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即便朱太妃不說,趙煦也一直在考慮怎麼安撫孟皇后。
到底是大宋皇后,育有嫡長子,身份地位非凡,應該也必須有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隨着明年的逼近,朝野諸事繁雜,紛紛擾擾,吵嚷不休。
每個人,每個全體都有關注的事。
孟皇后看似心無旁騖,專心照顧權哥,對外界不聞不問,也從未提及‘大赦’的事。
但她是人,又怎麼可能真的心如止水,對外界毫無波動?
仁明殿內。
孟皇后正在繡這一雙小謝,看模樣,像似女童的。
邊上的女官見着,笑着道:“娘娘,權哥長的很快的,您這還沒繡好,怕是權哥就穿不了了。”
孟皇后微笑,道:“我特意繡的大了一些,我看權哥牙牙學語,估計很快就要學說話了。”
女官笑容更多,道:“娘娘,權哥才幾個月,還得再等等,您太心急了。”
這句話,似乎戳中了孟皇后,她手裡的針頭頓了下,繼而不動聲色的笑道:“我聽說,慕古喜歡上的是章家的姑娘?”
女官笑容有些僵,繼而輕聲道:“是。奴婢悄悄查了查,是樞密院章相公的孫女。貌相出衆,人品溫婉,在京裡也是個不大不小的才女,在官宦女眷中頗受青睞,據說提親的人還不少。”
孟皇后其實已經知道了,慢慢的繡着,道:“那姑娘是什麼意思?”
女官瞥了眼外面,道:“最近幾日據說是惹怒了東府的大娘子,被禁足了。”
章惇章楶兩家住在一起,分東西院,章惇府在東,稱爲東府。
孟皇后眉頭不自禁的蹙起,手裡的針線越發的慢。
她的身份在宮中,在朝野,在整個大宋都是極其尷尬的,因爲她是中宮皇后。孟唐同樣好不到哪去,他是孟家長子長孫,孟家的一切榮華罪過,全部要有他承擔。
若非趙煦庇護,他們姐弟的下場絕對會非常悽慘。
現在,偏偏孟唐戀上了章家的姑娘。
孟皇后有些頭疼,心思難屬。
章惇雖然與她有默契,但這種默契是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打的。章惇是‘新黨’魁首,在‘新黨’推動的‘廢后’風波中,這個人是最大的幕後!
沒有他的默許,李清臣等人根本不敢亂來,甚至是,李清臣都可能是他授意!
孟唐,偏偏喜歡上章家的姑娘!
那姑娘被禁足,已充分說明章楶的態度了。
孟家若是與章家接親,絕不是單單的男歡女愛,還會在朝野形成莫大沖擊!
尤其是,中宮皇后的親弟弟,與宰輔的家結親,官家怎麼看?
孟皇后越想越頭疼,手裡的針線完全停了下來。
她不想看到那種不可預測的局面發生,同樣,她弟弟孟唐過的已經極其艱難,又不希望他與心上人悲劇收場。
女官靜靜的注視着孟皇后的側臉,見她憂慮變幻,躬着身,低聲道:“娘娘,關於‘大赦’的事,已經傳遍後宮,那幾位有些不安靜。宮裡悄悄傳着流言,說是明年九殿下,十三殿下等人出宮,權哥也要被送走。”
孟皇后臉色驟變,頓時陰沉下來,喝道:“放肆!權哥也是他們可以隨便議論的,去將嚼舌根的,全部給我抓過來,命棍棒準備好!”
女官嚇了一跳,連忙走到正面,咬着嘴脣,道:“娘娘,現在宮裡不平靜,外面也十分緊張,您可要慎重啊。”
孟皇后身份本就敏感,她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是外廷攻擊的把柄。
孟皇后端坐,臉上一片青色,冷哼道:“動我可以,敢動權哥,我就讓他們知道,我這個皇后,不是他們隨意拿捏的,去!”
女官不敢再說,應着快步去安排。
孟皇后到底是中宮皇后,在趙煦有意放權下,內侍省有一半在孟皇后的掌權下。
孟皇后一聲令下,女官帶着人,便四處抓人。
第一站,就是劉美人的院子。
“娘娘,救小人,娘娘,救小人……”
被抓的一個黃門,滿臉恐慌的大叫。
劉美人氣的臉角扭曲,向着女官大叫道:“你們幹什麼!這是我院裡的人,你們也敢抓,誰給你們的膽子!”
