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多爾袞下葬後的當天,明珠穿着孝服,拖着幼小的兒子,來見布木布泰。
剛一進門,明珠便按着兒子的頭,給布木布泰磕頭,布木布泰和蘇茉兒大驚。
“有什麼事起來說吧!”布木布泰讓蘇茉兒拉她們起來,但明珠卻執意不起,並說:“太后娘娘若不答應,臣妾就長跪不起。”
布木布泰有些尷尬。論她和明珠共侍一夫,她們應該以姐妹相稱,而以她是皇上母親的身份來說,她確實又該稱呼自己爲“太后”。
這種尷尬的身份在布木布泰嫁給多爾袞後,曾讓明珠和其他幾個福晉都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可如今,多爾袞的去世,明珠這“太后娘娘”的稱呼,讓她有着說不出的難受。
“有什麼事就說吧,你沒說,哀家怎麼知道該不該答應?”布木布泰有些不高興。
“這件事太后娘娘一定能辦到,就看太后娘娘願不願做了。”明珠低着頭說完,又按着兒子的頭讓他給布木布泰磕頭。
布木布泰看了一眼蘇茉兒,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不該答應明珠。
蘇茉兒雖然不知道明珠要說什麼,但她覺得,明珠一定有什麼困難,便朝布木布泰點了點頭。
“好吧,哀家答應你,起來說吧!”布木布泰說。
明珠沒有起身,依然跪在地下,但卻擡眼看着布木布泰說:“請求太后娘娘和皇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免我們母子一死。”
“什麼?”布木布泰一驚,她實在不明白明珠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多爾袞是以皇帝的規格來安葬的,而且還被追爲敬義皇帝,多爾袞的福晉和側福晉們也都被稱之爲義皇后、義妃嬪,明珠又何出此言?
“太后娘娘,王爺做攝政王時,一定得罪了很多人。現在王爺不在了,朝廷裡一定會有各種罪名加在他的身上,到時候很可能連睿王府都……”明珠的聲音開始哽咽,跪在地下的孩子驚恐地看着媽媽,哇哇哭了起來。
蘇茉兒急忙抱起孩子,布木布泰怔怔地待在那裡。她想說不可能,但她又知道,明珠的擔心不是多餘的。在多爾袞把政權交出去後,就有那麼多的變化,更不要說他去世後了。
“不會的!”布木布泰還是說了這句話,雖然這句話顯得有些蒼白無力。
“太后娘娘,臣妾知道您善良,對王爺……感情也很深。可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王爺之所以離開北京,就是有這份擔心,不過沒想到他這麼早就……”明珠說不下去了。
“不會的!哀家絕不讓這種事出現!”布木布泰厲聲道。
“太后娘娘,若您看在和王爺的感情上,看在我們孤兒寡母上,希望太后娘娘爲我們母子向皇上要個免死金牌,讓我們出宮生活吧。”明珠一邊說,又是不停磕頭。
“不!絕不會這樣!”布木布泰瞪圓雙眼,大聲說。
“娘娘,答應明珠姐吧。”蘇茉兒也跪在了布木布泰面前,乞求道。
“你……”布木布泰沒想到蘇茉兒會這樣。
“難道你也覺得會發生這樣的事嗎?”布木布泰的嘴脣開始哆嗦。
“太后娘娘,王爺剛剛離世,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如果這時候不提出,怕到時候想提都來不及了。這可是王爺的血脈呀!”蘇茉兒說完,看着旁邊幼小的孩子說。
布木布泰沉思片刻,慢慢說:“好吧!哀家答應你了!”
