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乳白色的薄靄如絲如帶繚繞在樹木山石之間。很冷,風裡已經帶着白雪的清新凜冽。紅葉早就飄零。一層琉璃般的斑白薄冰已悄悄覆蓋了山泉。
吱呀一聲輕響,青油觀塵封的大門從裡打開。李宏跨出門檻,深深吸了口帶着熟悉味道的山風,看向對面山嶺。
那裡有條帶子般的小路直通山頂。兩年前,自己就是從那裡翻山越嶺而來……
出神許久,李宏伸手拉了拉包袱帶子。他沒有走上那條回鄉的路,順着觀口的石板路掠向山下的青油觀農莊,身影迅疾遠去。
兩道人影出現在觀口。
靈湘子白衣高髻,頭上插着“白蘆”,渾身上下一塵不染,山風吹拂,衣襟卻奇異的紋絲不動。她蹙着兩道纖長的眉道:“你倒也放心,就這樣讓他下山去了。”
靈石子滿不在乎地捻着焦黃鬍子道:“他行事很謹慎。”
“可是,別忘了他……”靈湘子警惕地頓住話頭。
靈石子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呵呵笑道:“沒事。傻小子有點奇特,表現得比本該有的修爲低,一點都看不出來他身體裡有什麼。再說我們那個農莊並不是一般的地方。我親手佈置過。”
靈湘子沒有再說什麼,轉身飄然進了道觀。
靈石子臉色卻驀然凝重。他仰頭看天,喃喃道:“一切就看他自己了。希望他能明白我的苦心啊……”
青衣閃動,靈石子閃身進了道觀。大門無聲關緊。
鏽跡迅速出現在大門的獸首門環上,一層層落葉不知從哪裡飄來,轉瞬覆蓋臺階和門檻。吊着塵線的陳舊蛛網出現在牆壁和角落。沒多大工夫,青油觀成了被人遺棄的深山破觀,潦倒破舊,彷彿從來沒人在這裡出現過。
李宏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僅僅腿腳還算靈便的獵戶小子了。靈力不停運轉大周天,身體輕若乘風,結着薄霜的淡白色石板路面和深灰色樹幹不住後退。山風冷冽迎面撲來,他非但沒有半絲涼意,臉還被吹得熱乎乎的。
行了一個時辰,地勢越來越低,石板路到了盡頭。眼前是座山谷,一帶茂密的高大樹林將視線擋得嚴嚴實實。石板小道變成土路,從林子裡蜿蜒穿過。他放慢腳步走進樹林。
林子裡很安靜,沒有鳥叫和蟲鳴。所有樹木矗立着紋絲不動,靜得讓人心慌,光線特別幽暗。
有古怪,他暗自嘀咕,慢慢沿着土路前進。據靈石子說,出了林子就能看見農莊。
這座林子佔地不小,足足走了頓飯工夫。眼前霍然一亮。
好大一片阡陌。放眼看去,都是割得短短的麥茬梗子。這裡已經下過初雪,有些地方 殘留着薄薄的白冰。一些過冬的小鳥正在一眼望不到邊、收割過的麥田裡蹦跳。李宏注意到,有條田埂盡頭站着個草人。不知爲什麼,那草人看起來有幾分熟悉。
足尖在麥茬上一點,身形拔地而起,不過三五縱躍李宏就來到草人旁。
草人扎得很精細,還穿着身簡陋的灰布短衫衣褲,頭上戴着頂大斗笠,把面目遮得嚴嚴實實。身後還揹着個大大的舊荊條筐子。乍看十分逼真。
李宏撫着斗笠和筐子,喉頭哽咽了。這頂斗笠和這個荊條舊筐子,原本就是他的啊!他還記得,當初筐子裡面裝了南瓜乾等物事,很沉,差點把筐子邊條拉破,是他重新用荊條加固的。果然,在筐子頂部找到了他重新編過加固的地方。經過風吹雨淋,這根新的荊條顏色泛灰,看起來幾乎跟旁邊的舊荊條顏色一樣。只有他能分辨出來。
心底有個地方十分酸楚,一股奇怪的膨脹感覺充滿胸膛,眼眶越來越燙。李宏站開幾步,細細打量這個草人,越看越覺得像自己。
有人把這個模樣像他的草人樹在地頭。
“宏兒!是你麼?真的是你麼?”遠處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
李宏驀然轉頭。
已過晌午,日頭灰黃光芒黯淡,遠處陰影裡有人悲喜交加地看着他,一個很大的竹編簸籮掉在腳邊。正是嫂子婉宜。
