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犬顆韌顆韌臉上頭次出現人的表情,是在牠看牠兄姊死的時候。那時顆韌剛斷奶,學會了抖毛,四隻腳行走也秩序起來。牠被拴着,還沒輪着牠死。牠使勁仰頭看我們;牠那樣仰頭說明我們非常高大。我們這些穿草綠軍服的男女,牠不知道我們叫兵。牠就是把頭仰成那樣也看不清我們這些兵的體積和尺度。牠只看到我們的手掐住牠兄姊的頭,一擰。然後牠看見牠狗家族的所有成員都在樹上吊得細長,還看我們從那些狗的形骸中取出粉紅色的小肉體,同時聽見這些兵發出人類的狂吠:“小周個龜兒,剝狗皮比脫襪子還快當!”“燒火燒火,哪個去燒火?”“哪個去杵蒜?多杵點兒!”顆韌這一月狗齡的狗娃不懂我們的吠叫,只一個勁仰頭看我們。牠看我們龐大如山,漸漸遮沒了牠頭頂一小片天。
在這時,牠的臉複雜起來,像人了。我們中沒一個人再動,就這樣團團圍住牠。牠喘得很快,尾巴細碎地發抖。牠眼睛從這人臉上到那人臉上,想記住我們中最猙獰的一個臉譜。誰說了:“這個狗太小!”這大概是把牠一直留到最後來宰的原因。牠越喘越快,喘跟抖變成了一個節奏。牠不曉得我們這些劊子手偶爾也會溫情。“留下牠吧。”誰說。“牠怪招人疼的。”誰又說。誰開始用“可愛”這詞。誰去觸碰牠抖個不停的小尾巴。牠把尾巴輕輕夾進後腿,傷心而不信任地朝那隻手眨一下眼。誰終於去解牠脖頸上的繩子了。牠靦腆地伸舌頭在那隻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這樣做是被允許的,牠才熱情殷切地舔起來,舔得那手不捨得也不忍心抽回來了。
第二天我們結束了演出,從山頂雷達站開拔,誰的皮帽子裡臥着顆韌。打鼓的小周說:“就叫牠顆韌。”都同意。那是藏民叫“爺兒們”的意思。顆韌一來是男狗,二來是藏族。顆韌也認爲這名字不錯,頭回叫牠,牠就立刻支起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我們的兩輛行軍車從山頂轉回,又路過山腰養路道班時,一條老母狗衝出來,攔在路上對着我們哭天搶地。牠當然認得我們;牠又哭又鬧地在向我們討回牠的六個兒女。昨天我們路過這裡,道班班長請我們把一窩狗娃帶給雷達站。雷達站卻說他們自己糧還不夠吃,哪裡有喂狗的。小周說:“還不省事?把牠們吃了!”進藏讓脫水菜、罐頭肉傷透胃口的我們,一聽有活肉吃,都青面獠牙地笑了。顆韌這時候從皮帽裡拱出來,不是叫,而是啼哭那樣“嗚”了一聲。牠一嗚,老狗便聽懂了它:那五個狗娃怎樣被殺死,被吊着剝皮,被架在柴上“嘟嘟”地燉,再被我們用樹枝削成的筷子杵進嘴裡,化在肚子。
顆韌就這樣“嗚嗚……”,把我們對牠兄姊所幹的都告發給了老狗。老狗要我們償命了。灰的山霧中,牠眼由黑變綠,再變紅。誰說:“快捂住小的!不然老的小的對着叫,道班人一會就給叫出來了!”顆韌的頭給捺進帽子裡。捺牠的那隻手很快溼了,才曉得狗也有淚。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撐得像個小城門。牠是藏狗裡頭頂好的種,有匹鹿那麼高,凸額闊嘴,一擡前爪能拍死一隻野兔;牠的毛輕輕打旋兒,尾巴沉得擺不動一樣。車拿油門轟牠走,牠四條腿戳進地似的不動。要在往常準有人叫:“開嘛!輾死活該!”這時一車人都爲難壞了:不論怎樣顆韌跟我們已有交情;看在牠面上,我們不能對牠媽把事做絕。顆韌的哽咽被捂沒了,只有嗤嗤聲,像牠被委屈憋得漏了氣。老狗漸漸向車靠攏,哭天搶地也沒了,出來一種低聲下氣的哼哼,一面向我們屈尊地搖起牠豪華的尾巴。
牠仍聽得見顆韌,那嗤嗤聲讓牠低了姿態。等老狗接近車廂一側,司機把車幌過牠,很快便順下坡溜了。車拖着一大團塵煙,那裡面始終有條瘋跑的老狗,從黑色跑成灰色。牠沒追到底,一輛從急彎裡閃出的吉普車壓扁了牠。顆韌恰在這一刻掙脫了那隻手,從皮帽子裡竄出來。牠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體。牠還看到老狗沒死的臉和尾巴,從扁平的、死去的身子兩端翹起,顫微微,顫微微地目送顆韌隨我們的車消失在路根子上。顆韌就那樣呆傻地朝牠媽看着。其實牠什麼都看不見了:車已出了山。顆韌這下誰也沒了,除了我們。牠知道這點,當我們喚牠,喂牠,牠臉上會出現孤兒特有的誇張的感恩。牠也懂得了穿清一色草綠的,叫兵的人,他們比不穿草綠的人們更要勇猛、兇殘,更要難惹。兵身上挎的那件鐵傢伙叫槍,顆韌親眼看見了它怎樣讓一隻小獐子腦殼四迸。
顆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隻瞬間就沒了命的生靈,良久,才緩緩轉頭,去認識那黑森森的槍口。顆韌同時也明白我們這羣叫作兵的惡棍是疼愛牠的,儘管這愛並不溫存。這愛往往是隨着粗魯加劇的。牠不在乎“狗日的顆韌”這稱呼,依然歡快地跑來,眼睛十分專注。我們中總有幾個人愛惡作劇:用腳將牠一身波波的毛倒擼,牠一點不抗議,獨自走開,再把毛抖順。有幾個女兵喜歡把手指頭給牠咬,咬疼了,就在牠屁股上狠打一巴掌。兩個月後,顆韌再不那樣“嗚嗚”了,除了夜裡要出門解溲。有次我們睡死過去,牠一個也嗚嗚不醒,只好在門拐子裡方便了。清早誰踩了一鞋,就叫喊:“非打死你,顆韌!屙一地!”牠聽着,腦袋偏一下,並不完全明白。但牠馬上被提了過去,鼻子尖被捺在排泄物上:“還屙不屙了?還屙不屙了?”問一句,牠腦門上捱一摑子。起先牠在巴掌搧下來時忙一眨眼,捱了四五下之後,牠便把眼睛閉得死死的。牠受不住這種羞辱性的懲罰。放了牠,牠臊得一整天不見影。從此怎樣哄,牠也不進屋睡了。十月底,雪下到二尺厚,小周怕顆韌凍死,硬拖牠進屋,牠再次“嗚”地吶喊起來。小周被牠的倔強和自尊弄得又氣又笑,說:“這小狗日的氣性好大!”那夜,氣溫降到了零下三十度,早起見雪地上滿是顆韌的梅花瓣足跡:牠一夜都在跑着取暖,或是找地方避風。四個月大的顆韌是黃褐色的,背上褐些,肚下黃些。
