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在成年之後對自己曾捱過的那兩腳記得很清。踢她的那隻腳穿棕色高跟鞋,肉色絲襪。
穗子果真在母親盛破爛的柳條筐裡見到了這些物證。從此穗子就相信自己在半週歲時就有記憶了。她當時被擱在一個藤條搖籃裡,外婆叫它“搖窩”。她半週歲時比別的嬰兒稍微小一點,也不如人家硬扎。這是外婆堅持把她緊緊捆在襁褓中的原因。穗子那天是個討厭的嬰兒,怎麼也不吃哄,張開嘴直着嗓門哭喊,母親一眼看得見她兩塊嫩紅的扁桃腺。母親哄不好穗子就不能脫身,她哄得自己也哭起來了。就在這個時候,二十二歲的母親委屈地“咚”的一腳向搖窩踢去,搖窩成了個不倒翁,幾次搖得要傾翻。踢痛了腳的母親簡直委屈沖天,外婆拉也拉不住,但腳頭氣力畢竟被消耗了不少,因此母親掄出去的第二隻腳只把搖窩踢遠了,“砰”地撞在牆根。束手待斃的穗子渾身捆在襁褓內,自然感到一種毀滅性危險。她一下子收住哭聲,開始她人生第一次的見風使舵。以後的日子,穗子就有了幾分寒心,自己的母親怎麼做出了這樣失體統的舉動?給她的老輩和小輩都落下了話柄。穗子長大以後對母親表面總是帶點巴結,內心卻充滿憐憫。憐憫可不是什麼好的感情,被憐憫的人必須接受憐憫中略帶嫌棄的敷衍。
外婆爲此跟自己女兒不共戴天。她覺得穗子母親太低能太失敗了。她踢穗子的那兩腳就是對自己不配爲人母的徹底招供。外婆只要活一天,穗子就該得到一天的安全。穗子媽和穗子爸一旦暗示要接穗子走,外婆就說:“不要臉,小穗子這是第二條命。”
穗子的外公也說:“穗子不會跟他們的,穗子多識數啊。”
外公是個老兵,有殘廢津貼和特殊食品供應,而且不必排隊就買到肉和糧食。外公的殘疾非常古怪,據說是頭頸神經壞了,他的頭不時會轉動,假如你在他左前方跟他說話,他就向右後方擰下巴頦,因此外公總是在反對誰,絕不苟同於任何人。不熟悉他的人,都認爲他是個很倔、很不友好的老頭。
穗子媽見了外公只稍微點一下頭,跟外婆提到外公時說:“老頭兒沒偷偷給穗子買零嘴吧?老頭兒沒出去跟人打架吧?”
在穗子印象裡,外公從來不跟人家打架。外公那麼蠻橫一個老人,用着跟誰打架呢?他那雙眉毛出奇的濃,並是雪白的,眉毛往下一壓,誰都得老實。何況外公有一大堆功勳章,他跟誰過不去時,就把它們全別在外衣上。據說外公在打仗時凍掉了三個足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淺淺的。一別了滿胸的勳章,外公走得急或來勢洶洶時身上就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外公說:“你曉得我是誰嗎?”
這就夠了,對方也不敢曉得他是誰了。碰到愚鈍的大膽之徒,外公就添一句:“你問問去,當年我腿上掛花時,省上哪個首長給我遞過夜壺。”
外婆跟外公並不恩愛,他們只有通過寵愛穗子才能恩愛。外公耳朵不好,跟人說到他曾經給某位首長當副官時,外婆就小聲揭露一句:“什麼副官?就是馬綆。”穗子大起來才發現,外公對歷史的是非完全糊塗,遠不如當時還是兒童的穗子。穗子看電影時最常問的一句話就是“這是好人還是壞人?”而外公卻不知道自己在戰爭中做的是好人還是壞人。直到有人仔細來看他那些軍功章時,才發現了這個重大疑問。
這樣我們就有了外公的大致形象:一個個子不高但身材精幹的六十歲老頭,邁着微瘸的雄赳赳步伐,頭不斷地搖,信不過你或乾脆否定你。他背上揹着兩歲半的穗子,胸口上別了十多枚功勳章。穗子的上衣兜裡裝滿了炒米花,她乘騎着外公邊走邊吃。託兒所的阿姨們看到這樣的一對祖孫走近來,都愣了一剎那。然後便竊竊私語起來:“這是哪兒來的老怪物和小怪物?”等穗子報上名之後,阿姨們就改變了對外公的最初印象,她們崇拜起這位戰功赫赫的老英雄來了,所有軍功章把老頭兒的衣服墜垮了,兩片前襟左面比右面稍長些。那些軍功章大多色澤烏晦,難以辨識,阿姨們讀懂的有:“淮海戰役”、“渡江勝利”、“抗美援朝”等等。
以後外公天天在下午三點出現在託兒所門口。天下雨的話,老頭手裡一把雨傘,天晴便是一把陽傘。暑天老頭端一個茶缸,裡面裝着冰綠豆沙,寒天他在見到放了學的穗子時,從棉襖下拿出一個袖珍熱水袋。老頭兒沒什麼話,有話就是咆哮出來的。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氣才咆哮。穗子告狀是有名有姓的,誰揪了她辮子,誰躲在拐角嚇了她,誰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會把男孩們的姓名告訴外公。但外公到託兒所鬧事,爲外孫女做主時卻非常籠統,從來不指名道姓。外公在此時嗓音並不洪亮,但有一種獨特的殺氣;那是戰場上拼光了,只剩幾條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場白刃戰時出來的嗓音。總之穗子就記得老兵此刻有一種垂死的勇敢,罵街不再是罵街,而是壯烈、嘶啞的最後吶喊。
外公隔三差五的吶喊終於鎮壓了所有孩子。包括省委首長的兒子們。外公喊着要“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個我夠本,死你兩個我賺一個!……”
開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話,後來懂了便非常難爲情。她覺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對題,外公的架勢、口吻、裝束放在託兒所的和平環境中,非常怪誕。外公在自己製造的鬧劇中過癮地表演,給大家好麼娛樂了一回。過後她不跟外公講話,一講就朝他白眼:“我不要你做我外公!我不要你講話!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做我家長!”
