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角兒朱依錦

聽人叫穗子,我曉得回頭那年,我兩歲。

把下巴頦壓在桌沿,在無線電裡聽戲,我五歲,然後我就會了“唉”地一聲嘆氣。

一天我從外面跑回家,一根辮子齊根給人剪了。“給誰剪掉了!?”外婆問,我說:“革命小將!”我又說:“李叔叔穿件新棉衣,爬到對面樓的和平鴿上,(李叔叔只有和平鴿一隻鴿蛋那麼大,要是那和平鴿下蛋的話)跳下來了。”

“你也去看了?難怪人家革命小將捉住你剪你小辮子!”外婆說。她拎着剩下的那根辮子,不知拿它怎麼辦。

“大家都去看了!大家看見李叔叔給人家搬走,肚皮也露出來了。大家說李叔叔‘白肚皮,白肚皮’,‘營養好,營養好’。大家都說自殺是‘活該’。”我從許許多多的腿看進去,看見的就是李叔叔的白肚皮。我也學大家那樣白白眼睛說,“活該!”我不要自己想念李叔叔,我不要自己心裡難過,這樣講個“活該”,我就把李叔叔忘掉了。真忘掉了,不信你往下聽,我跟你講的這個故事裡,你再也不會聽見“李叔叔”了。

把門牙屏緊,再拿舌尖去頂,嘴脣一放開,就說出了“自殺”來了。那是我的嘴第一次講出這兩個字。那年我八歲。

外婆去世我九歲。然後我就變成了一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有時鄰居跑來偷看我爸,看他怎麼會自己和自己講三小時的話。一看不是的,爸在和我講話,求我喝羊奶,求我吃臭雞蛋,求我到外面去玩一會。鄰居們慢慢就習慣了,不來偷聽爸對着我這樣一團死靜的空氣講話了。

頭次跟韋志遠談話是外婆去世後。他是老門房的兒子。老門房退休了,就從鄉下換來了這個韋志遠。韋志遠跟他爸一點都不像,從不站在院子當中用大破嗓子喊:“邱振(我爸名字)電話!邱振掛號信!”韋志遠總是跑到人家門口,指頭彈彈門,人家門一開他滿臉通紅地說:“電話電話!”

我心裡的秘密是韋志遠的英俊。我絕不跟人家透露這個秘密,絕不讓任何人發現他的好看,讓大家覺得他醜。別人說他又呆又蠢又鬥雞眼,我就哼哼地冷笑。當然“哼哼”是不響的,只在我心裡。就好比全世界都是瞎子,只有你一個人看得見韋志遠的模樣。

韋志遠天天坐在他爸那個破板凳上看書。有人走進走出,他眼睛稍微從書上拎起一點,看看那些腳就曉得是誰走過了。有時看見一大串穿假解放軍黃膠鞋的腳“噗嗒噗嗒”地跑來了,只只腳都跑得冒煙,他快快就把眼睛落下來,落得很低,眼皮全關閉了。等那些冒黃煙的腳跑遠了,他趕快去看他們那些脊樑,看那些穿假軍裝的脊樑衝進誰家了,拖出誰來了。韋志遠有數:誰給拖出去就沒回來了。

我走過去走過來,韋志遠也是從我的腳認得我的。他認得我這雙鞋:底子翹在上面,幫子給踩在下面。有一天韋志遠看到我這雙滾蹄子鞋(外婆的話)站在他眼前,不動了。

“韋志遠。”我叫他。

他不擡眼睛,說:“穗子你爸給拖走那天你家牛奶沒拿,給賀春英拿走了,今天你拿賀家一瓶。”