跟了我們三個月,牠知道了好多事:比如用繩子把大小布片掛起,在布片後面豎起燈架子,叫作裝舞臺。舞臺裝完,我們要往臉上抹紅描黑,那叫化妝。化妝之後,我們脫掉清一色軍服,換上各式各樣的綵衣彩裙,再到舞臺上比手劃腳,瘋瘋癲癲朝臺下的陌生人笑啊跳的,那叫作演出。演出的時候,顆韌一動不動地臥在小周的大鼓小鼓旁邊,鼓一響,牠耳朵隨節奏一抖一抖,表示牠也不在局外。牠懂得了這些吵鬧的,成天蹦躂不止的男兵女兵叫演出隊。牠還懂得自己是演出隊的狗。顆韌最懂的是“出發”。每天清早,隨一聲長而淒厲的哨音,我們像一羣被迫躦籠子的雞,一個接一個拱進蒙着帆布的行軍車。
逢這時顆韌從不需任何人操心,牠總是早早等在車下,等我們嘟噥着對於一切的仇恨與抱怨,同時飛快地在自己被囊上坐穩,牠便“蹭”地一下將兩隻前爪搭上第二階車梯,同時兩個後爪猛一蹬地,準確着陸在第一層梯階上。再一眨眼,牠已進了車廂,身手完全軍事化,並也和我們一樣有一副軍事化的表情,那就是緘默和陰沉。這時牠和我們一塊等馮隊長那聲烏鴉叫般的“出發!”這聲烏鴉叫使顆韌意識到了軍旅的嚴酷。過了金沙江,路給雪封沒了。車一動一打滑,防滑鏈噹啷噹啷,給車戴了重鐐一般。我們的行軍速度是一小時七八公里,有時天黑盡還摸不到宿營的兵站。這天我們的車爬上山頂,見一輛郵車翻在百米來深的山澗裡,四輪朝天。“司機呢?”有人問。“找下巴頦去了。”有人答。聽到此誰呻吟一聲:“嗯……哼……”回頭,見司機小鄭蹲在那裡,眼球跟嵌在韌爛的牛頭上一樣灰白灰白。我們都看着他。他又“嗯”一聲,鼻涕眼淚一塊下來了。“頭暈……”他哼着說:“開、開不得車了。”開頭一輛車的司機班長說:“裝瘋迷竊!”小鄭一邊哭一邊說:“頭暈得很,開不得車。”我們都楞着,只有顆韌跑到小鄭身邊,在他流淚淌鼻涕的臉上飛快地嗅着,想嗅出他的謊言。司機班長上去踢小鄭一腳,小鄭就乾脆給踢得在雪地上一滾。
“站起來!”班長說。“腳軟,站不起。”小鄭說。“鄭懷金,老子命令你:站起來!”班長喊道。小鄭哭着說:“你命令。”他仍在地上團着。馮隊長說:“算了,這種尿都諕出來的人,你硬逼他開,他肯定給把車翻到臺灣去。”於是決定把兩輛車用鐵纜掛住,由司機班長開車拖着走。到一個急彎,馮隊長命令大家下車,等車過了這段險路再上。全下來了,包括顆韌。班長突然剎住車,從駕駛艙出來,問:“爲啥子下車?”馮隊長說:“這地方太險,萬一翻下去……”班長打斷他:“死就死老子一個,是吧?”馮隊長意識到失口,臉一僵,忙說:“空車好開!”班長冷笑:“空車?空車老子不開。要死都死,哪個命比哪個貴!”他將他那把衝鋒槍杵在雪裡,人撐在槍把上,儼然一個驍勇的老兵痞。馮隊長說:“不是防萬一?”“萬一啥子?”“萬一翻車……”“再講一個翻字!”馮隊長不吱聲了。
他想起汽車兵忌諱的一些字眼,“翻”是頭一個。這時幾個男兵看不下去,異口同聲叫起來:“翻、翻、翻……”班長眼神頓時野了,把衝鋒槍一端,槍口把演出隊劃一劃。男兵們也不示弱,也操出長長短短几條槍,有一條是舞蹈道具。都一動不動,只有眼睛在開火。顆韌不懂這一刻的嚴峻,不斷在雪裡撲來撲去,給雪嗆得直打噴嚏。或許只有牠記得,我們槍裡的子彈都打空了,打到那兩匹獐子、五隻雪獺上去了。馮隊長這時說:“好吧,我上車。我一人上車!”雙方槍口耷拉下來。馮隊長一個鷂子翻身,上車了,對車下轉過臉,烈士似的眼神在他因輕蔑而低垂的眼簾下爍爍着。“開車!”馮隊長喊。車卻怎麼也發不動。踩一腳油門,它轟一下,可轟得越來越短,越沒底氣,最後成了“呃呃呃”的乾咳。天全黑下來,四野的雪發出藍光。女兵中的誰被凍得在偷偷地哭。
缺氧嚴重了,連顆韌也不再動,張開嘴,嘴裡冒出短促急喘的白氣。偷偷哭的女兵越來越多,捂在臉上的雙層口罩吸飽眼淚,馬上凍得鐵一樣梆硬。顆韌明白這個時刻叫做“飢寒交迫”。牠曾與我們共同經歷過類似的情形,但哪一次也不勝過這一刻的險惡。牠跟我們一樣,有十幾個小時沒進食了。牠明白所有偷着哭的女兵是因爲害怕和絕望。牠還嗅出仍在急驟下降的氣溫有股刺鼻的腥味。牠也感到恐懼,一動不動地向無生命的雪海瞇起眼。這樣的氣溫裡耽兩小時,就是死。燒了兩件絨衣,仍沒把汽車烤活過來。司機班長用最後的體力往車身上踹一腳。他也要哭了。馮隊長問他:“咋辦?”班長說:“你說咋辦就咋辦。”過一會他又說:“離兵站還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車來拉,肯定是拉一車死豬了!”“那咋辦?”馮隊長又問。這回是問他自己。“大家都動啊!不準不動!不然凍僵了自己都不知道!”馮隊長朝我們喊,一面用手拔拉這個,推搡那個,看看是不是有站着就已經凍死的。小周忽然說:“我看叫顆韌去吧。”我們都靜下來。“顆韌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時!”小周很有把握地說。顆韌聽大家討論牠,站得筆直,尾巴神經質地一下下聳動。這事只有牠來做了:把信送到兵站去,讓人來救我們。牠那藏獒的血使牠對這寒冷有天生的抵禦,牠祖祖輩輩守護羊羣的天職給牠看穿這夜色的眼。牠見小周領着我們向牠圍過來,在馮隊長一口一個“胡鬧”的喝斥中,將一隻女舞鞋及求救信系在牠脖子上。
