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蘇茜溫柔的嗓音傳入了盧米安的耳朵。
幾乎是同時,盧米安感覺自己的意識彷彿綁上了重物,被它拽着急速下墜,越沉越深。
也就是幾秒鐘的工夫,他眼皮變得極重,難以遏制地閉了起來,思緒飛快模糊。
渾渾噩噩中,盧米安似乎變成了漂浮的幽靈,在黑暗的夜裡,在熟悉的科爾杜村,徘徊着,遊蕩着。
不知過了多久,只保持着一點點清醒的他看見了那座頂着洋蔥般的教堂,它正門附近有光圈凝聚,其餘一片黑暗,宛若陰影。
盧米安漫無目的地繞到了側面的墓園。
深暗之中,一塊塊墓碑死寂排列,一株株樹木陰森屹立。
幾名男子正拖着一具屍體來到挖出的深坑旁,準備將它扔下去。
黯淡的緋紅月光下,其中一名男子擡起了腦袋,四下打量了一圈。
他臉有橫肉,黑髮藍眼,五官彷彿覆蓋着一層陰影。
蓬斯.貝內!
雙方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盧米安低下腦袋,望向了那具屍體。
那屍體的臉龐被水泡到發脹,慘白一片,棕色的頭髮全部溼透,褐色的眼睛睜得極大,凝固着痛苦、不甘和憤懣.。
雷蒙德!
盧米安心裡涌現出了強烈的憤恨,他對着蓬斯.貝內等人怒喊起來,宣泄着內心的情緒。“
他感覺自己罵了很多,他感覺自己攻擊了蓬斯.貝內這個惡棍,他感覺自己在用雙手挖着那個深坑。
泥土刺入了他的指甲,又一具屍體在深坑底部顯露了出來:少女湖水藍色的眼眸猙獰凸出,臉色青紫,嘴巴大張,脖子腫起,有明顯的指印痕跡,表情極度痛苦。
阿娃!
盧米安刷地站起,被強烈的情緒驅使着走向蓬斯.貝內,這也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呼,呼,盧米安望着卡座對面空無一人的沙發,做起了深呼吸。
夢中強烈的憤慨、痛恨等情緒還殘留於他的身上,讓他不可遏制地輕輕顫抖。
“你看見了什麼?”過了好幾秒,蘇茜才柔和地詢問道。
盧米安臉龐肌肉略顯扭曲地回答道:“我看見了,看見了雷蒙德和阿娃的屍體,他們一個被淹死,一個好像是被掐死的……
“蓬斯貝內和跟着他的惡棍們正把阿娃和雷蒙德的屍體埋到教堂旁邊的墓園…...
“我向他們怒吼,我想做點什麼,我,我醒了過來……”
蘇茜安靜聽完,平和舒緩地說道:“這一次,我沒有讓你做清醒夢,自己去夢裡尋找以象徵性事物存在的線索,而是讓你以做夢的方式去接觸潛意識裡的某些場景。
“你看到的即使不完全等於事實,也是真切發生過的情況組合起來的畫面,其中或許有時間或空間上的重疊,但基本的細節是沒有問題的,可以解讀的。”
盧米安痛苦反問道:“你的意思是我真的在現場看到蓬斯.貝內他們把雷蒙德和阿娃的屍體埋到墓園?”
“這不確定。”蘇茜做起解析,“目前可以看出來的是,雷蒙德是被蓬斯.貝內等人淹死的,阿娃則是被他們掐死的,兩人的屍體最後也埋到了墓園某處,而你未必在現場,有可能後來才知道,嘗試着挖出了他們的屍體,並報復蓬斯.貝內等人,但結果不是太好,否則你剛纔的夢境會映射出一定的內容。”
盧米安沉默了一陣道:“原來是這樣….…
“我剛纔還疑惑,我如果真在現場,爲什麼沒被蓬斯.貝內他們弄死,也丟到深坑裡…...”
他剛纔的痛苦有一部分就來源於不肯相信對這個問題做出的猜測,那意味着他也許和蓬斯等人是一夥的!
“不排除你確實在現場目睹了整件事情的可能,但解釋有很多,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樣,你沒被殺死,可能只是因爲他們需要一個身體條件出色的容器。”蘇茜明顯很清楚盧米安在排斥和抗拒着什麼,溫柔地安撫道,“可以肯定的是,伱在夢裡出現的憤怒、痛恨情緒和想要報仇的衝動不是假的,是你當時真切的感受,也就是說,不管怎麼樣,阿娃和雷蒙德的死和你沒太大的關係。”
一聽完蘇茜的話語,盧米安就像剛從水裡被撈出來,失去了全部的力氣,整個人都靠在了沙發背上。
他的精神狀態比剛纔輕鬆了不少,不用再強撐着自己。"
轉瞬之後,無形的暖風吹過了他的身體和心靈,讓他得到了徹底的安撫。
蘇茜帶着些許笑意和鼓勵的嗓音響了起來:1
“比起上次,你的狀態確實好了不少,你比我預想的更早鼓起勇氣,去直面你
不願意面對的一些猜測和懷疑。
“在心理學領域,這是走出困境的重要標誌,只有正視問題,才能解決問題。
“好了,今天的治療到此結束,你現在的狀態可以去面對路易斯.隆德、普阿利斯夫人他們了。”
這時,情緒緩和下來的盧米安記起了“魔術師”女士的叮囑:“還有一件事情。
“我之後可能不得不信仰另外一位存在,但平時又不能回想起祂的尊名,你,你們有什麼辦法讓我不去回想嗎?”