其他話外公都當作沒聽見,就那句“不要你做我家長”讓老人蔫了,揹着穗子的脊樑也塌下去。這是外公最心虛之處。後來外公去世了,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就是她對老人經常講的這句話。那時她才意識到,孩子多麼殘酷,多麼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那時穗子已讀過一篇文章,有關馴化大象:人將象的耳朵灼出一個洞眼,並在傷患上抹藥,使它永遠潰爛不愈,一旦大象出現造反徵兆,人就用樹枝去捅這個傷痛的洞眼。穗子不明白當年的自己怎麼覺察出外公的不愈傷患,或許外婆跟外公慪氣時話裡帶出來的,亦或是母親給了她某種暗示:外公只是叫叫而已,並非血親的外公。
大概是在九歲那年,穗子終於明白外公是一個外人。早在五十年代,政府出面撮合了一些老兵的婚配,把守寡多年的外婆配給了外公。被穗子稱爲外公的老頭,血緣上同她毫無關係。不過那是後話,現在穗子還小,還天真矇昧,外公對於她,是靠山,是膽子。是一匹老座騎,是一個暖水袋。冬天穗子的被窩裡,總有個滾熱的暖水袋,但有次水漏出來,燙了穗子的腿,外公便自己給穗子焐被窩。一直到穗子上小學,她的被窩都是外公給她焐的。外公在被窩裡坐着,戴着耳機聽半導體,一小時後被窩熱了,穗子才睡進去。
外婆去世不久,外面發生大事了。人們一夜之間翻了臉,清早就闖到穗子父母的家裡,把穗子爸拖走了。之後穗子媽每天用她的皮包裝來一些東西,到外公的後院去燒。燒的是照片、紙、書。有一些她實在下不去手燒的,就擱在一邊。穗子知道,那是父親的一些書稿或劇本稿子,還都是未完成的。穗子媽把穗子父親的稿子放在一個盛破爛的大竹筐裡,就是這個時候,穗子確信了筐裡的棕色皮鞋和肉色長絲襪是罪證:母親當年正是穿着它們,踢了嬰兒穗子兩腳。穗子認爲母親當時想踢死她,但後來回心轉意,也怕起自己對嬰兒突發的怨毒來,便從此不穿那雙高跟鞋。
穗子媽把筐交給外公。外公說:“你放心,哪個敢抄我的家?”
這天一早,外公去買過冬的煤,抄家的人來了。穗子讓他們先抄着,自己小跑去煤站叫外公。外公趕回來就拉開抽屜,拿出一張綠色氈子,氈子上別滿他的功勳章。他把氈子往桌子上摜,對抄家的人說:“小雜種,抄家抄到哪兒來了?”
抄家的人都不到二十歲,外地人佔多數,因而不知道穗子外公是不能惹的;穗子外公早年打仗就不要命了,他現在的命是丟了多少次撿回的,因此是白白賺的。
抄家的人動作停了一下。他們在遇到外公前是所向披靡的。有人說:“老傢伙好像有點來頭哩。”
但兩個撬鎖的人正撬得來勁,一時不想收手。他們撬的是那間煤棚的鎖。煤在這一年成了金貴東西,給煤上鎖的人家並不少見。當兩個撬鎖人慾罷不能時,外公用一根木棍在桌面上重重敲一下。他說:“大白天做土匪,撬我的鎖,看我不打斷他的爪子!”
抄家的人這時真有點怕了。這年頭他們難碰到一個敢用這口氣跟他們講話的。一個頭頭和氣地對外公說:“老革命要支持小革命嘛,抄家不徹底,革命怎麼徹底……”
外公說:“日你奶奶!”
頭頭在手下人面前給外公這樣一罵,有點負氣了,若就此打住,他日後還有什麼威風?他手做了個很帥的小動作,說:“繼續搜查,出事我負責。”
外公說:“你們動一個試試。”
兩個撬鎖的人看看外公,看看頭頭。穗子眼睛盯着那把老古鎖,門別子已鬆動了。
頭頭說:“撬。”
外公沉默了。他挨着個把勳章別在衣服左前襟上,然後一解褲帶,長褲落到腳腕。他穿着寬大的褲衩,將腿往椅子上一蹬,那腿絕不同於一般老人,它醜怪而壯實,兩塊槍傷曲扭了所有肌肉和筋絡,在表皮上留下核桃大的坑。外公腿上的毛也比他的鬍子、眉毛、頭髮年輕得多,又黑又濃密。陰森森的腿上,兩塊不毛的槍傷瞪着人們。
外公說:“沒見過吧?我這條腿本來是要鋸掉的。我把手榴彈掏出來,拉了栓,對醫生護士說:‘敢鋸我腿,炸死你們!’”
人們看見老頭在說“炸死”的時候,猛一呲牙,眼珠也紅了。靜寂一刻,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抄家者說:“後來呢?”她這一問,不自覺地成了老兵的崇拜者,另外兩個女孩也附合上來,問道:“他們鋸沒鋸你的腿?”
外公說:“誰敢吶?敢靠近我的都沒有。兩個子彈在這裡頭開了花。”外公拍拍槍傷。“我用一把刀自己挖,把大大小小的彈片挖出來了。”
女孩們說:“原來是位老英雄吶,用刀在自己肉裡剜連麻藥都不打。”她們上來挨個跟外公握手,說哎呀多幸福,第一回跟一個活的英雄握手。她們一邊握手,人就小小地蹦跳着,紅了鼻頭和眼圈。
撬鎖的人灰溜溜的,上來和外公握手時,笑也灰溜溜的。
外公卻說:“你們撬鎖手藝太差勁,榔頭、起子有屁用,我當年撬的鎖多了,一根棍子,這樣一槓。”他把榔頭柄插進去,手突然一陣**:“看看,看這手藝。”
鎖果然掉下來。煤棚的門開了。外公指指裡面,問那頭頭:“看看吧?”
頭頭雙手搖着:“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看看好,看看放心。”
大家都說:“不看了不看了。”
外公說:“哪能不看?起個大早,來都來了,好歹看看吧。門都撬開了,還客氣什麼?那時候我撬了門,進去有糧裝糧,有牲口牽牲口,財主要不是惡霸,也就不驚動他了。你們真不看?”大家說:“不看了。”這回他們答得整齊、有力。
人們撤離時,穗子注意到一個偷竊者。他夥同這羣人進來時看見牀下有兩條肥皂,就抓了揣進褲袋。偷竊者最後一個出門,出門前以同樣的魔術手法把肥皂扔下了。
許多年後,穗子想到外公的破綻一定是那天敗露的。假如外公不把勳章別在衣襟上,或壓根不亮出勳章來,他便是個無懈可擊的老英雄。主要怪外公無知,否則他會明白一些勳章經不起細究,尤其兩枚德國納粹的紀念章,是外公在東北打仗時從破爛市場買來的,它們原來的主人是一個蘇聯紅軍。
那位頭頭是個狡黠人物。幾個月裡,無論他怎樣忙碌、操心,卻始終想着外公的那些勳章。他本來就是個疑心很重的人,生而逢時,遇上了一個疑心的大時代。事實證明他的正確,這世道上所有人都存在疑點。他對那些勳章的懷疑讓他深夜會無端覺醒,白天騎自行車會突然迷路。一次他騎車把席子編的大字報牆撞個窟窿。爬起來,他便蹬車向穗子外公家去了。他給外公行了個軍禮,說他想再接受一次革命戰爭教育;再一次挨外公這樣戰功赫赫的老兵臭罵。他很快哄外公拿出了那塊綠氈子,指着一枚帶洋字母的勳章問外公:“這是哪一場戰役?”