“韋志遠你看什麼書?”我問他。

他說:“你媽也不給你做鞋?”他一面看我鞋一面把書的封面亮給我看。書沒封面。他看的書從來沒有封面,封面給剝乾淨了,連書脊背上的字也沒剩半個。書這下就成了沒名沒姓沒戶口的東西。在我們這裡住,連黃狗都有名有姓有戶口;朱阿姨反動,朱阿姨的狗一天到晚做賊似的,順牆根的黑影子溜,最後還是給人綁了拖走,跟朱阿姨一樣遊街出風頭。沒名沒姓沒戶口就什麼也不是,大家就不知拿你怎麼辦了。現在我們這裡**,大家都不看書了,書都有名字,一有名字人家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資產階級還是封建主義,反黨還是*。要是朱阿姨不叫朱依錦,朱阿姨就不是著名演員,就不會給****。誰也不想****朱阿姨,就想****她的名字。誰也不想拖我爸去關“牛棚”,大家拖的是寫劇本的邱振。韋志遠去掉所有書的名字,書就不是它們本身了,大家就不知他讀的這些不是書的玩意兒叫什麼玩意兒,該拿他怎麼辦,所以我們大家鬧革命,只有韋志遠安安穩穩讀他手裡誰也看不清叫不明的東西。

“唉,韋志遠。”

我這樣很乖地叫他,讓他從我的“滾蹄子”鞋慢慢看到我的紅方格褲子,再看到我的手。我的兩隻手上長得花花綠綠的凍瘡。我外套胸前一片粥鍋巴閃閃發亮。然後他看到我再也長不齊的頭髮,跟綁強盜一樣狠狠綁出兩個揪揪。我看見他眼睛像瞎子一樣軟和,又大又黑,眼睫毛跟毛驢那樣長,鬥雞眼是鬥雞眼,不過樑山伯看祝英臺的時候也鬥雞眼。

我沒話跟他說。他也沒話跟我說。

其實我天天都想跟他說:“韋志遠你等我長大就娶我吧。”我心直跳,渾身發熱就像突然過夏天了。他看見我笑的時候嘴裡缺兩個門牙。我曉得自己缺門牙是很有風度的。

這麼近了,我看得見他書上的字。全是戲文,偶然有“歹、歹、歹、大大大大、倉”。現在我懂他右手老在腿上劃什麼了。他在劃板眼。板眼我懂的。像朱阿姨,走路、吸菸、咯咯笑都有板眼。韋志遠的兩個手指頭還並得齊齊的,放在腿上。那條灰燈芯絨褲子有塊地方絨全禿了,給他手指頭劃板眼劃禿了。

我嘆一口挺深的氣。

原來還有另一個人喜歡朱阿姨唱過的戲文。

這時一個小老頭進來,背一根繩子的肩膀上,繩子拴一個平板車。一會小老頭出去,他平板車上會堆滿廢紙。我們這個地方永遠有許多廢紙,因爲全省的作家都住在這裡。過去作家寫書,寫劇,現在寫認罪書、檢討書、檢舉書,所以寫出許多廢紙來。穿假軍裝的革命小將也一會來一趟,往貼滿紙的牆上再糊一層標語,大字報。我們這個作家大樓原先是紅磚的,現在一塊紅磚也看不見了,糊滿了紙。風一吹,整個樓“嚓喇喇喇”響;一下雨,滿樓亂淌墨汁,人不能從那下面走,一走就滴一頭墨汁。等另一批革命小將來了,前一批剛貼的大字報就成了廢紙;不管糨糊味有多新鮮,更新鮮的糨糊就刷上來了,等到這小老頭一來,誰的紙都是廢紙。他只管撕得快活,撕得清脆嘹亮,每撕一下,雙腳一蹦,“嘶啦啦啦!”

韋志遠的爸老門房一般不準這小老頭進來。有時小老頭連人帶車都給攆出去很遠了,老門房還要跑着再攆一段路。韋志遠誰進來他也不攆;賣醬油的,收購雞毛鴨毛的,補鍋釘鞋掌的,牙膏皮換糯米糖的,都可以邊走邊唱就進了這個作家協會大門。

小老頭很快就拉一車白花花的廢紙出來了。要不是這小老頭,我們大家早讓白花花的紙淹死了也靠不住。這回他不往外拉,拉到死竹林子後面去了。韋志遠的宿舍就在死竹林那一邊。外婆說那是大躍進蓋的豬圈,作家要自己養豬。豬給吃光了,就把豬圈蓋成了宿舍。