我們圍着牠,被寒冷弄得齜牙咧嘴,一張張臉都帶有輕微的巴結。牠覺出小周在牠的屁股上拍的那一掌所含的期望。小周對牠說:“顆韌,順這條路跑!快跑,往死裡跑!”顆韌順下坡的公路竄去。雪齊牠的胸,牠的前肢像破浪一樣將雪剪開。牠那神秘的遺傳使牠懂得向前跑,向有燈光的地方跑。牠跑進藍幽幽的雪夜深處,知道牠已從我們的視野中跑沒了。顆韌得忘掉許許多多我們的劣跡才能這樣拿出命來跑。牠得忘掉我們把牠的兄姊投進嘟嘟響的鍋裡,忘掉牠母親被壓成扁薄一片的身體,以及從那身體兩端顫顫翹起的頭和尾那樣慘烈的永別姿勢。牠必須忘了我們中的誰沒輕沒重地扯牠的耳朵,揪牠的尾巴,逼牠去嗅一隻巨大的半死老鼠。那老鼠高頻率的吱吱叫聲,那油膩的黯灰皮毛,以及牠鮮紅紅的嘴和眼都讓顆韌噁心得渾身發冷。老鼠吱吱叫時齜出的長形門齒使顆韌感到醜惡比兇悍更令牠戰慄。顆韌記得牠怎樣把屁股向後扯,將下巴往胸口藏,卻仍然拗不過我們,我們已將顆韌的臉捺到老鼠鼻尖上了。顆韌的胸膛裡發生沉悶的聲響,這響是向我們表示:牠對我們的作弄受夠了,牠肉體深處出現了咬人噬血的衝動。而我們卻毫不懂牠,一個勁歡叫:“快看狗逮耗子!快看狗逮耗子!”顆韌最需下力忘掉的是牠的鼻子在腥臭的老鼠臉上一擦而過,猛甩掉了扯緊牠的手。那手幾乎感到了顆韌那兇猛的撕咬。牠當然不會真咬,牠只以這逼真的咬噬動作來警告我們:狗畢竟是狗。狗沒有義務維持理性,而人有這義務。
而我們誰也不懂牠那一觸即發、一發就將不可收拾的反叛。我們被牠反常的樣子逗得樂透了,說:“看來好狗是不逮耗子!”“逮耗子的是婆娘狗,我們顆韌是狗漢子!”“這狗日的比人還倔!”“把耗子煮煮,擱點佐料,給顆韌當飯吃,看牠還倔不倔!……”顆韌轉過頭,拿屁股對着我們笑歪了的臉。牠覺得我們無聊空乏透頂,牠這條狗就讓我們囉嗦成這樣。顆韌吃力地在忘卻那一切。牠跑下公路最後一道彎彎時,眼前出現幾盞黃融融的燈火。那就是兵站。所有兵站的房舍幾乎一模一樣。最靠公路的一間小房是值班室。我們演出隊的車每進一個兵站,都是從這小房跑出個戴紅袖章的人來跟馮隊長握手,嘴裡硬梆梆的說:“某某兵站值勤排長向演出隊敬禮!”然後這排長會跑進兵站,小聲喊:“來了一車豬啊,又要弄吃的啊!”顆韌叫幾聲,沒人應,大門緊閉着。牠繞着鐵絲網跑,想找隙口鑽進去。
鐵絲網很嚴實,顆韌整整轉了一圈,沒找着一點破綻。牠開始刨雪。雪低下去,一根木樁下出現了縫隙。顆韌塌下腰,伸長肩背一點點往裡鑽,幾乎成功了,卻發現脖子上的舞鞋帶被鐵網掛住,任牠怎樣甩頭,也掙不脫身。飢餓和寒冷消耗了顆韌一半生命,剛纔的疾跑則消耗了另一半,顆韌突然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疲倦。牠不知那樣臥了多久,貼地皮而來的風雪一刀一刀拉過牠的臉,牠溼透的皮毛被凍硬,刺毫一樣根根乍立起來。牠最後的體溫在流失。顆韌想到自己的藏獒家族,有與狼戰死的,有被人殺害的,卻從未有過死於寒冷的。想到這兒牠使勁睜開眼,緊扣牙關,再做最後一次掙扭。“當”一聲,那木樁子被牠扯倒了。而值班室的黃燈火一動不動。沒人聽見顆韌垂死的掙扎和完全嘶啞的吠叫。顆韌感到自己六個月的生命在冷卻。牠最後的念頭是想我們這幾十條嗓門對牠粗野的暱稱:“顆韌這狗東西!……”在雪山上的我們把所有的道具箱、樂器箱、服裝箱都澆上汽油,點燃,燒了四大蓬篝火。半邊山都烤化了,還燒掉誰半根辮子。總算沒讓誰凍死。
這四蓬沖天大火把山頂二十公里外的道班驚醒,他們給山下兵站發了電報。兵站派車把我們接下山時,才發現倒掉的木樁和被雪埋沒的顆韌。小周把顆韌揣在自己棉被裡,跟他貼着肉。誰說:“牠死個球了。”小周說:“死了我也抱牠。”誰又說:“咦,小周那狗日的哭了。”小周說:“你先人才哭。”我們女兵也都跑來看顆韌,不吱聲地坐一會,觸觸牠冰涼的鼻尖,捏一把牠厚實闊大的前爪。我們一下子想起顆韌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誰把牠耳朵掀起,輕聲叫:“顆韌,顆韌,顆韌……”叫得幾個女兵都抽鼻子。下半夜三點了。小周突然把演出隊的衛生員叫醒。“給顆韌打一針興奮劑!”衛生員說:“去你的。死都死得硬翹翹的了!”“牠心還在跳!你摸”衛生員的手給小周硬拉去,揣到他棉被裡。衛生員忙應付地說:“在跳、在跳。”“那你快起來給牠打一針興奮劑!”“我不打。我沒給狗打過針,慢說是死狗。”“牠沒死!”“小周你再發神經,我叫隊長啦!”衛生員說。小周見他頭一倒又睡着,忙把他那隻大藥箱拎跑了。我們女兵都等在門外,馬上擁着小周進了兵站飯廳。
炭火先就生起,一股熱烘烘的炭氣吹浮起我們的頭髮梢。末席提琴手趙蓓繃緊臉,蒼白細小的手上舉着一支針管。她在顆韌的前爪上找了個地方,只見她嘴脣一下沒了。針戳進去,顆韌仍是不動。我們沒一個人說話。眨眼都怕驚動趙蓓。“好了。”趙蓓說,嘴脣被放出來。小周看她一眼,馬上又去看顆韌。他對我們說:“你們還不去睡。”假如這一針失敗,他不願我們打攪他的哀傷。顆韌真的活轉來。不知歸功於興奮劑還是小周的體溫。小週一覺醒來,顆韌正臥在那兒瞪着他。小周說:“顆韌你個狗東西嚇死老子了!”顆韌眨一下眼,咂幾下嘴,牠懂得自己的起死回生。牠也曉得,我們都爲牠流了淚,爲牠一宿未眠。小周領着牠走來時,我們正在列隊出早操,幾十雙腳踏出一個節奏,像部機器。我們把操令喊成:“顆韌、顆韌。”從此顆韌對我們這些兵有了新認識。牠開始寬恕我們對牠作下的所有的惡。
