化劍法,敗了。
作爲羽化真人唯一的弟子,雪輕羽,甚至不知道師尊是怎麼死的。
也不知道是被誰殺死,什麼時候。
這一次,他在乎。
三十年前,羽化真人將年幼的他從雪狼的口中奪出,爲他取名作雪輕羽。
雪,是雪狼;羽,是羽化真人。
輕,是希望他看輕一切。
正如羽化真人沒有羽化,雪輕羽也看不輕。
他看不輕師尊一口口咀嚼後,餵食嬰兒自己的雪蓮。
他看不輕師尊一句句重複後,教會幼年自己的話語。
他看不輕師尊一夜夜起來後,蓋給青年自己的棉被。
還好,他也不會看輕師尊一招招拆解後,教給成年自己的劍法。
三十年後,雪輕羽將被放盡了最後一滴血的羽化真人放在柴垛之上,爲他點火送行。
火光沖天而起,卻融不開崑崙絕頂萬年不化的堅冰。
也融不開雪輕羽胸中比堅冰還冷,還硬的仇恨。
白雪紅火之中,閃過一抹翠綠。
崑崙絕頂沒有翠綠。
羽化真人也不喜歡翠綠。
雪輕羽伸出手去,越過白雪,穿過紅火,抓向翠綠。
紅火不紅了,紅火被寒風吹滅了。
白雪也不白了,白雪被鮮血染紅了。
翠綠依舊是翠綠,握在雪輕羽原本雪白,現在鮮紅的手中。
鮮紅順着裂痕,滲入翠綠,於是翠綠也不再翠綠了。
一枚不再翠綠額玉佩。
一雙不再雪白的雙手。
一把不再熾熱衝動的劍。
雪輕羽看着燒了一半的羽化真人,搖了搖頭。
雪輕羽又看着吃了三十年的雪蓮冰池,也搖了搖頭。
雪輕羽站在山腰,輕輕揮出長劍,看着被白雪逐漸掩埋的崑崙派,又搖了搖頭。
雪輕羽一手握着不再熾熱的寶劍,一手握着不再翠綠的玉佩,終於點了點頭。
慶曆元年二月初七,大宋與吐蕃交界之處的崑崙山爆發雪崩。數百年不遇一次的雪崩同時向大宋和吐蕃的子民展現了它積累數百年的力量,滾滾而下之後,白雪掩埋了崑崙山東西南北四角方圓五十里內的村子。
有一個大宋的倖存者向官府報告,他看見了一雙血紅的手裹着雪崩而下,還帶着一縷寒光。正是這一縷寒光,劈開了頃刻間就要掩埋他的落雪,救了他一條性命。地方官府自然不信,打發了他幾兩賑災銀子,罵罵咧咧地將他趕走了。
隨後幾天時間裡,從崑崙山腳下開始,流傳出了一個殺人瘋子的傳說。大家都說那個瘋子左手捏着一塊裂開的玉佩,右手握着一把閃着寒光的寶劍。任何人遇見了他,他都會先亮出左手中的玉佩,若是那人搖頭或是不說話,就會被他右手的寶劍貫穿胸膛,流乾身上最後一滴血才死。
短短几日時間,便有數十名平民百姓被這個瘋子殺死。地方官府仔細詢問了每一位目擊者,又將遇害者的屍體小心地標註在地圖之上,隨後發現,這個瘋子一路堅定不移地,好不偏轉地,一絲不苟地朝着蘇州方向走去了。
雖然是個瘋子,一步也沒有走偏也是叫地方官府十分佩服。只是若是任由他再走下去,不單崑崙山腳下的地方官要被朝廷撤換,只怕大宋地界之上,從崑崙山道蘇州沿途的所有地方官都要被撤換。
還好這瘋子沒有繼續再走,或者說,他沒有繼續再殺人。
他在都江堰附近,遇到了一個和尚。一個身着破爛袈裟,手持一個缺口鉢盂的老和尚,又老又胖的和尚。
瘋子被和尚擋住了去路,用和善鉢盂中乾冷的米飯。
任誰三天沒有吃飯,無論是瘋子還是正常人,都不能越過一鉢盂又幹又冷,似乎還有些發酸的米飯。
瘋子吃了老胖和尚的米飯,就沒有給老胖和尚看他左手握着的玉佩。
不過老胖和尚似乎是個好奇心非常重的人。他先前見瘋子看着鉢盂直吞口水,卻不敢伸手來接,便自己先抓了一口米飯喂進自己嘴裡,大口咀嚼,努力做出一副這些又幹又冷又酸似乎還有些餿的米飯無比美味的表情。瘋子便也伸出右手,隔着握得溫熱的劍柄,也捏了一把又幹又冷又酸似乎還有些餿而且已經發綠的米飯塞進嘴裡,也露出一副無比美味的表情。
老胖和尚很好奇,那瘋子緊緊攥住的左手中到底握着什麼寶貝,卻是死也不願意鬆開。好奇心比較強的人,動手能力一般也不會太差。老胖和尚趁着瘋子伸手去抓第二把米飯,自己身子一縮,腳下一滑,便到了瘋子左邊,伸手就抓向了瘋子的左手。