那清柔的女聲微帶笑意地迴應:“這很簡單,我會給你一個心理暗示,一旦你的靈性直覺相信自己缺乏保護你的潛意識就會將相應的尊名替換成'那位’,無法重現。
“有保護的情況下,則可以完整回想和說出……”
盧米安的思緒突然恍惚了一下,然後就聽到對方說:“已經設置好相應的心理暗示了。”
“謝謝您,女士,也謝謝您,蘇茜女士。”盧米安向卡座對面空無一人的位置點了點頭。
“不用客氣,兩週後再見。”那清柔的女聲迴應了他,蘇茜也跟着說了句“兩週後見”。
盧米安不知道她們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總之,D卡座周圍區域變得非常安靜只有植物園內的鳥叫聲,路上噠噠噠的馬蹄聲,某些機械運轉的喀嚓聲,若有似無地迴盪在這裡。
他端起杯子,將剩下的因蒂斯咖啡一口喝完,調整起心理狀態。
趁此機會,他將治療過程完整地回想了一遍,莫名覺得蘇茜女士最後說的那句話有一定的奇異感。
“她說,我現在的狀態可以去面對路易斯.隆德、普阿利斯夫人他們了……意思是,之前還不行,從普阿利斯夫人那裡得到的某些問題的答案可能會擊垮我?
“這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是我狀態的好轉不如預期,她是否會要求我放棄這次碰上路易斯.隆德的機會?可如果路易斯.隆德昨天就出現了呢?那樣一來,我都還沒有來得及複診,問題豈不是會很大?
“真要是這樣,上次治療結束時,蘇茜女士不是應該叮囑我一句,在複診前,不要嘗試接觸普阿利斯夫人,不直面本堂神甫嗎?
“她那麼確定我這兩週就碰不上路易斯.隆德,或者碰上了也會被他逃脫?
“觀衆….”
盧米安瞬間驚醒,離開D卡座,乘坐公共馬車返回了老實人市場區。
他沒急着到金雞旅館或者位於白外套街的安全屋召喚信使,給“魔術師”女士寫信,告訴她忒爾彌波洛斯之事,而是直奔市場大道126號附近,看那幾名手下和安東尼.瑞德、芙蘭卡有沒有收穫。
戴着深棕色寬檐圓帽的盧米安走至和“黑蠍”羅傑那棟房屋相隔近二十米的斜對面,坐到了兩棟建築之間的縫隙處,背靠着牆壁。
這裡有好幾個流浪漢。
其中一個流浪漢挪動屁股,靠近盧米安,壓着嗓音道:“還沒有發現。”
盧米安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了那帶花園的三層建築前,留意起來往的行人。
隨着時間一點點推移,太陽落到了天邊,光照變得極爲黯淡,點燈人們開始一盞盞弄亮煤氣路燈。
就在這個時候,盧米安看到了一個穿灰藍色工人制服的男子。
他的鴨舌帽下是淡黃色的頭髮,有點發福的臉龐略顯憨厚。
安東尼瑞德?他怎麼出來了?盧米安認出了那個情報販子,疑惑於他的行爲。
安東尼.瑞德彷彿剛下班的工人,急匆匆往市場大道的盡頭走去。"
盧米安的眸光霍然有點收縮,因爲他發現安東尼.瑞德不是在假裝路過,而是在靠近一個人。"
那人穿着配有一排黃色鈕釦的藍色禮服,戴着打蠟的帽子,繫着白色領帶,身着紅色馬甲,坐在一輛有黃色編號的出租馬車上,儼然是隸屬於帝國馬車公司的車伕——不同馬車公司的車伕有不同的制服。
那車伕把帽子壓得很矮,一直低着頭,彷彿在等待客人。
盧米安心中一動,站起身來,往那個方向走了幾步。
安東尼.瑞德路過那輛馬車時,似乎絆到了什麼,一個踉蹌,撞向了拉車的馬匹。
馬匹受到驚嚇,就要擡起前腿,那車伕用力一拉繮繩,將它穩穩控制住。
但車伕也因此擡起了腦袋,顯露出了臉孔:他年過四十,留着黑髮,容貌因爲距離原因,盧米安看得不太真切,只隱約有種熟悉的感覺。
盧米安的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安東尼.瑞德連連道歉,離開了馬車附近,而市場大道126號內,走出來一名男僕。
他來到馬車旁,對車伕道:“我家老爺要僱傭你的車,現在進去幫忙搬點東西。”
那車伕點了點頭,沉聲迴應:
“好。”
他旋即跟着男僕,進了屬於“黑蠍”羅傑的那棟房屋。
目睹了整個過程但未聽見對話的盧米安,嘴角一點點翹了起來。
他現在無比確定那個車伕就是路易斯.隆德!
終於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