牠從此懂得了我們這些穿清一色軍服的男女都有藏得很仔細的溫柔。顆韌懂得牠對於我們來說,並不是一條無關緊要的畜牲,我們是看重牠的,我們在牠身上施與一份多餘的情感。之所以多餘,是因爲我們是做爲士兵活着,而不是做爲人活着;我們相互間不能親密,只得拿牠親密,這親密到牠身上往往已過火,已變態,成了暴虐。牠從此理解了這暴虐中的溫柔。雪暴把我們困住了,在這個小兵站一耽四天。從兵站炭窯跑來一隻柴瘦的狗,和顆韌咬了一整天的架。第二天兩條狗就不是真咬了。邊咬邊舒服得哼哼。瘦狗有張瓜子臉,有雙單鳳眼,還有三寸金蓮似的尖尖小腳。我們都說這狗又難看,又騷情。不過顆韌認爲牠又漂亮又聰明。牠高度只齊顆韌的肩胛,不是把嘴伸到顆韌胳肢窩裡,就是伸到牠的**。顆韌享受地瞇上眼,我們叫牠,牠只睜一隻眼看看我們。“顆韌,過來,不準理那個小破鞋!”誰說。牠把尾巴尖輕輕蜷一蜷。牠不懂“小破鞋”,也不懂我們心裡慢慢發酵的妒嫉。牠奇怪地發現當牠和瘦狗一齊在雪原上歡快地追逐時,我們眼裡綠色的陰狠。
我們團出堅實的雪球向瘦狗砸去,瘦狗左躲右閃,蛇一樣擰着細腰。顆韌覺得牠簡直優美得像我們女兵在臺上舞蹈。瘦狗被砸中,難看地撇一下腿,接着便飛似的逃了。顆韌也想跟了去。卻不敢,苦着臉向大吼大叫的我們跑回來。誰扔給牠一塊很大的肉骨頭,想進一步籠絡牠。瘦狗在很遠的地方站着,身體掩在一棵樹後,只露一張瓜子臉。完全是個偷漢的小寡婦。顆韌將骨頭翻過來調過去地看,又看看我們。牠發現我們結束了午餐,要去裝舞臺了。沒有一個注意牠,牠叼起那塊肉骨頭走了兩步試試,沒人追,便撇開腿向瘦狗跑去。瘦狗呲開嘴笑了,“哈嗤哈嗤”地迎上來。牠倆不知道我們的詭計。瘦狗則一脫離樹的掩護,我們的雪球如總攻的炮彈一樣齊發。
瘦狗給砸得幾乎失去了狗形;尾巴在襠裡夾沒了,耳朵塌下,緊緊貼着臉。顆韌楞得張開嘴,骨頭落在地上。牠聽我們笑,聽我們說:“來勾引我們顆韌!顆韌纔多大,才六個月!”“看牠那死樣,一身給跳蚤都咬幹了!”“勾引倒不怕,怕牠過一身跳蚤給顆韌……”我們以爲顆韌被制住了,卻不知顆韌從此每夜跑五六公里到炭窯去幽會瘦狗。我們發現時顆韌已是一身跳蚤。我們給牠洗了澡,篦了毛,關牠在房裡,隨牠怎麼叫也不放牠出去。下半夜不止顆韌在叫,門外那條瘦狗在長一聲短一聲的呻喚,喚得顆韌在裡面又跳腳又撞頭。牠只聽瘦狗喚痛,卻不知痛從哪來的。我們當然知道。都是我們佈置的。清早我們跑出房,見那隻捕兔夾子給瘦狗拖了兩尺遠。那三寸金蓮給夾斷了,血滴凍成了黑色。顆韌跑到瘦狗面前,瘦狗的媚眼也不媚了,半死一樣略略翻白。顆韌急急忙忙圍着牠奔走,不時看我們。我們正裝行軍車,準備出發,全是一副顧不上的表情。顆韌繞着瘦狗越走越快,腳還不斷打跌。我們不知道那是狗捶胸頓足的樣子;那是顆韌痛苦、絕望得要瘋的樣子。
顆韌這時聽見尖利而悠長的出發哨音。瘦狗嘴邊溢出白沫,下巴沉進雪裡。顆韌看着我們。我們全坐上車,對牠嚷:“顆韌,還不死上來!……”牠終於上了車,一聲不吭,眼睛發楞。馮隊長那聲烏鴉叫都沒驚動牠。顆韌一直楞着,沒有回頭。牠明白牠已失去瘦狗,牠不能再失去我們。過了康定再往東,雪變成了雨。海拔低下來,顆韌趴在小周的鼓邊上看我們演出,牠發現我們的動作都大了許多,跳舞時蹦得老高,似乎不肯落下來。這是個大站,我們要演出七場,此外是開會,練功。一早顆韌見小周拎着樂譜架和鼓槌兒往兵站馬棚走,頭在兩肩之間游來游去。突然他頭不遊了;他正對面走來了趙蓓。
趙蓓也在這一瞬也矯正了羅圈腿。小周看她一眼,她看小週一眼。兩人擦肩而過,小周再看她一眼,她又還小週一眼。小周開始照樂譜練鼓,兩個鼓槌兒系在大腿上。從每一記的輕重,他能判斷鼓音的強弱。顆韌發現他今天不像往日那樣,一敲就搖頭晃腦。今天他敲一會就停下,轉過臉,眼睛去找什麼。趙蓓的琴音給風颳過來刮過去,小周不知道她在哪裡。顆韌觀察他的每一舉動。等他轉回臉發現顆韌洞悉的目光。他順手給牠一槌,說:“滾。”等小周把頭再一次轉回,見枯了絲瓜架後面兩個人走過來。他倆半藏半漢,一把大提琴夾在胳肢窩下面。小周問:“老鄉,你琴哪找的?”老鄉說:“偷的。就在那邊一個大車上還多!”兩人說着,大模大樣跨上犛牛。顆韌感到小周在牠背上拍的那記很重。小周說:“顆韌,不準那兩個龜兒子跑!去咬死他們……”顆韌沒等他說完已竄出去,跑得四腿拉直。牠追到那兩匹犛牛前面,把身子橫在路上。小周解下一匹馬,現學上馬、使戟,嘴裡嘟嚷着驅馬口令和咒罵,也追上來。兩個老鄉策犛牛輪流和顆韌糾纏又輪流擺脫牠。
小周喊:“咬他腳!咬他腳!”顆韌不只聽指揮,撲到哪是哪,咬一口是一口。“咬他腳笨蛋!”顆韌見歪歪扭扭跑來的馬背上,小周忽高忽低,臉容給顛得散一會、聚一會。眼看馬追近了,卻一個跳躍把小周甩下來。顆韌一楞,舌頭還留在嘴外。馬拖着小周拐下了小路。顆韌沒興致再去追那兩人,楞在那兒看小周究竟怎麼了。牠不懂這叫“套蹬”,是頂危險的騎馬事故。馬向河灘跑,被倒掛的小周還不出一點聲,兩隻眼翻着,身體被拖得像條大死魚。河灘枯了,淨是石蛋兒。顆韌聽見小周的腦勺在一塊大石蛋兒磕得崩脆一響,石蛋上就出現一道血槽。顆韌認得血。牠發狂地對馬叫着。牠的聲音突然變了,不再像犬吠,而像是轟轟的雷。馬在顆韌嗓音變的一剎那跑慢了,然後停住。顆韌喘得呼呼的,看看馬,又看看沒動靜的小周。馬這時看見不遠處的草,便拖着小周往那兒蹓,顆韌喝斥一聲,馬只得止步。顆韌開始渾身上下拱小周,他仍是條死魚。顆韌一樣樣撿回他沿途落下的東西:鋼筆、帽子、鞋,牠將東西一一擺在小周身邊,想了想,叼起一隻鞋便往兵站跑。
牠跑到一垛柴後面,趙蓓正在練琴。牠把前爪往她肩上一搭,嗓子眼裡怪響。“死狗,瘋!”趙蓓說。她不懂牠那滿嘴的話。牠扯一扯頸子,“嗚”的一聲。顆韌好久沒這樣悽慘地啼叫了。趙蓓頓時停住琴弓,扭頭看牠。這纔看見牠叼來的那隻鞋。她認出這草綠的,無任何特徵的軍用膠鞋是小周的。顆韌見她捧着鞋發楞。牠上前扯扯她的衣袖,同時忙亂地踏動四爪。趙蓓跟着顆韌跑到河灘,齊人深的雜草裡有匹安詳啃草的馬。再近些,見草裡升起個人。趙蓓叫:“小周!”聽叫,那人又倒下去。趙蓓將小周被磨去一塊頭皮的傷勢查看一番,對急喘喘跑前跑後的顆韌說:“去喊人!”顆韌看着她淚汪汪的眼,不動。任她踢打,牠不動。牠讓她明白:牠是條狗;狗是喊不來誰的。趙蓓很快帶着衛生員和馮隊長來了。小周的輕微腦震盪,以及嚴重的頭部外傷十天之後才痊癒。