小老頭把拿不了的紙都堆在韋志遠宿舍外面,每一垛子紙上壓幾塊韋志遠的煤餅,風吹不走。

我在同韋志遠談朱阿姨。他一直用他的梁山伯眼睛瞪着我。

朱阿姨也住在我們這裡。她小孩的第三個爸爸是我們這兒的副主席。我們這兒剛鬧**他就給革命小將不知拖到哪兒去了。朱阿姨早早就剪掉了長辮子,省得大家給她剪。我那一回給爸爸帶到春節聯歡晚會上,一個又瘦又高的女人走過來,講話飛眉飛眼的,頭後面有個大蜂窩似的巴巴髻。我一看就走不動了!她是名聲很響的朱依錦。她名聲太響了,所以我們這些鄰居從來見不到她的。她手裡夾着香菸,跟我想像的名演員一模一樣。她笑的時候露出長長的兩排牙齒,每顆牙四周有一圈咖啡色,就像我爸從來不洗的茶缸子裡面的顏色。她跟男的講話,老要說:“哎喲你氣死我了!”然後手臂就一甩水袖。像要甩到人家臉上似的,大家看着她那條看不見的水袖快活地直眨眼。她跟我爸講話也那樣,先看看我說:“老邱你的千金啊這麼嗲,哎喲你氣死我了!”她甩我爸一水袖。我爸和我都駕了雲霧,給她迷昏了。我爸肯定跟我一樣,認爲朱阿姨是全世界第一仙女。朱阿姨那麼舞着水袖走遠了,一雙腳大大的,走起來倒像完全沒有腳,乘船一樣。

下一個春節晚會我又見了朱阿姨,她穿一身“天女散花”的衣裳在臺上東倒西歪地唱《貴妃醉酒》。那一段戲文我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最後一次見朱阿姨,我在大門口看批鬥會。臨時搭的舞臺太小,給批鬥的人只好輪流上去。我就想看看朱阿姨戴高帽的模樣。拼命往蹲在那裡等着上臺的一大片高帽子那邊擠。一個男小將推我一把:“擠什麼你?”

我還擠。看見一隊高帽子下臺了,另一隊高帽子上臺去。就是看不見朱阿姨在哪裡。人戴了這種白紙紮的高帽子怎麼都一模一樣了?

男小將一隻大手過來,提起我的棉衣後背,像我們逮蜻蜓那樣。我四隻腳懸起,使勁地亂刨空氣。

“就你搗亂!小*!”

我被提起來這一下,可算看見朱阿姨了!她在一頂高帽子下拽出一蓬劉海,兩隻手都給墨塗得漆黑。她一隻黑手擱在胳肢窩下,另一隻黑手翹在空中,夾一根菸。

“我操你媽!”我對男小將喊起來。

朱阿姨一下擡頭,找到了我這條粗大的嗓門。

男小將把我一扔,說:“再罵!”

“我操你奶奶!”我邊罵邊得意地朝朱阿姨瞅,讓她瞧瞧我出息了多少。

朱阿姨先傻一會,忽然笑起來。用那隻塗黑的手捂着嘴,咯咯咯地笑。

大概就是那次笑壞了。從此以後批鬥朱阿姨就單獨批了,高帽子也加了高度,脖子上還掛着一串破鞋子。全國的著名女演員挨鬥都要掛破鞋。大家說:“不做破鞋怎麼做女演員啊?”朱阿姨對再高的帽子都沒意見。就是不要掛破鞋。每次都哭啊鬧地給人從大門拖出去。每次朱阿姨給拖出去的時候,韋志遠都從板凳上站起來,恭恭敬敬站在凳子一邊,就像給朱阿姨讓座一樣。五十歲的朱阿姨像個賴學女孩,屁股向後扯,身子又給人扯到前面。韋志遠就那樣站着,不知該幫誰。

朱阿姨出事是在昨天晚上。是她的廣東保姆講出來的。廣東保姆費了許多力氣才讓大家聽懂,朱依錦“食了毒藥”。朱阿姨一天到晚換保姆;一聽保姆告訴她鄰居家的醜事,她就把保姆辭掉。最後她到廣東找回一個保姆,大家再想聽她講朱阿姨的事也沒法子聽懂了。革命小將對廣東保姆說過許多次:“你解放了,可以回老家了!”廣東保姆好好地謝了他們說:“那你給我買火車票吧?”保姆不要“解放”,一直陪着朱阿姨。連朱阿姨自己的孩子都同她劃清界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什麼毒藥?”大家打聽。

“安——眠——藥!”保姆說:“一——百——粒!”

