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的江名爲茂名水,長五百里,南流入海,源頭正是劉仁軌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永熙郡懷德縣。
劉仁軌此行約兩百人,其中有三十幾名羽林,另外是李靖拔給他的一百府兵,另外有幾十名阿發這樣的嶺南土人。
越往北,江面越窄,水也淺了。
九曲十八彎的江兩岸,山不算高,但卻很多,起起伏伏的山頭好像是平地裡的許多奔走的巨獸。
“有個傳說確實如此,據說當年有位九天神女趕着許多巨獸要去海邊喝水,結果因爲路過時毀壞了許多莊稼村莊,於是被一位神仙降下大神通,把這些巨獸全都變成了石頭土山。”
劉仁軌呵呵一笑。
正在此時,突聞的山野之間響起號角。
“水牛號角。”阿發立即道。
劉仁軌的手下意識的就按向了腰間的橫刀,阿發笑道,“不用慌,應當是羅竇蠻發現咱們了。”
果然,牛角號一聲聲的響起,甚至能聽的出是在相互傳遞。
很快,又響起了鼓聲。
戰鼓與號角相應,江裡船上的懷德營府兵們都已經提起了盾牌拿起了弓弩。
“聽聲音,這不是警告,也不是戰爭的意思,這應當是歡迎之意。”
劉仁軌半信半疑,“你還能聽的出這個?”
“自然,指揮使別擔心,羅竇蠻此前已經前往李帥那邊歸附投誠,斷沒有現在又來做亂的道理,大秦天軍威武,他們不敢。”
船隻放緩了速度。
“前方就是懷德縣城了。”
懷德城縣就在茂名河畔,懷德建縣雖有百餘年的歷史,但此前其實一直只是羈麼,以控制羅竇百峒諸蠻,縣令等依然還是俚僚酋帥擔任。
後來隋朝時陳龍樹父子開邊,在大安垌設立了縣衙,名爲懷德,並派駐了陳氏族人來此任縣令。
不過轄下諸峒的俚僚既不入籍也不納稅賦,但陳家開始以縣衙爲中心,建立了在此的據點,駐有私兵,設立集市,慢慢的也引諸俚僚前來交易,收起市稅,並且派人來開墾田地,阿發家正是那個時候來到懷德的,他們這些有漢家身份的土人,從此在這片地區落下腳。
後來陳氏父子因參與叛亂被趕出這片地方,俚人酋帥談殿成了這一地區的部落聯盟首領,再後來秦軍來了,談殿被調到鬱林,馮暄前來任太守。
上次馮暄叛亂,蒼梧太守陳龍樹又殺回來,聯合了不少俚僚奪取了永熙郡,但很快秦軍平定叛亂,把陳龍樹調去桂林任都督指揮使。
“其實不管上頭這些太守怎麼變換,這裡實際上一直都是俚僚人的地盤,附近幾縣最大的勢力便是羅竇垌聯盟,有一百多個峒組成。”
按阿發說的,雖說俚僚是嶺南最大的族羣,可實際上,俚僚人並不是一個整體,不說有俚人僚人之分,就算同是僚人的諸部,也還按地域形成了一個又一個的部落聯盟,聯盟下轄或多或少的溪垌,而那些聯盟,又經常相互開戰,所以說,正是這些百越人的內亂,才讓當年南下的漢人漸漸的在嶺南站穩腳根,並勢力越來越大。
如今的俚僚大多退往山區,那些平原反而成了阿發他們這樣土漢人的地盤。
馮暄死後,陳龍樹被調走,其私兵也撤離,因此現在的懷德縣城,其實是空的,沒有官長沒有兵馬,由羅竇垌聯盟代管。
船隻還未登岸。
縣城邊的江邊碼頭,已經站了許多人在那。
水牛號角和銅鼓還在敲打。
隨着這聲音的悠悠傳遠,許許多多的羅竇僚正在趕來。
“這銅鼓每個村峒都有,一旦敲響,可不一般,僚人可用銅鼓表示警報、集結等,在外的僚人聽到後,能夠分辨出鼓聲命令。現在這是聚集鼓令,所以僚人都在趕來。”
船靠近岸邊。
十幾名赤着膀子,短頭髮,身上還紋着各種圖案的僚人便跳下江朝船過來,劉仁軌始終高度戒備,結果這些人到了船邊,卻只是推着船靠岸。
“這是他們歡迎你,表示你是他們尊貴的客人。”
劉仁軌稍稍放心。
阿發第一個跳下船上岸。
他一上岸,便高聲用白話宣佈劉仁軌的身份。
“大秦嶺南廣東道永熙郡衛府懷德營指揮使懷仁校劉公到,諸僚前來拜見!”
幾十個跟阿發其實差不多一樣斷髮紋身的僚人過來,他們有的身着絲綢,卻打着赤腳,有的戴着帽子,卻打着赤膊,身上紋着各式各樣的動物,有的是閃電有的是蛛蛛還有蛇蟻等,看着讓人就不太舒服。
爲首一人,大約五十多歲,個頭很矮小,但卻很精壯,頭頂着一頂樑冠,身披着一件綠袍。
他自我介紹,名叫八爪,是懷德代縣令。
他說的是白話,阿發替他翻譯。
“這個代縣令是誰任命的?”劉仁軌問。
阿發與八爪一番交流,“是先前陳龍樹攻下永熙後任命的,前任縣令是馮暄任命的馮氏族人,被八爪殺了。”
“那這位有李帥的委任狀嗎?”