十天當中,我們在交頭接耳:“你說,顆韌爲什麼頭一個去找趙蓓?”“你說,顆韌是不是聞出了小周和趙蓓的相投氣味?”我們都怪聲怪氣笑了,同時把又憨又大的顆韌瞪着,彷佛想看透牠那狗的容貌下是否藏着另一種靈氣,那洞悉人的秘密的靈氣。顆韌疏遠了我們。牠不再守在舞臺邊,守着小周那大大小小一羣鼓。牠給自己找了個事做。牠認爲這事對我們生硬的軍旅生活是個極好的調劑。牠很勤懇地幹起來。牠先是留神男兵女兵們的眉來眼去。很快注意到一有眉眼來往,勢必找到藉口在一塊講話。再往後,這對男兵女兵連廢話都講完了,常是碰了面便四周看看,若沒人,兩人便相互捏捏手,捏得手指甲全發了白,才放開。在行軍車上,男兵女兵混坐到一塊,身上搭夥蓋件皮大衣,大衣下面全是捏得緊緊的一雙雙手。有次顆韌見一車人都睡着了,車顛得兇猛,把大衣全顛落,那一雙雙緊纏在一起的手都暴露出來。卻沒人看見,獨獨顆韌看見了。
顆韌每晚是這樣忙碌的:牠先跑進女兵宿舍,在牀邊尋覓一陣,鼻子呼嗤呼嗤地嗅,然後叼起一隻紅拖鞋(亦或是綠拖鞋、粉拖鞋、奶白拖鞋),飛快地向男兵宿舍跑。牠不費事就找到了他那個跟紅拖鞋的主人暗中火熱的男兵。顆韌仔細將女兵的拖鞋擱在男兵牀下,既顯眼又不礙事。然後牠連歇口氣都顧不上,立刻叼起那男兵的一隻皮鞋(亦或棉鞋、膠鞋、舞鞋),再跑回女兵宿舍,將男鞋擺在那女相好牀上。有時顆韌興致好,還會把鞋擱進被窩。再就是牠心血**,不要鞋了,改成內褲或乳罩。到了內褲這一步,我們就不再敢偷偷甜蜜了。我們開始感到大禍臨頭。誰也沒往顆韌身上去想。開始大家都假裝是粗心,錯拿了別人東西,找個方便時間,把東西對換回來便是。久了,這樣的對換便給男女雙方造成一份額外的接觸。於是,渾沌的大羣體漸漸被分化成一雙一對,無論我們怎樣掩飾,怎樣矢口抵賴,這種成雙成對仍是一日比一日清晰。
我們困惑極了,想不出自己的體己小對象怎麼會超越我們的控制,私奔到男兵那裡。我們甚至想到“宿命”和“緣分”之類的詮釋。當這樣奇事發生得愈加頻繁時,我們不再嘻嘻竊笑,我們感到它是個邪咒;它將我們行爲中小小的不軌,甚至僅僅是意念中的犯規,無情地揭示出來。我們怎麼也沒想到顆韌。是牠在忙死忙活地爲我們扯皮條。牠好心好意地揭露我們的青春萌動,同時出賣了我們那點可憐的秘密。牠讓我們都變成了嗅來嗅去的狗,去嗅別人**症候。沒有顆韌的揭示和出賣,我們的出軌應該是安全的。在把內褲和乳罩偷偷對換回來時,我們感到越來越逼近的危險。
然而我們控制不住,這份額外的接觸刺激着我們做爲少男少女的本能。在恐懼中,我們嘗試接吻,試探地將手伸到對方清一色的軍服下面。我們怎麼也不會想到,是顆韌這狗東西使我們一步步走到不能自拔的田地。顆韌也沒想到,牠成全我們的同時毀了我們。終於有一對人不顧死活了。半夜他倆悄悄溜出男女宿舍,爬進行軍車。我們也悄悄起身,馮隊長打頭,將那輛蒙着厚帆布的車包圍起來。黑暗中那車微微打顫。我們都清楚他倆正做的事,那是我們每個人都想做而不敢做的。只有讓他倆把事做到這一步,我們纔會像一羣觀看殺雞的猴子,被諕破膽,從此安生。我們需要找出一對同伴來做刀下的雞。我們需要被好好諕一諕,讓青春在萌芽時死去。馮隊長更明白這一點,他的青春在二十年前就死光了。
他捺住不斷刨腳的顆韌,看一眼表。他心沒狠到家,想多給他倆一點時間,讓他倆好歹穿上衣服。他從表上擡起臉,很難說那表情是痛苦還是惡毒。他說:“小崔、李大個兒兩個同志,砍繩子!”繩子一斷,車篷布“唰啦”落下來。裡面的一對男女像突然被剝出豆莢的兩條蟲子,蠕動尚未完全停止,只等人來消滅。那是很美麗很豐滿的兩條蟲子,在月光下尤其顯得通體純白。我們全傻了,彷佛那變成了蟲的男女士兵正是自己;那易受戳傷的肉體正是自己的。“不準動!”馮隊長的烏鴉音色越發威嚴:“把衣服穿起來!”誰也不顧不挑剔馮隊長兩句口令的嚴重矛盾。“聽見沒有?穿上衣服!”我們都不再看他倆。
誰扯下自己的衣服砸向趙蓓。趙蓓嗚嗚地哭起來,赤裸的兩個肩膀在小周手裡亂抖。小周將那衣服披在她身上。女兵們把趙蓓攙回宿舍,她嗚嗚地又哭了一個鐘頭。天快亮時,她不哭了。聽見她翻紙,寫字,之後輕輕出了門。誰跟出去,不久就大叫:“趙蓓你吃了什麼?”都起來,跑出門,趙蓓已差不多了,嘴角溢出安眠藥的白漿,一直溢到耳根。趙蓓沒死成。拖到軍分區醫院給救了過來。但她不會回來了,很快要做爲“非常復員”的案例被遣送回老家去。小周成了另一個人,養一臉鬍子,看誰都兩眼殺氣。很少聽他講話,他有話只跟顆韌嘮嘮叨叨。一天,我們突然看見顆韌嘴裡叼着一隻紫羅蘭色的拖鞋。
這下全明白了。那是趙蓓和小周的事發生五天之後。只聽一聲喊:“好哇!你這個狗東西!”頓時喊聲喧囂起來:“截住那狗東西!截住顆韌!”顆韌擡起頭,發現我們個個全變了個人。牠倒不捨得放棄那隻拖鞋,儘管牠預感到事情很不妙了。這回賊贓俱在,看牠還往哪裡跑!顆韌在原地轉了個圈,鞋子掛在牠嘴上。牠眼裡的調皮沒了。牠發現我們不是在和牠逗,一張張緊逼過來的臉是鐵青的,像把牠的兄姊吊起剝皮時的臉。牠收縮起自己的身體,儘量縮得小些,尾巴沒了,脖子也沒了。牠越來越看出我們來頭不善。我們收攏了包圍圈,在牠眼裡,我們再次大起來,變得龐大如山。牠頭頂的一片天漸漸給遮沒了。誰解下軍服上的皮帶,銅釦發出陰森的撞擊聲。那皮帶向顆韌飛去。顆韌痛得打了個滾。