女官毫不畏懼,冷笑道:“娘娘?就憑你也配稱娘娘?劉美人,我看你也太不懂規矩了,還請去跟娘娘解釋一下。”
劉美人是沒資格被稱爲娘娘的。
劉美人雖然憤怒,但心頭卻被澆了一潑冷水,這個女官的態度不像前幾天的恭恭敬敬,這是有備而來!
劉美人在後宮裡是最得寵的,幾乎所有人都認爲,孟皇后若是被廢,她就是順理成章的皇后。
劉美人咬牙切齒,冷哼一聲,道:“我這就去找官家。”
女官到底沒攔她,押着人走了。
又去了其他兩個美人的院子,又帶走了三個人,加上內侍省的四個,總共八個人,被押着,跪在仁明殿前。
八個人瑟瑟發抖,吶吶不敢言。在他們身後,各有兩個黃門拿着大棒。
這是動刑!
孟皇后滿目冷意,直接道:“膽敢在宮中傳播謠言,離間天家親情,誰給你們的膽子,現在招供,本宮饒你們不死!”
孟皇后的話殺氣騰騰,那跪着的八個人眼神亂瞄,誰敢說話!
女官見狀,直接道:“打,打到他們說爲止!”
八個人當場就被按在地上,黃門揮舞棍棒,狠狠的打了下去!
“啊……”
八個人此起彼伏的慘叫,卻沒人‘招供’。
孟皇后坐在椅子上,冷眼的看着。
女官站在她身側,面露怒容的盯着那八人,心裡卻異常擔憂,不時瞥向孟皇后。
趙煦剛從慶壽殿回來,還沒在垂拱殿坐定,後宮的消息就傳了過來。
陳皮在他耳邊,低聲將事情原委說了。
後宮裡的事,沒有什麼能瞞得過陳皮。
趙煦抱着茶杯,靜靜的看着外面。
他倒不是在意孟皇后的作爲,而是在考慮‘大赦’中,關於孟家,高家以及宗室裡燕王趙灝等人。
這三者,幾乎是綁定在一起的,赦免一個,就要赦免全部。
趙煦心裡有愛恨情仇,但他作爲大宋官家,不能被愛恨情仇左右,需要考慮方方面面。
赦免他們,固然有利於‘新政’推行,推高他的‘寬仁’定位。同樣的,赦免了他們,也會鼓舞一些人,利弊還很難說。
“大相公等人,怕是也不會同意吧?”
趙煦自語。
章惇等人恨透了‘舊黨’,赦免了高家,孟家就等於放棄繼續追究‘舊黨’,於公於私‘新黨’都斷然不會同意。
趙煦話音剛落,外面就想起一陣哭哭啼啼的聲音。
“啓稟官家,劉美人求見。”一個小黃門快步出現在門外。
趙煦眉頭挑了下,站起來道:“知道了。”
劉美人哭的花容失色,一下子撲進趙煦懷裡,悽悽慘慘的道:“官家,皇后娘娘讓人拿了臣妾院裡的黃門,還要問罪臣妾。”
趙煦笑着拍了拍她後背,道:“沒事沒事……”
趙煦話音未落,陳皮走過來,站在趙煦背後,聲音不大不小的道:“官家,那幾個黃門,宮女,被杖斃了。”
劉美人猛的更加抱緊趙煦,哭聲更大。
“官家,救救臣妾……”
趙煦輕輕拍着劉美人,安撫道:“沒事沒事,待會兒朕去問問,聖人不是不講理人。”
劉美人死死抱着趙煦,撕心裂肺的哭道:“官家,杖斃了……”
趙煦拍着她的後背,慢慢安撫着,心裡也有些詫異,一向謹慎小心的孟皇后,居然突然杖斃了八個人。
雖說是因爲這些人造謠‘權哥’,是不是,還有對近來朝野的一些事情的反應?
趙煦一邊安撫着劉美人,一邊思索着孟皇后的舉動。
在趙煦這邊安撫劉美人的時候,孟皇后杖斃八個宮人的消息,也傳到了青瓦房。
青瓦房與垂拱殿就好像在隔壁,不足幾步路的距離。
章惇與蔡卞聽到後,兩人都沒說話,少見的齊齊倚靠着椅子,默默不語。
一向安靜的孟皇后,在這個時候突然出手,意味着什麼?