“唉喲!”有人說:“那要吃半天吧?”

保姆洗臉一樣抹一把鼻涕眼淚說:“反正不演戲了,有一個晚上,慢慢食啦。”

朱阿姨家的門給封了,保姆也就被強行解放了。她拎着包袱,從韋志遠腳邊,邁着逃荒的步子從這個大門走出去了。

我到醫院看朱阿姨的時候,是晚上六點。醫院在開晚餐,滿樓都是搪瓷盆子的聲音。我不知朱阿姨牀號,只好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問護士,護士反問我:“什麼病?”我說:“沒病。是自殺。”護士說:“我們醫院沒有自殺科。”

後來我發現這醫院還真有“自殺科”。所有給塞在樓道里的牀上都插着小牌子,在“病因”這一格填有“畏罪自殺”。每一層樓,不管內科外科,都有幾張這樣的牀。自殺科的病員都是自殺到一半給人發現的。有的是殺得不夠“穩、準、狠”,有的一殺就怕了,趕緊自己投案。朱阿姨知道那天晚上十點,兩個男小將來提審她;她剛把肚子脹鼓鼓塞滿安眠藥,他們就到了,兩個藥瓶子還在桌上輕輕滾動。

我上到六樓,就看到許多人站在過道里吃飯。有幾個架着雙柺,很困難地站在那裡。這一層樓不該有架拐的,骨科在一樓。我從這些人的縫裡擠着,看見女廁所對面有張牀,牀上是一絲不掛的朱阿姨。

我才曉得,那些架雙柺的人怎麼爬得動六層樓。

一個男醫生和一個女護士正在搶救朱阿姨。護士不比我老多少,在朱阿姨手上扎一針,沒血;又扎一針,還沒血。那男醫生嘴裡哄她:“不要慌,慢慢來,在護校不是老拿橡皮來扎嗎?把她當橡皮就不緊張了……”

我嘆了一口氣。朱阿姨的臉這些人平時也看不到的,別說她光溜溜的身子。我已擠到最前面,回頭看看朱阿姨現在的觀衆。我的脊樑太小,什麼也不能爲朱阿姨遮擋。

朱阿姨這下子全沒了板眼,怎麼擺佈怎麼順從。她眼倒是睜着,只看着天花板上的黑蜘蛛網。針怎麼扎她的皮肉,她都不眨眼。

護士醫生做完了事,把一條白布單蓋在朱阿姨的白身子上。就像大幕關上了,觀衆散戲一樣,周圍的人縮縮頸子,鬆鬆眼皮,咂咂嘴巴,慢慢走開了。

我跑進護士值班室。一個老護士在打毛線。

我叫喚:“唉,要牀棉被!”

護士說:“誰要?”

“天好冷怎麼不給人家蓋被子?”

“你這個小鬼頭哪來的?出去!”她兇得很。

“就一條薄被單!……”我跟她比着兇。我想好了:只要她來拖我我就踢翻那個大痰盂。“爲什麼不給人家穿衣服?”

老護士的毛線脫針了,顧不上來拖我。她一面穿針腳一面說:“穿什麼衣服?渾身都插着管子你沒長眼?……她知道什麼?她是棵大白菜了你曉得吧?不曉得冷的,不曉得羞的!……”

“大白菜也曉得冷!也曉得羞!”我說。

那男醫生這時出來了,看看我,手上淨是肥皂泡。他那手碰了朱阿姨,他倒要用那麼多肥皂!他對我笑笑說:“她是你媽?”

“是你媽!”我說。

我最後還是把他們鬧煩了,扔出一條被子來。

我給朱阿姨蓋嚴了。我坐在她牀沿上睡了一小覺,醒來見被子給撩在一邊。朱阿姨還是又冷又羞地躺在橡皮管道的網裡。

韋志遠聽着聽着把頭低下來。

我講着講着就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頭頂那個白得發藍的發旋。那個圓圓的漩渦白得發藍,我忍不住想伸出手指去碰它。他的耳朵也很好看,又小又薄,一點都不奇形怪狀,耳朵裡有一層灰塵。

我說:“唉,韋志遠。”