“謝謝太后娘娘,謝謝太后娘娘!”明珠像是鬆了口氣般地擡起了頭。她朝蘇茉兒看了一眼,眼神複雜。
蘇茉兒把頭轉向一邊,她不忍再看明珠。
(5)
布木布泰第二天就去了皇上那裡,給明珠和明珠的孩子要了免死金牌,並同意她們出宮生活,順治甚至還賜了一些金銀珠寶給明珠。
布木布泰問明珠什麼時候離宮,明珠說等她把一些事情處理完。誰知幾天後,明珠就離開了。
明珠離開時沒有人知道,她不等天亮便帶着兩個侍女一個侍從,匆匆離開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布木布泰對明珠的不辭而別非常生氣:“她爲什麼要這樣?難道還怕我們加害她們母子不成?”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蘇茉兒有着說不出的悲傷和失落。她知道,也許她和明珠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蘇茉兒曾想着在明珠離開前,好好地和她見上一面,說說心裡話,甚至還爲明珠準備了一個禮物,那是她一直想送給明珠,卻一直又沒有送的刺繡。上面繡着明珠的樣貌,是蘇茉兒印象中的明珠,是那個帶着淺淺微笑,善良美麗的明珠。
蘇茉兒慢慢走到明珠的房間,房間裡一切如舊。明珠房裡的一個侍女說,明珠只拿了幾件衣物和首飾,其他的東西都還在房間裡。
蘇茉兒在房間的桌子上,看到了一封信,沒有說是留給誰的,上面只有娟秀的幾行字:
“至尊紅顏易凋零,傾城一笑亂宮闈。得寵者享盡榮華和富貴,失寵者日益凋零,只能悲慘離場。一切原來都只是場夢!”
“原來都只是一場夢!”蘇茉兒喃喃着。
“希望你能幸福!”她又說。
蘇茉兒從明珠那空蕩蕩的房間離開後,回到了布木布泰那裡,布木布泰還在爲明珠的不辭而別而生氣:“她無端詛咒王爺會遭大難,還要求皇上給她免死金牌,這已經犯了污衊罪。我看在你視她爲姐姐,爲她說話的份上,答應了她,皇上甚至還賜給她金銀珠寶,沒想到她離開時竟然連招呼都不打。”
“娘娘,原諒她吧!她自小便沒有了父母,最後跟了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待她如親姐妹,可宸妃娘娘去世了;她嫁給了王爺,原以爲會過上好日子,沒想到王爺又去世了。現在朝廷裡的那些原本在王爺攝政時被壓制的諸王,也都紛紛歷數王爺的不是,奴婢覺得明珠姐的擔心,很可能就是王爺的擔心。王爺生前對明珠姐也很疼愛,說不定早就給明珠姐說過這些,所以她纔會在王爺下葬後這麼做,而且還是匆匆離開的。”
“我的皇兒不會這樣,不會這麼忘恩負義!他不會忘記當初若沒有王爺的支持,他坐不上皇位;他知道若沒有王爺的教誨,他如今也不可能執政。不會!絕對不會!”布木布泰越說越大聲。從她眼神中的驚恐和無奈,蘇茉兒知道,她一定也想到了,只是她不願相信,不敢相信。
布木布泰希望事情不要變成她害怕的樣子,但事情又都不可能依照她的想象來發展。就在明珠離開一週後,順治收到了多爾袞的死對頭——濟爾哈朗等諸王的上疏,指控多爾袞有“悖逆之心”,甚至在奏摺中列下了多爾袞的四項罪名:
一,順治帝即位時,本由多爾袞和濟爾哈朗聯合輔政,但多爾袞卻違背誓言,妄自尊大,剝奪了濟爾哈朗輔政的權力,甚至還立自己的同母兄弟爲輔政叔王。
二,多爾袞所用的儀仗、音樂、侍從與皇帝無異,所蓋王府形同皇宮,並私用皇帝御用的八補黃袍、大東珠朝珠及黑貂褂等殉葬。
三,散佈皇太極稱帝是違背太祖本意而系奪位的流言。
四,逼死肅親王豪格,迎納豪格之妃。
順治看到這四項罪名時,興奮異常,他覺得自己報復多爾袞的機會終於來了。一直以來,他都被多爾袞壓制,直至多爾袞死去。可即使死去,他攝於母后的眼淚,也不得不將多爾袞以皇帝禮葬。現在這麼多的罪名擺在這裡,母后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怕拖下去母后又找自己流淚說情,順治便不顧一個月前親自爲多爾袞追封的“義皇帝”尊稱,斷然下令將多爾袞“削爵、撤廟享、罷諡號、黜宗室、籍財產入宮”。瞬間,多爾袞從有着赫赫戰功的攝政王,淪落爲了罪人。