牠從來沒嘗過這樣結實的痛。“別讓牠逃了!……”顆韌見我們所有的腿林立、交叉、成了網,牠根本沒想逃。“揍死牠都是牠惹的事!”腳也上來了,左邊一下,右邊一下,顆韌在中間翻滾跌爬。小周手裡被人塞了條皮帶。“揍啊!這狗東西是個賊!”人慫恿小周。小周不動,土匪樣的臉很木訥。紫羅蘭的拖鞋是趙蓓的,她人永遠離開了,鞋永遠留下了。他從地上拾起鞋,不理睬我們的攛掇:“還不揍死這賊娃子!……”我們真正想說的是:揍死顆韌,我們那些秘密就從此被封存了;顆韌是那些秘密的唯一見證。我們拳腳齊下,揍得這麼狠是爲了滅口。而顆韌仍是一臉懵懂。牠不知道牠叛賣了我們;牠好心好意地撮合我們中的一雙一對,結果是毀了我們由偷雞摸狗得來的那點可憐的幸福。
小周“唰”給了顆韌一皮帶。我們說:“打得好!打死纔好!”小周沒等顆韌站穩又給牠一腳。顆韌被踢出去老遠,竟然一聲不吭。勉強站穩後,牠轉回臉。一線鮮血從牠眼角流出來。牠看我們這些殺氣騰騰的兵從綠色變成了紅色。“這狗是個奸細!”“狗漢奸!”血色迷濛中,牠見我們漸漸散開了。牠不懂我們對牠的判詞,但牠曉得我們和牠徹底反目。第二天清早出發,我們一個個板着臉從牠身邊走過,牠還想試探,將頭在我們身上蹭一蹭,而我們一點反應都沒有。哨音起,我們上了車,牠剛把前爪搭上車梯,就捱了誰一腳,同時是冷冰冰的一聲喝:“滾!”牠仰着臉,不敢相信我們就這樣遺棄了牠。車開了。顆韌站在那裡,尾巴傷心地慢慢擺動。牠望着我們兩輛行軍車駛進巨大一團晨霧。
我們都裝沒看見牠。我們絕不願承認這遺棄之於我們也同等痛苦。中午我們到達瀘定兵站,突然看見顆韌立在大門邊。猜測是牠被人收容了,新主人用車把牠帶到這裡。然而牠那一身紅色粉塵否定了前一個猜測:牠是一路跟着我們的車轍跑來的。沿大渡河的路面上是半尺厚的喧騰紅土,稍動,路便升起紅煙般的細塵。牠竟跑了五十公里。我們絕不願承認心裡那陣痠疼的感動。牠遠遠站着,看我們裝舞臺,彼此大喊大叫地鬥嘴、擡摃,就像沒有看見牠。牠試探地走向小周,一步一停,向那一堆牠從小就熟悉的鼓靠攏。小周陰沉地忙碌着,彷佛他根本不記得這條風塵僕僕的狗是誰。
小周的冷漠使顆韌住了步。在五米遠的地方,牠看着他,又去看我們每一個人,誰偶爾看牠一眼,牠便趕緊擺一擺尾巴。我們絕不願與牠稀哩胡塗講和。演出之後的夜餐,我們圍坐在一起吃着。都知道牠在飯廳門口望着我們。也都知道牠整整一天沒吃過東西。但誰也不吱聲,讓牠眼巴巴地看,讓牠尷尬而傷心地慢慢搖尾巴。這樣第二天牠就不會再死皮賴臉跟着了。然而第二天牠仍跟着。到了第三天,我們見牠薄了許多,毛被塵土織成了網。這是最後一個兵站,過了它,就是通往成都的柏油大道。意思是,我們長達八個月的巡迴演出告終了。絕不能讓這隻喪家犬跟我們回營區,必須把我們與牠的恩怨全了結在這裡。
幾個往西藏去的軍校畢業生很快相上了顆韌。他們不知道牠與我們的關係,圍住牠,誇牠神氣英俊。其中一人給了牠一塊餅乾,顆韌有氣無力地嗅嗅,慢慢地開始咀嚼。畢業生們已商量妥當,要帶這隻沒主的狗去拉薩。他們滿眼鍾情地看牠吃,像霸佔了個女人一樣得意。我們都停下了化妝,瞪着畢業生們你一下我一下地撫摸顆韌。我們從不這樣狎暱地摸牠。小周突然向他們走去。我們頓時明白小周去幹嘛,一齊跟在後面。“嗨,狗是我們的。”小周說,口氣比他的臉還匪。“你們的?纔怪了!看你們車先開進來,牠後跑來的!親眼看到牠跑來的!”一個畢業生尖聲尖氣地說。
另一個畢業生插嘴:“看到我們的狗長得排場,就來訛詐!”小週上下瞥他一眼:“你們的狗?”所有畢業生立刻形成結盟,異口同聲道:“當然是我們的狗!”小週轉向我們,說:“聽到沒有:他們的狗!……”“你們的狗,怎不見你們喂牠?”他們中的一個四眼兒畢業生逮着理了。我們理虧地緘默着。“就是,這個狗差不多餓死了,”另一個畢業生說:“纔將我看見牠在廚房後頭啃花生殼子!”得承認,顆韌的消瘦是顯著的。我們不顧馮隊長“換服裝!換服裝!”的叫喊,和畢業生們熱烈地吵起來。不會兒,粗話也來了,拳腳也來了。馮隊長大發脾氣地把架給拉開了。他把我們往舞臺那邊趕,我們回頭,見那四眼兒正在喂顆韌午餐肉罐頭。小周站住了,喊道:“顆韌!……”顆韌倏地擡起頭。牠不動,連尾巴都不動。
四眼兒還在努力勸餐,拿罐頭近一下遠一下地引逗牠。畢業生們不知道這一聲呼喚對顆韌的意味。我們全叫起來:“顆韌!”牠還是一動不動,尾巴卻輕輕動了,應答了我們。馮隊長說:“誰再不聽命令,我處分他!……”我們把手籠住嘴,一齊聲地:“顆韌!”我們叫着,根本聽不見馮隊長在婆婆媽媽威脅什麼。顆韌回來了,一頭扎進我們的羣體。牠捱個和我們和好,把牠那狗味十足的吻印在我們手上、臉上、頭髮上。隊伍裡馬上恢復了牠那股略帶臭味的、十分溫暖的體臭。這樣,顆韌和我們更徹底諒解了。我們日子裡沒有了戀愛,沒有了青春,不能再沒有顆韌。顆韌進城半年後長成一條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風,尾巴也是沉甸甸的。牠有餐桌那麼高了。牠喜歡賣弄自己的高度,不喝牠那食鉢裡的水,而是將脖子伸到洗衣臺上,張嘴去接水龍頭的水滴。牠還喜歡向我們炫耀牠的跑姿;馮隊長訓話時,牠就從我們隊列的一頭往另一頭跑,每一步騰躍出一個完整的拋物線。漸漸地,軍區開始傳,演出隊改成馬戲團了院裡不曉得養了頭什麼猛獸。
有了顆韌我們再沒丟過東西。過去我們什麼都丟,樂器、服裝、燈泡,丟得最多的是軍服。正是軍服時髦的年代,有時賊們偷不到完整的軍服,連爛成拖把的也偷走,剪下所有的鈕釦再給我們扔回來。炊事班則是丟煤、丟米、丟味精。自從顆韌出現在演出隊營地,賊們也開始傳:演出隊那條大畜牲長得像狗,其實不曉得是啥子,兇得狠!你一隻腳才跨過牆,牠嘴就上來了!那嘴張開有小臉盆大!