他不理我。

我又說:“朱阿姨可能不會死的。他們說過幾天她可能會醒過來的。革命小將說了,她一醒過來,他們會把她和別人關在一塊,她就不會吃安眠藥了。”

他還是不理我。其實他從來都不怎麼理我。其實他從來不怎麼理任何人。有人說大清早天不亮,聽見男廁所裡有人唱戲,都唱男女對唱的段子:男腔他就唱,女腔他哼胡琴伴奏。跑進去,看見唱戲這個人是韋志遠。他蹲在茅坑上,唱得好感動的,眼圈都紅了。

其實韋志遠人在看門,心裡根本不在看門。有次他拿了一大厚摞紙到我家,說他寫了個戲,是寫給朱阿姨唱的,請我爸給指教。他走了,我爸把那一摞紙往牀下一塞。他牀下面塞滿稿子,老鼠沒啃完舊的,新的又塞進來了。只要人家向我爸討還稿子,爸就會猛一拍人家肩膀說:“他媽的寫得真不賴!好好幹,再改它幾稿!”人家一聽就開心了,哪怕爸用他的稿子揩屁股他也不計較了。

韋志遠不同,一個禮拜後他又來用手指“嗒嗒嗒”彈我家門。我爸拔上鞋後跟就要出去。韋志遠臉洗得白白的,站在門口。我爸說:“誰來的電話?”韋志遠說:“不是……”我爸說:“掛號信?”韋志遠笑笑說:“您叫我過幾天來的。我的劇本……”

我爸來不及耍花招了,說:“哦……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下個禮拜怎麼樣?我跟你好好談,啊?”

韋志遠還不走,問:“幾點?”

我爸不耐煩地說:“幾點都行,幾點都行!”

爸關上門就說:“這種人也想寫劇本!這種人也想寫劇本給朱依錦唱……”他像牙疼一樣咧着嘴。他只好到牀下又扒又刨,扒出一摞稿子,四周給老鼠啃成了郵票的鋸齒邊,他手拍拍上面黑麻麻的老鼠屎,說:“他也寫劇本,我就能做女人生孩子了!”

爸剛泡了茶,點了煙要看韋志遠的稿,李叔叔抱着棋盒,拎着棋盤進來了。那時李叔叔還沒想到半年後自己會從和平鴿上跳下來肝腦塗地。

第二個星期韋志遠又來了。聽見他“嗒嗒嗒”的彈門,我爸趕緊套上我媽搬煤的髒手套,門一開就對韋志遠說:“你看你看!正在搬煤餅!……”韋志遠一聲不響照爸的意思把煤餅從我家廚房一塊塊搬到晾臺上,白臉讓汗淌黑了。我爸對他說:“下禮拜吧?今天我累了。”

韋志遠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地來。後來**也來了,把我爸救了。

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韋志遠的。我已經成了個很不響、很不響的人,但我跟韋志遠還是有話說的。我把許多秘密告訴了他,比如,我下雨天總要跑到菜場去撿硬幣。因爲下雨天硬幣落在地上人家聽不見。我存了許多硬幣,有時我媽會問我借,我催她還我,她就很賴皮地笑:“借你小錢,將來還你大錢!”大人在向小孩借錢時的面孔非常、非常的有趣。有時我就是爲了看一下我媽那樣有趣的面孔而慷慨地把錢借給她的。

朱阿姨在醫院住了三天了,還是老樣子:多半時間是安靜躺着,偶然亂動一陣子,把我給她遮蓋得很好的棉被踢開。我從家裡搬了一把小摺疊椅,坐在她牀邊。大家來看她的身體,一看見我瞪眼坐在那裡,也不大好意思了。我很少上廁所,憋得氣也短了,兩腿擰成麻花纔去。因爲每次上廁所回來,朱阿姨的身子總是給亮在那裡。我也儘量不睡覺,除了覺睡我,那是沒辦法的事。有回睡得腦子不清爽,看見那個電工走到牀邊,他看我頭歪眼闔像個瘟雞,就假裝嘴巴一鬆,把香菸頭掉落在朱阿姨被子上。他馬上裝出慌手亂腳的樣子去拍打被子,生怕菸屁股把朱阿姨點着似的用手在朱阿姨身上撲上撲下。棉被還就是給他拍打不掉。他乾脆抓起棉被來抖,好像要把火災的危險抖抖乾淨。他眼睛一落在朱阿姨的身體上,手就僵住了。這個又瘦又白的身體天天都在縮小、幹掉,兩條甩水袖的胳膊開始發皺了,胸脯又薄又扁,一根鮮豔刺眼的橘黃色橡皮管不知從哪兒繞上來。電工動也不動。只有脖子上的大橄欖核在亂動。不知他認爲朱阿姨的身體是太難看,還是太好看了。朱阿姨是一隻白蝴蝶標本,沒死就給釘在了這裡,誰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不防護自己,在你眼前展覽她慢慢死掉的過程。她過去的多姿都沒了,過去的飛舞都停止了……