“嫂子,我回來了。”李宏鎮定地迎上去,聲音卻在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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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間東西打通的大屋子,被厚布簾隔成三間。最外一間進門是北炕,住着楚雄的娘。當中一間南炕的屋子婉宜住。最裡間是竈間。當地一張大竈,有個小小的後門,做飯燒炕都在這裡。從小門出去就是後院,門外堆着齊房檐高碼得整整齊齊的大柴堆。
屋子裡暖烘烘的,兩張炕都燒得滾熱。炕上鋪着潔淨厚實的被褥,炕邊上摞着一疊裝衣服的簇新板條箱,一些針線活胡亂堆在小炕桌上。李宏踏進大門看到的便是這幅情景。
嬸孃和婉宜看起來日子確實過的不差。
見到李宏,嬸孃淌眼抹淚又哭又笑。問起熊小子,得知如今在山上好好的,吃的飽穿的暖還學寫字和本事,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個勁地說要是一起回來就好了。
這個李宏卻是很清楚,他笑道:“師父只准了我一人下山,說要過些日子才許二弟下山看嬸孃。嬸孃不必擔心,我回去再跟師父說說,肯定準的。”
嬸孃鬢邊添了許多白髮,不過氣色倒是很好,面色很紅潤,衣服顯得有些窄。她胖了。李宏陪她說話,目光卻不住投向忙忙碌碌的婉宜。自從回來後婉宜就沒停下手裡的活,殺雞做飯、張羅茶水,苗條身影穿花般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忙個不停。嬸孃喊她過來坐坐都不肯。
嬸孃笑道:“婉宜就是勤快,這些日子我們娘倆住在一起,多虧她照顧我這個老婆子!”
婉宜正在收拾炕桌,聽到這話朝嬸孃和李宏笑了笑,低頭又繼續忙着手裡的活。李宏分明看到,婉宜看似在擦拭炕桌,其實拿着抹布的手完全是胡亂在炕桌上划着圈。
李宏心裡有些酸楚。
屋子裡黑下來,嬸孃激動的聲音終於低了下去,她開始不停地打着呵欠。李宏笑着把她勸上炕,蓋好被子。聽到嬸孃均勻的鼻息聲響起,他放下簾子走進裡間。
火光在閃動,鍋子裡燉着滿滿一大鍋熱水。婉宜揭開鍋蓋伸手試了試水溫,低聲問道:“天冷,要不要洗個熱水澡再睡?”
暗紅的火光在婉宜的臉上跳動,她的臉紅撲撲的,紅脣邊有一圈細碎的汗珠。
李宏突然覺得自己的嘴很乾,半晌才含糊道:“好,先洗澡。”
婉宜從角落裡拖出一隻大木盆,仔細地揩拭乾淨,踮起腳尖吃力地想要把那滿滿一大鍋熱水搬起來。李宏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我來。”
離得很近,他可以聞見婉宜身上淡淡的香味。這種香味很熟悉,柴火、飯香混合着她身上本來就有的那股淡淡馨香,很鮮活,很有家常味道。不知爲什麼,這股香味使李宏想到孃親,想到許久前李家窪那段溫暖短暫的日子。心頭涌起淡淡的悲傷。
他輕飄飄毫不費力地把滿滿一大鍋熱水倒進木盆,乳白色的水蒸汽騰騰而起,透過蒸汽,他看到婉宜臉上也有幾分感傷,就跟他一樣。
她幽幽地道:“你長大了,宏兒,你已經是男子漢了。”
她慢慢轉過身子走到外間,李宏聽到她低聲說:“我去給你拿衣服。這兩年,我沒事的時候就給你和熊小子做新衣服,已經積了許多。你長高了,就跟我想的一樣,衣服肯定合身。”
布簾緩緩飄下。李宏卻怔住了。這兩年婉宜都靠給他們做衣服打發漫長寂寞的夜晚。血涌上來,他衝過去伸手撩起簾子。
婉宜手裡拿着新衣,背對着他,瘦弱的肩膀在微微聳動。她在哭。
心頭千萬種情緒卻無從說起,李宏怔怔地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良久簾子終於還是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