咬到就不放,給牠一刀都不鬆口,硬是把褲子給你扯脫!一個清晨我們見顆韌胸脯血淋淋地端坐在牆下,守着一碗鹹鴨蛋,嘴裡是大半截褲腿。幸虧牠毛厚,胸大肌發達,刀傷得不深,小周拿根縫衣針消了毒,粗針大麻線把刀口就給牠縫上了。夏天,我們院外新蓋的小樓變成了幼兒園。常見巨大的司令員專車停在門口,從裡面出來個黃毛丫頭,瘦得像螞蚱,五六歲了還給人抱進抱出,那是司令員的孫女,腮幫子上永遠凸個球,不是糖果就是話梅,再不就是打蛔蟲的甜藥丸子。所有老師都撅着屁股跟在她後面,捏着喉嚨叫她“蕉蕉”(亦或嬌嬌)。演出隊和幼兒園只是一條窄馬路之隔。
那輛氣宇昂軒的專車一來,整條街的人都給堵得動不得。我們也只得等在門口,等那螞蚱公主起駕,纔出得了門。是個星期六,我們都請出兩小時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辦理一個禮拜積下來的雜事。我們等得心起火,卻不敢罵司令員,連他的車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罵。我們只有忍氣吞聲地看着蕉蕉被一個老師抱出來,轉遞給了警衛員。正要將她抱進車,她突然打打警衛員的腦殼,叫道:“站住!”她看見了在我們中間的顆韌。她兩腿踢着警衛員的腦巴骨,表示要下來。這黃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樣怕顆韌,或許她意識到天下人都該怕她的司令員爺爺,因此她就沒什麼可畏懼了。她停止咀嚼嘴裡的糖果,眼睛盯着我們這條慓悍俊氣的狗兄弟。“過來!”蕉蕉說。
神色認真而專橫。顆韌不睬。牠不懂司令員是什麼東西。“過來哎,狗你過來!”蕉蕉繼續命令,像她一貫命令那個塌鼻子警衛員。警衛員真的過來了,狗裡狗氣地對她笑,請她快上車,別惹這野蠻畜牲。蕉蕉朝我們這邊走來,一邊從嘴裡摳出那嚼成了糞狀的巧克力,極不堪入目地託在小手心裡,朝顆韌遞過來。顆韌感到噁心,兩隻前爪猛一退,別過臉去。牠還不高興蕉蕉對牠叫喚的聲調:“哎,狗!你吃啊!”牠從沒見過這麼小個人有這麼一副無懼無畏的臉。“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顆韌的頸毛。顆韌的臉被揪變了形,眼睛給扯吊起來。我們聽見不祥的“嗚嗚”聲從顆韌臟腑深處發出。“放了牠!”誰說。
“就不!”蕉蕉說。“牠會咬你!”“敢!”警衛員顛着腳來時已晚了。顆韌如響尾蛇般迅捷,甩開那暴虐的小手,同時咬在那甘蔗似的細胳膊上。蕉蕉大叫一聲“爺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條街的居民都驚壞了。顆韌並不知道自己闖下的塌天之禍,冷傲地走到一邊,看着整個世界兵慌馬亂圍着公主忙。牠聽我們嚷成一片:“送醫……快找……院急救……犬咬藥……室去……打電……怕是狂……話給司……犬症……令員……叫救命……狂犬症……車快來不然……電話佔……司令員……線,鬼醫生談戀愛去了……司令員來了……”司令員來時,顆韌已被我們藏好。
怕牠出聲,我們給塞了四粒安眠藥,加上些燒酒。司令員大罵地走進大門時,顆韌已裹在毯子裡睡得比死還安靜。我們全體站得像一根根木樁,屁股夾得生疼。司令員個頭不高,肚子也不像其它首長那麼大。他站在我們隊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動作的地方。那眉毛威嚴果敢,像兩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筆。“狗在哪裡?”他拿眉毛把我們全隊掃一遍。不吭聲,連鼻息都沒有。“那隻狗在哪裡?嗯?”司令員大發雷霆。我們中的誰壯了膽說:“不曉得……”馮隊長向司令員打個千兒:“我剛纔找過了樓上樓下都找了,不知牠跑哪兒去了。”司令員說:“屁話。誰把牠藏了。”馮隊長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個活畜牲,不動牠至少會叫……”司令員想了片刻,認爲馮隊長有點道理。馮隊長並不知道我們的勾當。司令員這時意識到如此與我們理論下去也失體統,更失他的將軍風度。
他準備撤了。臨走,他懇切由衷地嘆口氣,說:“像什麼話?我們是人民的軍隊,是工農子弟兵!搞出什麼名堂來了?鬥雞走狗,這不成了舊中國的軍閥了?兵痞了?……幸虧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麼向人民交代?嗯?”我們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員進了那輛黑色的巨型轎車。事情的確鬧大了,我們停止了練功、排練,整天地集體禁閉,檢討我們的思想墮落。司令員給三天限期,如果我們不交出顆韌,他就撤馮隊長的職,解散演出隊。第三天早晨,馮隊長集合全隊,向我們宣佈:中午時分,司令員將派半個警衛班來逮捕顆韌,然後帶牠到郊區靶場去執行槍決。
馮隊長說:“我們是軍人,服從命令聽指揮是天職,……”我們不再聽他下面的訓誡,整個隊列將臉朝向左邊左邊有個大沙坑,供我們練跳板的,此時顆韌正在那兒嬉沙,嬉得一頭一身,又不時興高采烈地跳出來,將沙抖掉。這是牠來內地的第一個夏天,招不住炎熱,便常常拱進沙的深處,貪點陰涼。牠漸漸留心到我們都在看牠,也覺出我們目光所含的水分,牠動作慢下來,最後停了,與我們面面相覷。牠不知道自己十六個月的生命將截止在今天。馮隊長裝作看不見我們心碎的沉默,裝作聽不見小周被淚水噎得直喘。他佈置着屠殺計劃:“小周,你負責把口嚼子給牠套上,再綁住牠的爪子。……小周,聽見沒有?牠要再咬人我記你大過!”小周哼了一聲。“別打什麼餿主意,我告訴你們,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司令員是要見狗皮的……都聽清楚沒有?”我們都哼一聲。