電工聽見我這邊有響動,回頭看,見我臉上淌滿眼淚。

再過兩天就是除夕,媽媽到醫院來捉拿我。我不回去。

“你爸從牛棚放出來過年了!”媽不敢大聲,又使着勁,所以擠眉弄眼的。

我說我要守着朱阿姨。有這麼多的人要來掀朱阿姨的被子,守還守不住,怎麼可以走開呢?

媽說:“已經五天了,她不會好轉來了!”

我說我不能把朱阿姨留給那些眼睛,那些眼睛原先是不配看朱阿姨的臉的。

媽看着我又髒又倔強的臉,過了好一陣說:“朱阿姨好轉來,回到戲臺上照樣出名,纔不會記得你呢!”

等朱阿姨醒來,頭一句話我要跟她講的,就是:“千萬別回戲臺了。”

媽決定不跟我囉唆,上來扯起我就走。她那冷冷的、軟和的雪花膏氣味讓我感到好親、好親。我回頭看一眼朱阿姨,她還在髒棉被下很慘很慘地躺着。我突然雙手抱緊我媽的手,全世界只有這隻帶雪花膏氣味的手是乾淨的。被這隻手拉着是安全的、幸運的。

我牽着媽的手回到了家。爸成了個老農民,直眉愣眼地把下巴頦放在桌沿上,喝稀飯。他和媽問我什麼我都不響。看守了朱阿姨五天五夜,我已變成個更不響的人了。我一口一口往嘴裡吸滾燙的稀飯,剛出芽的門牙給稀飯燙得發痛。

我只想去跟一個人講話。韋志遠。他不在那個板凳上坐着了,不知去了哪裡。一個磨剪子鏹菜刀的河南人東唱一聲西唱一聲地走進大門。

大年夜一過我就回到醫院。朱阿姨的牀空了,氧氣瓶還斜躺在那裡。曾經在她身體裡有進有出的一堆管子亂七八糟地扔在牀上,輸液架上吊着的大小瓶子中都剩些藥水,一個氣泡也不冒了,成了死水。

我撞開護士值班室的門。這回是個年輕護士,也在打毛線,兩根眉毛向額頭上挑着,揪着眼皮,不然眼皮無論如何是要合到一塊了。

我問她朱阿姨去了哪裡。

她眼一大,又小回去。手上針腳一點不錯地告訴我:除夕醫院人手少,病員也都准許回家過年了,不曉得誰乘機跑來,把朱依錦的氧氣管拔了,把所有的管子、針頭全拔了。

“那朱阿姨呢?”我腦子轟隆隆響,自己講話自己也聽不清。

“死了唄。”

我瞪着眼看着護士。

“那還不死?”護士伸個懶腰。

“誰拔的?”我半天才問。

“我怎麼會曉得?唉,你把門關上!這點暖氣還不夠你往外放!……看着我做什麼?告訴你她死了嘛!”