裴寅站在兩人桌前,躬着身,多餘一句話都沒有。
孟皇后,是‘新黨’喉嚨裡的刺,提到她,幾乎能刺痛所有人。
好一陣子,蔡卞擡頭看向裴寅,道:“我聽說,昨天文家有誥命入宮?”
裴寅心頭劇烈一震,越發躬身,道:“是。根據通政司那邊的記錄。是文相公六孫媳婦,帶了幾樣不輕不重的禮物,皇后娘娘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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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卞輕輕點頭,道:“殿下現在在哪裡?”
現在的沒有加前綴的‘殿下’,一般都指趙權。
裴寅道:“在慶壽殿,太妃娘娘在照顧。”
蔡卞又點頭,道:“大赦的事,娘娘有說過什麼嗎?”
政事堂近來決定了很多事,在‘紹聖新政’的框架下,確定了諸多‘新法’,明年改元時,會一同頒佈。
而其中與孟皇后牽涉最大的,莫過於‘大赦’一事。
裴寅道:“沒有。皇后娘娘從未說過什麼,公開,私下都沒有。”
蔡卞又思索一陣,轉頭看向章惇,道:“文相公對大赦一事也有頗多微詞,認爲刑部,御史,禮部制定的大赦名單太過苛刻,不能體現官家的寬仁。”
章惇嚴肅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真的只有一點,看着裴寅道:“告訴御史臺,刑部,禮部,他們的大赦名單,政事堂傾向於禮部的,讓他們再磋商一下,拿出更加詳細的。”
裴寅神情不動,擡手道:“是。”
裴寅心裡很清楚,按照李清臣的大赦名單,將‘舊黨’幾乎絕大部分人剔出了赦免範圍,自然也包括孟家!
蔡卞繼續看着章惇,道:“皇后那邊,是不是要再談一談?”
孟皇后到底是皇后,她不說話還好,要是她說話,朝野必然會受到巨大影響。
畢竟,她現在不止是中宮皇后,還有嫡長皇子!
蔡卞與章惇都隱約聽聞,年輕官家有意早立太子。
這種想法,他們都能理解,大宋皇位傳承向來齷齪居多。
章惇臉上還是那麼點笑容,道:“不用。皇后是聰明人,知道分寸。‘均田法’是不是差不多了?”
政事堂,將涉及田畝的改革,進行了總結,命名爲‘均田法’,裡面包含了土地改革的方式方法以及目的目標,還有涉及稅收的根據,囊括了荒地,皇田,宗室,勳貴的土地還有沒收回的等等。
蔡卞若有所思,道:“戶部那邊從開封府試點吸取了諸多經驗教訓,與開封府進行了多次商討,基本上已經成型。我之前問過,原定明天上來。”
章惇道:“直接送給文彥博,還有,同稅法也送過去。”
‘同稅法’,就是社稷大整體稅務的稅收規則,包含士農工商方方面面,主要目的,是均衡稅賦,營造持續性的稅務環境,打造良好的農業,商貿環境,對大宋怪異莫測的稅務進行根本上治理。
按照趙煦與文彥博之前的約定,這些,都需要文彥博來上書,扛起大旗,擔負大任。
章惇這麼做,自然不止是這個約定,是一種敲打。
是對孟皇后今天動作,是對文彥博給孟皇后送禮的迴應。
蔡卞想了想,倒也認可,忽然又道:“你們家的小孫女,與孟慕古好上了?”
章惇看了他一眼,道:“小兒女的事你也關心,是進來太閒了?”
蔡卞卻沉着臉,道:“你不在意,他們可不會。孟家與章家結親,不是小事。”
章惇雖然不在意小兒女的事,卻不得不考慮影響,道:“靜觀其變吧。”
蔡卞情知章惇不喜歡討論這種事,更不會干涉小兒女的婚事,沉吟着道:“你回去,與大娘子好好商議,不要大意。”
章惇應付了一聲,轉移話題道:“夏遼使臣要到了,你怎麼看?”
蔡卞神色冷漠,道:“吐蕃那邊不安靜,夏遼時辰聯袂而來,這是要一同對我們施壓了。官家的安排還是有遠見的。”
章惇道:“我不見他們,我近來火氣有些大。”
蔡卞突然笑了,道:“我脾氣太好,也不見,讓文相公去見吧。”
章惇還真沒想過這個可能,仔細想想,倒也有趣,點頭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