還好這個瘋子對自己的握力十分自信,依舊忙着將右手中的米飯塞進嘴裡,大口咀嚼,然後露出無比美味的表情。只是那老胖和尚雖然又老又胖,身形卻是十分靈活,手上的力道也如二三十歲的苦力夥計一般大,一握這瘋子的手腕,便捏的他手指發麻,不由自主地打開了緊握的左手。
玉佩已經嵌入了瘋子看是潰爛的手心,老胖和尚一眼看見,卻是呆在原地,瘋子右手裡的長劍已經駕到了他的左頸動脈邊上。
老胖和尚看了看玉佩,又看了看寶劍,右手鬆開了瘋子的左手;瘋子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鉢盂,又看了看灑落一地的米飯,長劍離開了和尚的脖子。
和尚彎腰撿起鉢盂,依舊拖在手中,一手立掌,朗聲說道:“阿彌陀佛。雪輕羽,跟老衲走罷!”
已經發瘋的雪輕羽擡頭看了看老胖和尚,眼眸中早已散去數日的神光重新凝聚起來,噗通一下跪倒在老胖和尚面前,清了清還幾日不曾用過的嗓子,有些生澀地問道:“請問大師法號?”
老胖和尚說道:“阿彌陀佛。貧僧法號空智。”
雪輕羽微微點頭,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便又問道:“請問空智大師從何而來?”
空智和尚說道:“剛從青城山下來。”
雪輕羽又問道:“請問空智大師要往何去?”
空智和尚又說道:“要回南少林覆命去。”
雪輕羽點點頭,再不多說什麼,起身跟在了空智和尚身後,跟着他朝東南方向去了。
於是,世上又少了一個隨便殺人的瘋子,迎回了一個崑崙派大弟子雪輕羽。
先前這位空智和尚,剛從青城山上下來,也是捏了一把冷汗。
月初之時,青城山長老太真真人被師弟發現死在了閉關的密室之中。原本太真真人一心求道,年初開始便閉關不再見客,每日都在密室之中修行,只靠這每天一餐的清粥維持生命,卻是想在身體接近極限的時候激發自身潛能,藉此領悟《真武蕩魔劍法》最後一式,奮力趕上其餘幾位師兄弟們。
青城山太和真人這一輩的道士,個個都早已練成完整的《真武蕩魔劍法》,甚至年輕一輩裡的衝玄子道人都對其有了深刻的領悟。太真真人因着入門太晚,入門之時早已錯過了練武的最佳時機,因此一直落後,卻是他心中的一大憾事。
故而他年初便開始閉關。原本太和真人不甚贊同,但是也知道師弟的確十分要強,也就勉強同意,不再幹涉。只是從二月初一開始,負責給太真真人送飯的道童便發現飯菜一直不曾動過,覺得有些奇怪。有過了一日之後,這名道童實在擔心出事,便去請了太虛真人過來。因着怕太真真人正在頓悟的時機,一兩天不吃飯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太虛真人決定再等一天。
直到了二月初三,太真真人依舊沒有動飯菜,太虛真人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妥,不顧太真真人先前的要求誓言,一把推開了密室,卻發現自家師弟五臟六腑俱裂,已是死了有些時候了。
太虛真人當場差點崩潰,連忙叫人召集了門中弟子集合。這太真真人雖然武功不怎麼樣,爲人卻是極好,頗受一衆年輕弟子的敬重愛戴,只看他那個不成器的徒弟那般傷心就是可見一斑。
衆人都不知道是誰害死和太真真人,衝明子小道士爲師父整理遺體的時候,卻在師父手中發現了一片撕下來緊緊握在拳中的袈裟碎片。衆人一番比對之後,確認是南少林和尚專門的袈裟,看太真真人的死相,倒也像是南少林一路的推山掌所傷。
南少林收到消息,連忙派了空字輩的空智禪師日夜兼程趕來,一爲勘驗太真真人的屍身傷痕,消解誤會;二也是邀請青城山一衆前輩,前往南少林調查。青城一脈作爲玄門正宗,倒也不是不講理的,雖然衆人悲憤異常,還是約定三月十二前往南少林問清此事,給兩大門派一個交代,也是給罹難的太真真人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