外公說他不記得了。反正是一場大仗。
頭頭問穗子要了紙和鉛筆。穗子看見深深的得意使他年輕的臉上驟添一些皺紋,一些陰影。他將紙蒙在勳章上,以鉛筆來回塗,把上面浮雕般的圖案、字跡拓了下來。外公納悶地看他手拿鉛筆,飛快地左右劃拉,問他在搞什麼名堂。他把拓下來的一枚枚勳章小心對摺,說:“做個紀念——立不了戰功,得不到真勳章,這樣也算沾一點英雄的光。”
他告辭時,外公說:“不喝茶啦?”
他說:“不喝了不喝了。”
外公又說:“爐子上坐了水,一會就開。”
他說他忙着呢。外公問他撬門的本事長進沒有,多撬撬手就沒那麼笨了。頭頭說:“那是那是。”外公手比畫說:“就這樣,抵住,一槓,保你開。”他指指外孫女:“小穗子都學得會。”
頭頭離去後,穗子有些不祥的感覺。一個月過去了,沒發生任何事。外公照樣給她在粥裡煮一隻雞蛋,在爐灰裡烘七八顆板栗。外公把每天兩次發放零嘴改成一次,因爲食品的匱乏在這一冬惡化了。外公的“殘廢軍人證”也只能讓穗子一月多吃二兩白糖、半斤菜油、一斤肉。有次外公見水果店門口排了長隊,一打聽,店裡來了橘子。他立刻掏出錢和“殘廢軍人證”,高高舉過頭頂。排隊的人破口大罵:“這死老頭也算殘廢?有胳膊有腿的!”外公給人拉下來,往隊伍裡一看,才發現所有人的肢體都不齊全,殘廢等級都比他高。
穗子這一冬便有橘子吃了。外公把小而青的橘子吊在天花板上,每天取一個出來,發給穗子,這樣穗子每天的幸福時光就是酸得她打哆嗦的橘子。
吃到橘子幹了,皮硬得像繭,穗子媽從鄉下回來,說穗子爸急需那些手稿。穗子爸的處境沒什麼好轉,只是壞處境穩定了,他能在穩定的壞處境裡吃喝、睡覺、上工了。穗子爸眼下在一個水壩上挑石頭,所有人都跟他一樣有嚴重政治缺陷。穗子爸漸漸快樂起來,因爲有缺陷的人共處,誰也不嫌誰,就有了平等和自在。他心中一些慾望復生了,如讀書、寫作、打撲克、打樂祭、談古詩、談女人等等慾望。“勞動改造”對穗子爸這類人,已失去了最初的尖銳意義,不再殘傷他們的自尊。就在這年入冬之際,穗子爸第一次產生過小日子的興趣。他第一次感到,幸福就是“甘心”,甘心低人一等,就幸福了。他把這樣神性的心得告訴了穗子媽。穗子媽似懂非懂,卻認爲應該替丈夫把這難得的想法落實下來。穗子爸活一把歲數,產生居家過日子的想法還是第一次。
穗子媽把她和丈夫的打算瞞得很緊。她知道外公的脾氣,同他實話實說,把穗子從此領走,完全行不通。情理上也說不過去:外婆屍骨未寒,就要奪走穗子,讓外公徹底成一個孤老人。穗子媽住下來,她首先要去除穗子對她的客氣、過分的禮貌。她心酸地想,穗子要是跟自己也能耍耍性子、撒撒嬌多好。穗子跟外公在一塊時,從來不乖巧,但誰都能看出一老一少的親密無間,是一對真正的祖孫。
穗子媽將盛破爛的大筐從煤棚拖出來,一頁一頁地整理穗子爸的手稿。稿子已枯乾發黃,卻都是未完成的。她忽聽身後有響動,一回頭,見穗子正返身進屋。顯然是穗子原打算到後院來,見母親在那裡便倉皇逃走。穗子媽一陣黯然神傷,喊道:“穗子!”
穗子聽這聲喊得極衝,竟嚇得不敢應了。
“穗子!……”母親再次喊道。
穗子裝着剛聽見,跑到後院,在母親身邊站得闆闆正正。母親讓她看看,破爛筐裡有沒有她喜歡的東西,沒有的話,就把收破爛的挑子叫進來,連筐收走。穗子往筐裡看一眼,搖搖頭。母親說:“這雙皮鞋還好好的,你再大一點,把鞋跟拔了,可以穿的。”母親替穗子當家,把那雙棕色高跟鞋拎到筐子外面。“這些絲襪,都是真絲的,”母親一雙雙理着糾結成一團的肉色長統襪,“都不太破,媽以後給你補補,都能穿的。你說呢,穗子?”
穗子點點頭。她看母親一雙貧苦的手,翻到了筐底。好好的太陽光裡,充滿破爛特有的刺鼻氣味。經過這樣一雙貧苦的手,破爛便不再是破爛。母親驚喜地笑了:“哎呀,都是好東西呀!差點當破爛賣了!”
於是母親只將父親的幾大摞手稿擱入她的方頭巾中,再將頭巾紮成一個包袱。其餘的破爛已變成了好東西,因此就又回到筐裡。穗子一想到那些脫了絲的長統襪和棕色高跟鞋都在筐裡等着她長大,心裡便對“長大”這樁事充滿矛盾。
媽說:“這個包袱,你來挎。上長途汽車,小孩子挎的東西,沒人會注意。”
穗子問:“上長途汽車去哪裡?”
“去看爸爸呀。”
“什麼時候去看爸爸?”
“什麼時候都行。”
“……外公去嗎?”
母親停頓一下。穗子見母親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珠後面,腦筋在飛轉。母親笑笑,說:“外公這次不去。你就去看看爸爸,外公去幹什麼?爸爸那裡糧也不夠吃,外公去吃什麼?”