朱阿姨死了。我沿着空蕩蕩的走廊往樓梯走。一個人也沒有,一個觀衆也沒有了。真的是散了戲。我覺得我很瞌睡。

清早我去找韋志遠。那個板凳還是空着。我踩着死竹葉穿過死竹林,去敲他那豬圈宿舍的門。韋志遠把門從裡面拴住,敲得我手指骨頭都快碎了,門纔開條縫。門縫裡是韋志遠和平鴿一樣的臉,鬥雞眼不看我,看我的背後。

我跟他說有人把朱阿姨害死了。他說他知道了。他不像一清早剛爬起牀的人帶一股臭烘烘的暖氣。他冰冷的清醒。

我說外面好冷,我要進去。他說你不能進去。我說我一定要進去,他說你走開。我說我非進去不可,他說你給我滾蛋。

門關上了。我突然感覺韋志遠的屋裡不只他一人。我跑到後面窗戶,窗戶糊了報紙。一看,報紙是昨天的!拾廢紙的小老頭把廢紙梱子堆在牆邊,我把它們摞起來,爬上去。我現在是站在窗臺上了。伸手可以構到瓦縫裡吊着的一束灰塵結的黑絮。

窗子頂上有一條縫是報紙沒能遮住的。我踮起腳把眼睛構到那條縫上。屋頂四周堆滿了書,全是赤膊書,沒有封皮。韋志遠蹲在屋中央,把一本書一頁一頁撕下,填進小火爐裡。我眼睛向屋的各個角落搜索,屋裡的確只有他一個人。我還感覺什麼地方肯定有另一個人。

這時我看到了他的牀。牀也是冰冷的清醒,牀中央有塊皺巴巴的綠色。我認出來了:那是朱阿姨的手帕。朱阿姨一身給剝得淨光,只有頭髮上繫着這塊手絹,一直系着,一定是她在吞安眠藥前能想到的唯一的打扮。

韋志遠始終沒擡頭來發現我。他就那樣安安靜靜,一頁頁地把書塞進爐子。

我跳下廢紙的垛子,沿着黃白黃白的死去的竹林往回走。死竹葉在我腳下響得好急。快出竹林子,我回頭,看見韋志遠屋頂的鐵皮煙囪裡飛出灰白的紙灰,有些片兒大,有些片兒小,在灰白的天空裡不斷翻身。

年過後,韋志遠辭職回鄉下去了。我有時會坐到他那個板凳上,學他的樣光看人的腳。我成了個更不響的人。

第04章 黑影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0章 耗子第09章 奇才第04章 黑影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7章 小顧豔傳第10章 耗子第04章 黑影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1章 老人魚第09章 奇才第07章 小顧豔傳第10章 耗子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4章 黑影第01章 老人魚第01章 老人魚第05章 梨花疫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5章 梨花疫第08章 灰舞鞋第02章 柳臘姐第04章 黑影第05章 梨花疫第09章 奇才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8章 灰舞鞋自 序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9章 奇才第10章 耗子第01章 老人魚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1章 老人魚第10章 耗子第02章 柳臘姐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8章 灰舞鞋自 序第09章 奇才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2章 柳臘姐自 序自 序第02章 柳臘姐第09章 奇才第02章 柳臘姐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5章 梨花疫第07章 小顧豔傳自 序自 序第08章 灰舞鞋第09章 奇才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5章 梨花疫第02章 柳臘姐自 序第01章 老人魚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4章 黑影第04章 黑影第08章 灰舞鞋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4章 黑影第02章 柳臘姐第10章 耗子第10章 耗子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7章 小顧豔傳
第04章 黑影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0章 耗子第09章 奇才第04章 黑影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7章 小顧豔傳第10章 耗子第04章 黑影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1章 老人魚第09章 奇才第07章 小顧豔傳第10章 耗子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4章 黑影第01章 老人魚第01章 老人魚第05章 梨花疫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5章 梨花疫第08章 灰舞鞋第02章 柳臘姐第04章 黑影第05章 梨花疫第09章 奇才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8章 灰舞鞋自 序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9章 奇才第10章 耗子第01章 老人魚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1章 老人魚第10章 耗子第02章 柳臘姐第10章 耗子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8章 灰舞鞋自 序第09章 奇才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2章 柳臘姐自 序自 序第02章 柳臘姐第09章 奇才第02章 柳臘姐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5章 梨花疫第07章 小顧豔傳自 序自 序第08章 灰舞鞋第09章 奇才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5章 梨花疫第02章 柳臘姐自 序第01章 老人魚第07章 小顧豔傳第04章 黑影第04章 黑影第08章 灰舞鞋第06章 拖鞋大隊第04章 黑影第02章 柳臘姐第10章 耗子第10章 耗子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11章 愛犬顆韌第03章 角兒朱依錦第07章 小顧豔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