“沒有。”
劉仁軌點點頭,“既然沒有嶺南經略宣撫使的委任狀,那麼從現在開始,他就不再代理懷德縣令一職了,從現在開始到經略衙門派新縣令到來之前,懷德縣城和縣衙,都暫由我懷德營接管,按朝廷制度,懷德營指揮使劉仁軌臨時代理縣令之職。”
阿發翻譯。
八爪有些面色不太好看,甚至很激動的對阿發說了一大通話,似是罵人。
“他說什麼?”劉仁軌臉色嚴肅的問。
阿發忙道,“八爪說他尊奉朝廷制度,聽從新代縣令劉公之令。”
“原話不是這樣吧?”
阿發笑笑,“他是有點不高興,但還是服從劉公。”
“這樣就好。”
隊伍入城。
劉仁軌很失望的發現,所謂的懷德縣城,其實就是個大村子,既無城牆,也沒城門,只有簡單的一圈木柵,不過一人多高。
看樣子,縣城裡也就是幾百戶人家。
而經歷了上次的叛亂奪城,縣城裡更是見不到多少人。
“劉校,八爪說這城裡剛經歷戰事,十分殘破,連人都沒幾個,他邀請劉公先上他們垌裡,他要爲劉公接風洗塵設宴款待。”
劉仁軌並不想去。
阿發提醒他,現在懷德縣,羅竇垌酋帥八爪纔是真正的當土豪,不能得罪,況且要修建懷德軍營,也得借用八爪的僚人呢。
“好吧,就去走一趟,也看看他們的垌寨是什麼樣的。”
八爪聽阿發說這位劉校願意給面子,總算臉色好看了一點。
他讓人再次吹響了水牛號角,又敲起銅鼓。
僚人婦女居然齊聲聲的跳起了舞唱起歌,僚人男子則提着各式刀斧弓箭等也跟着唱和起來。
一時歌聲震天。
看着這場面,劉仁軌終於明白知道就是進了蠻荒世界。
“吃檳榔!”
八爪遞來一物,並用中原漢話說道。
劉仁軌意外。
“劉公,這是檳榔,嶺南人都愛食檳榔,並以之待客,用扶留青葉加石灰掇之,放入口中咀嚼,十分提神醒腦呢。”阿發在邊上解釋道。
劉仁軌半信半疑的接過,看着這拿綠葉子包着,還有白色漿汁蘸着的檳榔,試着放入嘴中,嚼了幾下,只覺得一股奇怪難言的味道直衝腦門,差點沒暈過去,他幾乎以爲是僚人下毒。
可看阿發也接過一個放入嘴中,還嚼的有滋有味,甚至立馬精神煥發的樣子,劉仁軌又忍着再嚼了幾下。
“好東西,好東西,檳榔。”那八爪似乎只會些極簡單的漢話,笑着比劃着。
劉仁軌心想,這要是好東西才見了鬼了,不過礙着面子還是勉強笑了笑。
一路隨着僚入進山,很快就來到一處山坡上,這裡有一片很大的寨子。
“這是幹欄,嶺南溼氣重,蟲蛇多,因此本地人都建這種幹欄居住。”
這種幹欄實際就是竹樓或木樓,下面支起柱子,但底下懸空,人住在樓上,空着的底層,則養豬。
黑不溜秋的豬跟帶着花紋的豬自由的閒逛在寨子裡。
寨子中有許多孩童和老人,劉仁軌發現那些老婦人大多臉上也紋着面,阿發介紹說這是繡面,已婚婦人都會繡面。
而男人則是成年後紋身,身上會紋上某種野獸之類的。
他們習慣剪短頭髮,打着赤膊或光着腳,有的人則頭上插着羽毛。
身爲一百多個僚峒的聯盟酋帥,八爪的房子也是一座幹欄,甚至與其它人的幹欄相比,也僅僅只是稍大一點點而已。
他的幹欄下一樣養着豬,一樣髒兮兮的。
不過這個寨子倒是很大,大約得有上千座幹欄,這意味着這個寨子得有起碼三四千人。
比起剛纔看到的那個破壞小村樣的縣城,這裡似乎才更應當是懷德縣城。
寨中的那面千斤銅鼓掀開了鼓衣,然後敲響了起來。
一隊僚人吹起了葫蘆笙,婦人們又開始唱歌跳舞。
“這些人還真是逍遙自在,挺快活的啊。”劉仁軌不由的感嘆。
頭插着羽毛,光着腳步,手牽着手唱着歌跳着舞,確實很逍遙的。
“劉校可別以爲這些人真的很熱情好客人,好多僚人部落,到現在都還保留着吃人的習俗呢,他們會獵殺仇人,然後煮來宴客。甚至有的部落裡,還會把生下的第一個兒子,殺了宴請親友。”
劉仁軌目瞪口呆,什麼樣的人,居然把自己的長子殺了宴請親朋?
他的目光再回到那些載歌載舞的僚人身上時,已經沒有先前的輕鬆了,他甚至有點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感覺。
“劉校放心,羅竇蠻沒有食人習俗,他們挖礦冶煉銅鐵的本事倒是很強的,尤其是製作的銅鼓,嶺南皆有名,十分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