母親說話時,有一種交頭接耳的模樣,讓穗子想到了世界上一切交頭接耳的人們。人們交頭接耳,就挑出穗子爸的種種不是來。穗子認爲那位抄家頭頭此刻一定在某處和誰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得非常熱鬧。然後他們就會朝外公來了。穗子當時並不懂他們朝外公來的憑據,但她肯定那些人正爲外公的事交頭接耳。
那時穗子還不懂“陰謀”的意義,她只懂得陰謀的形象。形象就是交頭接耳。
正同她交頭接耳的母親突然做了個奇怪的眼色,嘴脣撮住,“噓”了一聲。然後穗子看到外公到後院來了,從煤棚裡取了一塊煤。穗子頓時在心裡質問母親:你在騙我們吧?!既然僅僅是去看一趟父親,爲什麼要對外公隱瞞實情?!
第二天穗子還在上最後一節課,母親就來了。跟老師短短地交頭接耳一陣,老師就提前放了穗子的學。穗子跟在母親後面來到長途汽車站,看一眼候車室大鐘。這時外公剛剛到達學校門口。他會站在隆冬裡一個一個地看着從校門走出來的孩子。他會一直站在那裡,心很篤定地等下課的孩子回家吃完午飯,又成羣結隊地上學去。外公會等的,會等到天暗了,放晚學的孩子們再次涌出校門。
她忽然對母親說:“我的東西沒帶。”
母親說:“我都替你拿了。喏,這是你的所有衣服,這是你的書、玩具。”
穗子本來沒什麼家當,值得帶的,母親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親賊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東西;在外公眼皮下,她連東西帶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說:“我還有十多個橘子呢。”
母親笑了,說:“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說得輕巧,你去給我買點橘子化石來。但她從來不跟母親頂嘴;她從來沒跟母親熟到頂嘴的地步。她不吱聲了。冬天無孔不入,鑽透她的棉襖棉褲,最後鑽到她腳心,凝聚在她十個腳趾頭裡。積澱了整個冬天的腳趾開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覺給咬得血跡斑駁。
母親說:“車要來了,你去上個廁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褲腿,又塞給穗子兩張揉得很軟的廢稿紙。
穗子朝廁所走去。她在廁所門口停下來,回過頭。母親此時正以後腦勺對着她,在讀牆上的時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條巷子裡,才明白自己幹出什麼樣的事來了。她幹出野孩子的事來了。她跟闖了大禍的野孩子那樣撒開腿、仰着臉飛跑。跑着跑着,她發現自己滿臉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廁所,卻絕不敢上,手心的兩張廢稿紙給團得更軟和,跟她在多年後用的棉製手紙一模一樣的軟和。一路上遇見的所有廁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別臉跑了過去。她跑到外公家門口時,一泡滾燙的尿灌入棉褲。於是外公看見傍晚中的穗子,熱騰騰地冒氣。
穗子媽一個冬天都沒給穗子寫信。女兒讓她心碎。她同女兒賭氣:看你沒有媽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媽這種時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賽,看誰先孬下來;誰先投降。穗子爸還是一禮拜給穗子寫一封信,說冬天水結了冰,用炸藥一炸可以炸許多魚;下兔夾子能逮住許多野兔和刺蝟;鋸下一棵柳樹,鳥巢裡有幾十個蛋,那些蛋煎成一個個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沒有了。穗子的回信從來不對父親的描述作任何應答。她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度變了,作爲也變了;就知道去禍害,去消滅。之後,世界對於父親,就剩下個吃。穗子當然不知道冬天對父親的那羣人,確實只剩個吃,因爲整個空白的嚴冬,就是個巨大的胃口,填什麼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飢餓。
穗子給父親的信越來越短。她的常規生活沒什麼可說,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們說也白說。天下父母怎麼可能懂他們的孩子呢?
竹林開始**筍的時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開。沒人來麻煩外公,父母也沒有來麻煩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幫成底、底成幫的棉鞋到處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蘿蔔乾、堵某家的下水道。人們還在你****我我****你,一個革命****另一個革命,大字報小字報,寫多了大家也就寫出字體來了,錯別字也得到了公認。正是這個白紙黑字的世界讓穗子和她的夥伴們嚮往無字,嚮往字盲。
她們便常常去郊區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無字。穗子見最年長的女孩彎腰拔下一根竹筍;她雙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筍尖,整個屁股懸空向後坐去,竹葉響起來,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陣,筍子纔給拔起來。大家很快效仿年長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筍。近午飯時間,每個書包都裝滿了筍。年長的女孩把一張報紙鋪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筍放上去。然後她指定一個女孩叫喚,像賣冰棍賣茶葉蛋的販子那樣叫,叫得悠揚抒情,充滿旋律。很快就賣掉了所有竹筍,女孩們狂喜地分了贓,約定第二天再幹同一樁勾當。
穗子這才明白,竹筍是世界上最難減除的東西之一,頭天拔淨了,來日又生一片。女孩們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來越狠:開始太幼小的筍她們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週下來,她們攤上最小的筍只有手指粗,僅比手指長一點。這天她們進了竹林,正對那些初冒尖的筍下手,一個漢子突然筍子一樣冒出來。他一把揪住年長的女孩,說:“你還偷上癮了哩!”年長的女孩梳兩隻羊角,給他揪住一隻。他對另一個女孩說:“來,過來,把你的小辮子給我。”他將幾個女孩子的辮子束成一束,以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解下自己的皮帶,悠着。他說:“不老實我抽死她。”
他就這樣牽着一大把辮子往竹林深處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給他反着牽的,那樣她只能脊樑當前胸,倒退着前進。誰倒着走踩了誰的腳,就出來哭腔的埋怨,漢子便說:“誰在吭氣?”說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帶。竹冠連着竹冠,整個竹林都跟着疼,一齊掙扎扭擺。漢子牽不了所有女孩,歲數太小的,他就邊吆喝邊趕着走,放鴨似的。
年長女孩就在這時對穗子使了個眼色。
穗子和四個個頭小的女孩給漢子趕得很好,乖乖朝竹林深處的小屋走去。她是看懂了年長女孩的眼色,卻裝着不懂。她覺得跟集體在一塊死也認了。穗子跟全人類一樣,都有同一種作爲人的特點,那就是爭取不孤立,爭取跟大多數人同步,受罪享福,熱熱鬧鬧就好。她從爸爸最近開始的幸福日子裡得到啓示:甜頭是所有人均分的苦頭,幸運就是絕大多數人相加的不幸。
另一個女孩趁漢子不備,隱進竹林,逃了。漢子擡頭看看竹林的梢部,女孩逃跑的路線馬上清楚了。他隨她去逃,只是更狠地抽着皮帶。一棵筍子剛剛成竹,在皮帶下斷了。漢子說:“跑掉我就不認得你了?你們在這裡偷我筍子,我天天看着哩!你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裡,我都曉得!……”他的話讓女孩們暗暗吃驚,離那麼老遠,他怎樣察覺了她們?