顆韌覺出什麼不對勁,試探地看着我們每一張臉,慢慢走到隊伍跟前。“你們那點花招我全知道什麼喂牠安眠藥啦,送牠到親戚老表家避一陣啦。告訴你們,”馮隊長手指頭點着我們,臉上出現一絲慘笑:“今天是沒門兒!收起你們所有的花招!”顆韌發現這一絲慘笑使馮隊長那人味不多的臉好看起來,牠走過去,忽然伸出舌頭,在馮隊長手上舔了舔。這是牠第一次舔這隻乾巴巴的、沒太多特長只善於行軍禮的手。馮隊長的臉一陣輕微**。顆韌突至的溫情使他出現了瞬間的自我迷失。但他畢竟是二十幾年的老軍人,已是扼殺情感的老手。他定下來,踢了顆韌一腳;那麼不屑,彷佛牠已不是個活物。顆韌給踢得踉蹌一步,定住神,稍稍偏過臉望着馮隊長。那樣子像似信非信,因爲馮隊長在踢的這一腳裡流露的無奈,牠感受到了。午飯時我們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裡的兩塊肉放進顆韌的食鉢,我們都如此做了。顆韌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頭看完全呆掉的我們。牠看見我們的軍裝清一色地破舊,我們十六、七歲的臉上,有種認命之後的沉靜。我們都看着顆韌,想着牠十六個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歡樂。
我們想起牠如何圍着那隻苗條的小母狗不亦樂乎,以及牠們永別時牠怎樣捶胸頓足。我們無表情地拍着牠大而豐滿的腦袋,牠並不認識小周手上的狗籠頭,但牠毫無抗拒地任小周擺佈,半是習慣,半是信賴。就像我們戴上軍帽穿上軍服的那一刻,充滿信賴地向馮隊長交付出自由與獨立。直到牠看見自己的手腳被緊緊縛住時,顆韌才意識到牠對我們過分信賴了。牠眼睛大了起來,漸漸被惶恐膨脹了。牠的嘴開始在籠頭下面甩動。發出尖細的質疑。隨後牠越來越猛烈地掙扭,將嘴上的籠頭往地上砸,有兩回牠竟站立起來,以那縛到一塊的四肢,卻畢竟站不住,一截木頭似的倒下。牠不明白我們爲什麼要這樣對牠,將眼睛在我們每一張臉上盯一會。我們都不想讓牠看清自己,逐步向後退去。顆韌越來越孤獨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齒流出的血沾溼了牠一側臉。一個下午等掉了,警衛團沒人來。顆韌就那麼白白被綁住,牠厚實的毛被滾滿土,變成了另一種顏色。我們都陪着牠,像牠一樣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馮隊長來叫我們去政治學習,一個也叫不動。
他正要耍威風,但及時收住了:他突然見這羣十六七歲的兵不是素來的我們,每人眼裡都有沉默的瘋狂,跟此刻的顆韌一模一樣。馮隊長怕我們咬他,悄悄退去。下午四點多,那個拉糞的大爺來了,見我們和狗的情形,便走上來,摸兩把顆韌。“你們不要牠就給我吧。”大爺說。我們馬上還了陽,對大爺七嘴八舌:“大爺,你帶走!馬上帶走,不然就要給警衛團拉去槍斃了!……”“牠咬人?”大爺問。“不咬不咬!”小周說。“那牠犯啥子法了?”“大爺,我擔保牠不咬你!”小周懇求地看着這黑瘦老農。“曉得牠是條好狗種氣好!”大爺又拍拍顆韌,摸到牠被縛的腳上:“拴我們做啥子,我們又不咬人。”
他口絮叨着,開始動手給顆韌鬆綁。顆韌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爺。“有緣分喲,是不是?”大爺問顆韌,“把我們拴這樣緊,把我們當*拴喲!……”我們都感到解凍般的綿軟,如同我們全體得救了,如同我們全體要跟這貧窮孤苦的大爺家去。小周也湊上去幫大爺解繩。我們對大爺囑咐顆韌的生活習性,還一再囑咐大爺帶些剩菜飯走:一向是我們吃什麼顆韌吃什麼。大爺一一答應着。也答應我們過年節去看顆韌。繩子就是解不開。我們幾個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來了,卻見五六名全副武裝的大兵衝進院子,說是要馬上帶顆韌去行刑。馮隊長不高興了,白起眼問他們:“你們早幹啥去了?”小周說:“狗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是這個大爺的了!”“管牠是誰的狗,司令員命令我們今天處死牠!”兵中間的班長說。“狗是大爺的了!”
我們一起叫囂起來:“怎麼能殺人家老百姓的狗!……”“你們不要跟我講,去跟司令員講!”班長說,臉上一絲殺人不眨眼的笑。大爺傻在那裡。小周對他說:“大爺,你帶走!天王老子來了,我們擔當就是了!”班長冷笑:“唉,我們是來執行命令的,哪個不讓我們執行,我們是丈人舅子統不認。”他對幾個兵擺頭:“去,拉上狗走路!”大兵上來了,小周擋住他們:“不準動牠牠是老百姓的狗……”我們全造了反,嚷道:“對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軍紀的……”“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班長不理會我們,只管指揮那幾個兵逮狗。顆韌明白牠再不逃就完了。牠用盡全身氣力掙斷了最後一圈繩索,站立起來。我們看見牠渾身毛聳立,變得驚人地龐大。大爺也沒想到牠有這樣大,楞地張開嘴。顆韌向門口跑去,我們的心都跟着。大兵們直喳呼,並不敢跟顆韌交鋒。班長邊跑邊將衝鋒槍扯到胸前。“不準讓牠跑到街上!……”班長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牠回來了!……”顆韌閃過一個又一個堵截牠的兵。“開槍!日你媽你們的槍是軟傢伙!……”班長槍響了。
已跑到門臺階上的顆韌楞住。牠想再看我們一眼,再看小週一眼。牠不知道自己半個身子已經被打掉了,那美麗豪華的尾巴瞬間便泡在血裡。疼痛遠遠地過來了;死亡遠遠地過來了,顆韌就那樣拖着殘破的後半截身體,血淋淋地站立着。牠什麼都明白了。我們全發出顆韌的慘叫。因爲顆韌一聲不響地倒下去。牠在自己的血裡沐浴,疼痛已輾上了牠的知覺牠觸電般地大幅度彈動。小周白着臉奔過去。他一點人的聲音都沒有了,他喊:“你先人闆闆你補牠一槍!”他扯着屠夫班長。
班長說:“老子只有二十發子彈!……”小周就像聽不見:“行個好補牠一槍!”顆韌見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動了動。牠什麼都明白了:我們這羣士兵和牠這條狗。小周從一名兵手裡抓過槍。顆韌知道這是爲牠好。牠的臉變得像趙蓓一樣溫順。牠閉上眼,那麼習慣,那麼信賴。小周餵了牠一顆子彈。我們靜下來;一切精神心靈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塊夕陽降落在寧靜的院子裡。大爺吱嘎吱嘎拉着糞車走了。
小週年底復員。他臨走的那天早上,我們坐在一塊吃早飯。我們中的誰講起自己的夢,夢裡有趙蓓,還有顆韌。小周知道他撒謊。我們都知道他撒謊。顆韌和趙蓓從來不肯到我們軍營的夢裡來。不過我們還是認真地聽他講完了這個有頭有尾、過分完整的夢。
(注:本章又名“士兵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