(6)
布木布泰得知這個消息時,瞬間昏了過去。
在蘇茉兒和太醫的搶救下,布木布泰總算醒了過來,醒來後的她,就像剛剛知道多爾袞去世的消息時那樣,號啕大哭。
哭過之後,她開始梳妝打扮,她要去乾清宮見皇上。不料,在她剛剛梳妝打扮好,就有人慌慌張張來報,說皇上來了。
“哀家正要找他,他倒來了。”布木布泰咬牙切齒地說。此時,皇上彷彿不是她的兒子,而成了她的仇人。
蘇茉兒看着一臉怒容,滿眼悲傷的布木布泰,長長地嘆了口氣。她知道,布木布泰改變不了什麼。
果然,在布木布泰和順治在房間裡聊了一會兒離開後,蘇茉兒再進去,卻見布木布泰一臉無助和哀傷地坐在那裡,怔怔地發着呆。
“娘娘。”蘇茉兒輕輕叫了一聲。
“蘇茉兒。”布木布泰看着蘇茉兒。
“一切都來了,一切真的都來了!哼哼!”布木布泰冷笑一聲:“明珠的猜想竟然成真了。不對,是王爺的猜想成真了。我不能改變什麼,我無法改變什麼。”布木布泰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布木布泰在順治剛進房間後,便對他大發脾氣,甚至想去扇順治一巴掌。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房間,布木布泰覺得她就是個母親,順治就是她不爭氣的孩子。做錯事的孩子,她有資格懲罰他。
可是,當順治跪在她面前,流着淚說他不得不這麼做的時候,她愣住了,她伸出的巴掌放了下來。
順治告訴她,現在那些對多爾袞有怨言的諸王,全都抱成了團,如果自己不那麼做,那麼這些人很可能會造反,很可能會篡位。
“孩兒真正掌權才一年,沒有實力和他們抗衡,如果違揹他們的意思,很可能孩兒連皇上的位置都坐不住了。母后,您想讓孩兒被趕下皇位或是被殺死嗎?”
順治說完,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布木布泰,布木布泰一下子癱軟在了椅子上。是啊,他們孤兒寡母面臨的困難太多了,以前還有個多爾袞可以依靠,但現在呢?
“如今是內憂外患。朝廷內部矛盾不斷;朝廷外,滿漢矛盾也在激化;還有那些各地的起義軍都在尋找着機會造反。這時候,如果我們一意孤行,爲一個死去的人而得罪諸王,那麼,大清江山很可能會斷送在孩兒的手裡。”
順治的這些話,像一根棍子,重重地擊在了布木布泰的頭上,她一時有些恍惚,但又像被棍子打醒了。順治說得沒錯,現在是清王朝統治出現的最大危機。此時,她不能爲了死去的多爾袞而丟掉江山。多爾袞已經死了,就是再爲他爭取什麼,他也看不到、享受不到。
布木布泰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沒有了絲毫的力量。
“母后,那個要了免死金牌的女人去哪裡了?孩兒要找到她,要斬草除根,不然那孩子長大後就是禍害。”順治離開前又說。
布木布泰猛地瞪向順治,順治那略顯稚氣的臉上,有着她不熟悉的霸道和兇狠。布木布泰想怒罵順治,但最終還是忍住了。她知道,順治已經長大了,她已經阻止不了什麼事了。
“你不用擔心她們了,哀家已經把她們都給殺了。”布木布泰眼露兇光,慢慢地說。
“哦?母后已經殺了她們?”順治高興地說。
布木布泰點了點頭,她把頭轉到了一邊:“好了,哀家今天累了,想休息一下。”
順治帶着掩飾不住的笑容離開了,布木布泰卻呆呆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蘇茉兒進來。
“通知府裡的所有人,誰也不準說出明珠和孩子是活着離開的。誰要是說出去了,死!”布木布泰瞪大了眼睛,慢慢說。
“謝謝太后娘娘!”蘇茉兒替明珠給布木布泰行了個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