到了小屋,漢子把女孩們趕進去,自己卻在屋外。
他說:“賣了的錢,都給老子掏出來。”
女孩們自然是掏不出的。年長的女孩說:“叔叔,下次不敢了。”
“我是你媽的叔叔!”
女孩們一齊哭起來,說:“叔叔我們錯了。”
“錯了就行了?錢吶?”
“錢買了掛麪。還買了奶粉,給弟弟喝。”年長的女孩說。“弟弟肝炎。”
“都有弟弟?都有肝炎?”
一個女孩壯壯膽說:“我們把錢交給奶奶了。”
漢子說:“叫你奶奶把錢還回來,誰家奶奶還錢,我就放了誰。”
穗子看看站成一排的女孩,每個女孩面前的水泥地面上,都是一灘眼淚鼻涕。她覺得這個女孩是個內奸,把大家全賣了;現在家長們都將知道她們的偷竊勾當了。孩子們跟家長們一樣,在外面搞勾當普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自己家裡人不知道都還能接着混日子。穗子爸給人鬥爭、遊街,誰看見只要穗子不看見就行;他都還大致有臉面有尊嚴。穗子爸現在的幸福還在於,他笨拙醜陋地在水壩上幹牛馬活,女兒穗子反正看不見。
漢子拿出一把鎖,把門鎖上了。他走到窗子前,對女孩們說:“剛纔你們不是跑了一個嗎?她回去報信,你們的奶奶就會來領人了。”
另一個女孩哭着說:“我沒有奶奶!”
“那就叫你舅舅來。”
漢子知道女孩們的父母是來不了的,出於各種原因他們反正來不了。做個鄉下漢子他不明白城裡人的種種大事,但看看也知道這羣女孩沒有父母。她們身上有種可怕的氣質,漢子只覺得那氣質有些刁鑽,有些賴,有些連鄉下孩子身上都不見的荒野。
漢子兩個胳膊肘擱在窗臺上,上身傾進窗內。他說:“就是送錢來也賠不了我那些竹子。你們少說搞掉了我兩千多根筍子,筍長成竹就是十幾倍價錢,賠不起我?不要緊,我叫人去扛你們家的自行車,下你們大人的手錶,搬你們的縫紉機、收音機。”
漢子在咬“手錶”這類名詞時,嘴和臉都有猛狠狠的快感。他一年吃不到四回葷,嚼這幾個字眼就像嚼大肥肉,饞與解饞同時發生,那是祖祖輩輩積累下來的饞,剎那間得到滿足的同時,吊起了更深刻的古老不滿。漢子的不滿和滿足更迭,使他的臉上固有的愁苦深化了。漢子認爲所有城裡人都有他上面提到的“三大件”,這“三大件”卻是他所理解的“富裕”的具體形象。他的困惑是城裡人都有“三大件”,還在作什麼?再作不是作怪、作孽又是什麼?他看着這羣女孩,心想她們的爹媽都是活得小命作癢了。他說:“一根竹子算你兩塊錢,你們差我四千塊錢。你們的家長不賠我這些錢,你們就在這裡頭過端午吧。”
到了下午,女孩們喊成一片,說她們要解手。
漢子說:“解吧。”下午她們見逃跑的女孩回來了,身後跟着一個人。女孩們一時看不清來解救她們的人是誰家家長,因爲他正和漢子在竹林裡察看女孩們的罪跡。聽不清他們的談話,但女孩們知道漢子在勒索,而那位家長在殺價。
報信的女孩瞅了個空,跑到小屋前,對窗內小聲說道:“你們完蛋了!穗子外公把你們交出去了,接受懲辦!”
穗子外公跟漢子交談着,頭用力搖動。他們走出竹林,在屋子前面站住。外公胸前照例掛滿勳章,一隻腳實一隻腳虛地站立,看上去大致是立正姿態。
外公看一眼屋內的女孩,對漢子說:“別跟我講這麼多廢話,該關你就關,該揍你就揍,省得我們家長費事。”
漢子還在說一棵竹筍長成竹值兩塊錢的事。
外公說你是什麼市價,現在到哪裡拿兩塊錢能買到恁大一根竹子?少說四塊錢!
漢子說:“還是老八路公道。”
外公說:“誰是老八路?我是老紅軍。”
漢子說:“是是是,老紅軍。”
“紅軍那陣子,拔老鄉一個蘿蔔,也要在那坑裡擱兩分錢,掏老鄉的雞窩,掏到一個蛋,擱五分錢。我掏老鄉雞窩的時候,你大還‘蟲蟲蟲蟲飛’哩!”
漢子眼神變得水牛一樣老實。
“拔多大一個蘿蔔你曉得?狗雞根兒那麼大。也是羣衆一針一線,也不能白拿。”
漢子給外公教育得十分服帖。
外公手指着屋內的女孩說:“她們拔掉兩千根竹子,一根竹算它四塊,那就是毛一萬塊錢。想叫她們爹媽賠錢那是做夢。所以我來跟你表個態度,你就關着她們吧。我代表她們爹媽表這個態度,你想關她們多久,就關她們多久,我們一點意見都沒有。”
女孩子中有人叫了一句:“什麼老紅軍?老土匪!……”
外公沒聽見,或者聽不聽見他都無所謂。他接着說:“不然你把她們交還給我們,我們還是一樣,還是關。關在你這裡,你放心,我們也省心。”
漢子認爲這個掛滿勳章的老人十分誠懇,也十分公允。但他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他說:“她們一天吃三餐,家長給我多少飯錢跟糧票呢?”
外公說:“坐大牢是大牢管飯。”
漢子說:“我哪有飯給她們吃?”
外公說:“再怎樣她們也不犯餓飯罪,飯你總要給她們吃的。”
漢子一聽,臉上黝黑的愁容成了通紅的了。他說:“我家伢一人也是一張嘴,接起來比這根褲帶還長!”他顛顛手上的牛皮帶。“也要我喂!我沒糧給她們吃!”
外公道:“那你什麼意思?餓死她們?”
漢子馬上掏出鑰匙,開了鎖,一面說:“我有米還不如喂幾隻雞呢,還下蛋!”他驅瘟一樣驅走十來個女孩。他晃着皮帶:“再給我逮住,我抽脫你的皮!”
外公一聲不響地領着女孩們往竹林外面走。大家知道外公不想麻煩自己,替人家教育孩子。他要把她們交給各家家長,按各家家規,該怎樣算賬就怎麼算賬。這正是女孩們最害怕的一點;事情一經別的家長轉達,就變得更糟。她們開始甜言蜜語,說外公你真威風,戴那麼多勳章天下無敵了!
外公沒聽見似的,一顛一顛往前走,走兩步,往竹叢裡一踢,出腳毒而短促。對他的奇怪動作,滿腹心事的女孩們都顧不上深究。她們眼中的外公顯得悠閒,因而他頭頸的擺動看上去是種得意。
年長女孩說:“外公你要罰我們站,我們天天到你家後院來站,好吧?”她用力拽一把穗子,讓她也服個軟,好讓老頭不向學校和各家家長告狀。但穗子不作聲。每次穗子惹了事都變得十分堅貞。她若從吊在天花板的籃子裡偷零嘴,被外公捉住她是絕不討饒的。她不認錯,外公就講出那句最狠的話來:“我管不了你,我馬上送你回你父母那裡。”這話一講出來,祖孫兩人都傷心傷得木訥,會沉默許多天。穗子知道外公很快會講出此話來傷她心了。她目光變得冰冷,暗暗地想,這回我要先發制人。一想到採取主動來傷害外公和自己,穗子的眼淚上來了。她看着外公走在最前面,雙手揹着,搖頭晃腦;她要搶先講這句絕情話,老人卻是毫無防備。
所有女孩都說任外公罰:罰站、罰跪、罰搬煤餅,隨便,外公的背也會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們徒勞,笑她們這羣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外公快要走出兩裡多長的竹林小徑了。他停下來,仍揹着雙手,說:“笨蛋,做什麼都要有竅門。偷竹筍,都像你們這樣豬八戒,活該給人逮住、關班房。”外公打一個軍事指揮手勢,要她們沿小徑走回去,撿他剛纔踢斷的筍。他說出偷竹筍的秘訣。竹筍在地下根連根,拔一棵筍,會牽動整個竹園,搖擺和聲響能傳到幾里路以外,這就是她們遭了漢子埋伏的道理;他遠遠地順着竹子的響動就摸過來了,但竹筍又比什麼東西都脆嫩;一踢,它起根部折斷,卻悶聲不響斷在筍殼裡,你只需再走一趟,沿途一根根拾那些折斷的筍子就行。萬一碰到人,誰也逮不到你的贓,一眼看上去,誰看得出你那麼陰,不動聲色把筍全毀在一層層的筍殼深部?
女孩們按外公說的,照原路走回去。走了半里路,拾的竹筍她們書包已盛不下了。她們對外公的景仰,頓時從抽象轉化爲具體。原來外公是個精銳老賊,紅軍裡原來什麼高明人物都有。
穗子這時站在女孩們的羣落之外。她見外公的目光在白色濃眉下朝她眨動一下。那是居功邀賞的目光,意思是,怎麼樣?我配做你外公吧?
就在穗子採來的竹筍經過醃製和晾曬,成了每天餐桌上一隻主菜時,那個抄家頭頭完成了對外公的調查。他一直有更重大的事情去忙,抽不出身來處置外公這樁事。這天他突然有一個消閒的下午,便帶領一羣手下跑來了。他們不進門,黑鴉鴉站在門口。頭頭大聲宣佈有關穗子外公曆史的重大疑點。根據他的調查,穗子的外公曾給李月揚做過副官,在一場圍剿紅軍的戰鬥中負傷,從此加入紅軍。但那場戰鬥中,紅軍的傷亡也很大,因此穗子外公便是一個手上沾滿紅軍鮮血的白匪。頭頭沒等穗子和外公反應過來,便一步上前,拉開抽屜,拎出那張別滿勳章的綠氈子,他一手高舉着綠氈子,對逐漸圍上來的鄰居說:“大家看一看——這裡面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功勳章,充其量是來路不明的我軍的紀念章。所以他所謂的‘戰功’,是第一大謊言!其餘的謊言更荒謬;這兩個,是德國納粹軍人的獎章!”
外公說:“你奶奶的,你才謊言!哪個不是老子打仗打來的?”
頭頭說:“打仗,要看打什麼仗。……”
外公拍拍桌子:“日你奶奶,你說是什麼仗?收復東三省是謊?打過鴨綠江是你奶奶的謊?……”
頭頭不理外公,晃着手上的綠氈子,大聲說:“今天,我們揭開了一個僞裝成‘老英雄’的敵人,一個老白匪!”
鄰居中有人搬了把椅子,頭頭便一腳站上去。所有金屬徽章在他手裡響成一片。他的手勢非常舞臺化,指在外公頭上說:“這個老匪兵,欠了革命的血債,還招搖撞騙,僞裝成英雄,多少年來,騙取我們的信任和尊敬。”
外公的白眉毛一根根豎起,頭不屈地搖顫,他忽然看見不遠處誰家做煤球做了一半,大半盆和了水與黃泥的稀煤擱在廊沿下。人們只見一道烏黑弧光,從人羣外划向那頭頭,外公的矯健和頭頭的泰然都十分精彩,人羣“嘔”地哄起來。頭頭不理會自己已成了一個人形煤球,手指仍然指住外公:“大家記住這個老白匪,不要讓他繼續行騙。”
頭頭的幾個手下把外公捺住。外公聲音已完全嘶啞,他說:“我的‘殘廢證’是假的?!我身上鬼子留的槍傷,是假的?日你二爺!”
鄰居們打來水讓頭頭洗渾身的煤。他們大聲地招呼着他,一下子跟他自家人起來。人們把外公推進屋裡。外公說:“你們找黃副省長打聽打聽,有沒有我這個部下!”
鄰居中一人說:“黃副省長死了七八年了。”
他們把外公攔在門內。隨便外公說什麼,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相互對視一眼。他們要外公明白,人之間的關係不一定從陌生進展爲熟識,從熟識向陌生,同樣是正常進展。這段經歷在穗子多年後來看,就像一個怪異的夢,所有人都在那天成了生人。這天之後,有的保姆哄孩子時說:“再哭那個老白匪來了。”那天之後的一個午睡時分,嗡嗡叫的蒼蠅引來一個換麥芽糖的。穗子拿了牙膏皮出去交易,見她曾經熟識的女孩們爲一大把徽章在同販子扯皮,販子說那兩個德國徽章不是銅的,換不了麥芽糖。
穗子不清楚外公的殘廢津貼是不是從那天開始停發的。她在那個夏天給父母寫了信,說她非常想他們,還說那次傷母親的心,她一直爲此不安。穗子在這個暑假跟父母的通信中,一個字都不提外公。但父母還是知道了外公的特殊食品供應已中斷了。
穗子父母決定領走女兒。他們跟穗子私下裡長談了幾次,要穗子深明大義,父母對於孩子的權力至高無上。他們說長期以來他們被迫跟女兒骨肉分離,穗子和他們一樣,感情上的損失很大。現在是彌補這些損失的時候了。母親說:“我們太軟弱了,讓自己孩子給一個不相干的老頭做伴。而且是歷史不清不白的一個不相干老頭!”
聽到“不相干”,穗子兩眼混亂地看着母親。
母親說:“外婆不在了,老頭就跟我們什麼關係也沒了,明白嗎?”她的兩隻手掌把穗子的右手夾在中間,手掌上有幾顆微突的老繭。
穗子爸說:“我們女兒跟我們一樣,心是最軟的,就是跟我們沒關係的一個老頭,她也不肯欺負他。穗子,爸爸最瞭解你了,對不對?”
長談進行到天黑。穗子爸和穗子媽跟穗子咬耳朵:“去換換衣服,悄悄出來,外公要問,就說出去跟小朋友玩。爸媽帶你出去吃好的。”
穗子跟在父母后面,進了一家小館子,裡面賣發麪煎包和骨頭湯。湯上面的蔥花沾一層灰褐色油污。穗子喝着喝着,突然停下來,從大碗的沿上瞟一眼母親,見她正跟父親遞眼色,眼色裡有一個奇怪的笑意。穗子頓時驗證了自己的感覺,父母一直在盯她,在挑她毛病。她每喝一口湯,張嘴發出“哈”的一聲,兩人就飛快一對視,意思是,看見了吧?她一舉一止都帶着那老頭的毛病;她喝湯張嘴哈氣的惡習難道不是跟老頭一模一樣?再看她那雙手,捧着碗底,活活就是一雙農夫的手。這樣的手將來怎麼去琴棋書畫?在食物面前,這張臉還算得上矜持,而表情卻全在她目光裡,目光急不可待,不僅對自己盤內的東西有着過分的胃口,對別人盤中和嘴裡的東西,格外是食慾中燒。在父母眼裡,穗子的目光向小食店各個桌撲去,搶奪各個盤子裡的食物,那目光分泌着充足的涎水,生猛地咬食和咀嚼,一口未完成又咬一口,來不及吞嚥就開始下一輪咀嚼,上氣不接下氣,噎得直**也不在乎。母親終於忍不住了,說:“穗子,別人吃東西你不要去看。”
父親解圍地說:“小孩子嘛。”
“小孩子也不都這樣,”母親搶白,“我最不喜歡眼睛特別饞的孩子。老頭把零嘴吊在天花板上,她的饞都是那樣給逗出來的。”
穗子把從各桌收回的目光落定在油葷極重的桌上。正如這裡的食品都有股木頭味,這裡的桌子全是肉味。五六隻蒼蠅在桌面上挪着碎步,進進,退退,搓搓手。母親邊說話邊舞動指尖,連她趕蒼蠅的動作都透着某種教化。她跟父親說:“老頭叫穗子說她自己‘我是個小豬八戒’,他才肯拿零嘴給她!”
穗子說:“我沒有!”
母親卻看不見她陡然通紅的臉。她說:“怎麼沒有?我親眼看見的!我看見老頭站在板凳上,手從竹籃裡構出個核桃,說:‘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個小豬八戒?’……”
穗子大聲說:“不是核桃!”
“那是什麼?”
“我已經好幾年沒吃過核桃了!”
“好了,你嗓子輕一點。”母親說着,迅速看一眼昏暗的小食店。“是不是核桃,無關緊要。反正老頭就這麼叫你自己說自己是個小豬八戒。”
“從來沒有說過!”穗子說,嗓音仍輕不下去。
“你聽她的嗓門!”穗子媽對穗子爸說。她又轉臉來對女兒說:“我明明看見了。外公不是說:‘叫一聲好外公’,就是說:‘以後還淘不淘氣呀?’你說‘不淘了’,他纔給你一口吃的。”
穗子瞪着母親。她感覺眼淚癢而熱,在眼底爬動。
母親說:“這有什麼?媽媽不是批評你,是說老頭兒不該這樣對你。你又不是小貓小狗,給點吃的就玩把戲。”
“可是我沒說!”穗子哽咽起來。
“我明明聽到的。小孩子不要動不動就耍賴!”
穗子想到她半歲時捱了母親那兩腳。她此刻完全能理解母親,她也認爲自己非常討厭,就欠踢。穗子猛烈地抽泣。
母親說:“不是穗子自己想說,是老頭兒教你說的,對吧?”
“……嗯。”
母親拿出香噴噴的手帕,手很重、動作很嫌棄地爲穗子擦淚。穗子臉蛋上的皮肉不斷給扯老遠,再彈回。外公的確不及母親、父親高雅,這認識讓穗子心碎。外公用體溫爲她焐被窩,外公揹着她去上學,不時往路面上吐口唾沫,這些理虧的實情都讓穗子痛心,爲外公失去穗子的合理性而痛心。就在這個時候,母親明確告訴穗子,外公是一個外人。
當然,母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是外公的歷史疑案以及僞功勳章。母親也掌握了穗子與朋友們偷盜竹筍的風波,她不再嫌棄女兒,而是對女兒噁心了。當母親把後兩者擺在父親和穗子面前,作爲結論性證據時,穗子啞口無言。
她答應了父母的要求。這要求很簡單,就是親口對外公說:“外公,我想去和爸媽一塊生活。”但穗子媽和穗子爸沒料到,穗子臨場叛變。下面的一個星期裡,無論父母給她怎樣的眼風,怎麼以耳語催促她,她都裝傻,頑固地沉默。
外公這天傍晚摘下後院的絲瓜,又掏出鹹蛋,剪下幾截鹹魚,放在米飯上蒸。這樣的晚餐在一九六九年夏天是豐盛的。穗子媽在餐桌下一再踢穗子的腳,穗子的腳一躲再躲。外公卻開口了。外公說:“你們夫妻倆的心思我有數,我知道你們良心餵了狗,不過我都原諒。現在哪裡的人不把良心去喂狗?不去喂狗,良心也隨屎拉出去了。”
穗子爸、媽臉紅一陣、白一陣。
外公把鹹蛋黃揀到穗子碗裡,自己吃鹹蛋白,穗子媽說:“光吃蛋黃,還得了?”
外公說:“那是她福分。你要想吃,我還沒得給你吃呢。穗子,你吃,跟外公有一日福享,就享。明個你走了,一個蛋就是沒蛋白,淨蛋黃,外公吃了,有什麼口味?”
穗子聽到此處,明白外公從頭到尾全清楚。
以後的幾天,穗子媽開始忙。媽忙着給穗子辦轉學手續,翻曬冬衣,打理行李。穗子堅持不帶棉襖,說棉襖全小了,穿不下了。然後她悄悄指着那些棉襖對外公說:“外公,你看我棉衣都沒帶走,我還要回來的。”
老頭想點頭,但他頭頸的殘疾讓他搖頭搖得很有力。他站上木凳,伸手取下那些高高懸起的竹籃。存貨不多了,有半條雲片糕,裡面的果仁全哈了;還有一些板栗,多半也是黴了和蟲蛀的。最後的就是西瓜子了。外公一夏天收集了至少五斤西瓜子,洗淨風乾,又加了五香和鹽炒制,再用溼沙去摻,讓瓜子回潮,嗑起來不會碎成渣子。外公篩去沙,穗子把瓜子裝進一隻只報紙糊成的口袋。祖孫倆無言無語地配合,穗子父母看見,趕緊避開眼光,有些不忍,又有些妒嫉。
外公把地上的沙掃成一堆,穗子拿只簸箕來,撮了沙子。穗子蹲在地上,扭臉看着外公長長的白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穗子說:“外公你坐過火車嗎?”
外公說:“還沒有,外公是土包子啊。”
穗子說:“坐火車比坐汽車快。坐火車,三個鐘頭就夠了。”
外公說:“才三個鐘頭。”他不問“夠”什麼了。因爲他懂穗子指的是什麼:坐三小時火車就可以讓祖孫二人團圓了。
在穗子跟她的父母離去前一天,外公殺掉了最後兩隻母雞。外公把雞盛在一個大瓦盆裡,端到餐桌上,就動手扳雞腿。穗子媽一看就急了,說:“唉呀,你這是幹什麼嘛?”
“你放心,”外公說,“我不會給你吃。”他並不看穗子媽,把扳下的雞腿捺在穗子米飯中。穗子拔出雞腿,杵進外公碗裡。一老一少打架了,雞腿在空中來來往往。穗子惱了,瞪着外公。外公卻微微一笑說:“以後外公天天吃雞腿。”
穗子更惱了,筷子壓住外公的碗,不準老頭再動。
外公說:“穗子,你以後大起來,打只麻雀,外公也吃腿,好吧?”他看看外孫女被勸住了,便笑眯眯地將那隻雞腿夾回穗子碗裡。
在穗子爸、媽看,老頭和女孩這場打鬧,只證明他們的原始、土氣、愚昧,以及那蠢裡蠢氣的親密之情。再有,就是窮氣;拿吃來寄託和表現情誼,就證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時證明吃的匱乏。
外公的確沒有表現太多的對於穗子的不捨,所有不捨,就是個吃。他在春天買到的那批魚,現在全以線繩吊在屋檐下,儘管生了蛆蟲,但外公說那是好蛆蟲,是魚肉養出來的,刷洗掉,魚肉還是上好的。他把所有魚洗淨後,塞進穗子媽的大旅行包。穗子媽直跺腳說:“不要了不要了!”
外公說:“我給你了嗎?我給穗子的。”
穗子媽對穗子說:“你說,外公你留着魚吃吧。”
穗子尚未及開口,外公說:“外公有的吃。穗子走了,一條魚就是沒有刺,淨是肉,外公一個人吃,有什麼吃頭。”
穗子媽嘆口氣說:“你看你把她慣得!”
外公說:“我還能活幾天慣她呀?再說她這回走了,我也看不見,護不住了。她就是去挨高跟皮鞋踢,我也看不見了。”
母親說:“什麼高跟鞋?誰還有高跟皮鞋?”
外公說:“沒高跟鞋,穗子就挨解放球鞋踢。挨什麼我反正眼不見爲淨。”
他把最後一條鹹乾魚塞進包內。那是一種奇怪的魚,穗子長到此時第一次見到,它們沒有鱗,大大的眼睛佔據半個臉,有個鼻尖和下撇的嘴脣。這使它們看去像長了人面、長了壞脾氣、好心眼的老人之面。
在和外公分開的那些日子,穗子非常意外地發現,自己很少想念老人。偶爾想到,她就想到外公披掛一堆不相干的金屬徽章,一拍胸脯拍得“丁當”作響,一想到這個形象,她就緊張、懊悔。假如外公不那麼徹底的文盲,他就不會那樣愚弄人和他自己。穗子緊張是爲了外公,他險些就隱藏下來了,少拋頭露面一些,外公或許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也就不會太拿他當真,去翻他的老底。這時想起來,那些大大小小的僞勳章讓少年的穗子無地自容。她把外公填在自己入團表格的親屬欄中,想了想,又將他塗掉。
後來,穗子每隔一段時間都需要填此類表格,她從來不再把外公填進去。
她回到那個城市,聽人說起外公,他想恢復殘廢津貼,標着有關或無關的人吵鬧,說他的外孫女穗子是個了得人物,不信去打聽打聽,她就在某大首長手下,跟某大首長一打招呼,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斃掉,他對所有不給他報銷醫藥費,扣發他薪水,請他吃閉門羹的人都說:“你連穗子都不曉得?打聽打聽去!天下她就我一個親骨肉。她一尺三寸長就跟了我,我把她養大的!”老人最後給攆到一間舊房裡,房漏得厲害,他打上門去鬧,人家說再鬧銬起來。他說:“敢!我外孫女是哪個,你打聽打聽,她跟某大首長熟得很,首長有次微服私訪,看見一個軍官坐三輪;解放軍軍官坐三輪,軍法不容,叫他下來,他不認得穿便衣的首長不下,首長擡手就給他一槍,斃啦!我穗子就跟在這個首長手下!……”
穗子聽說老人病了,本想在那次探親中看看他。聽了這些話,拉倒了。老人的病重起來,得的據說是骨癌。一次穗子突然收到一封信,是別人以外公口氣寫的,上面稱“小穗子我的伢”。信的主要內容是請求穗子寄些錢給他。他說病不礙大事,就是疼得不輕,夜裡一夜整到明。有種進口止疼藥,說是一吃就靈,若穗子手頭寬裕,寄些錢,好去託人買這種藥。
當時穗子沒什麼錢。她一月薪水用不到月底,零嘴也戒掉了。她只在信封裡夾了兩張十元票。不多久,聽母親說,外公故去了。老人沒有一個親人,他的親屬欄只填了一個人名字,當然是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