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時,盧米安汗毛聳立,背部發冷,有了明顯的危險預感。
他下意識就抽出了藏於腰間的“墮落水銀”,隨時準備着扯掉包裹在上面的黑色布條。
那被青綠色長髮和一片片樹葉覆蓋住關鍵部位的半透明身影浮在半空,打量起房間內的盧米安,碧綠的眼睛時而迷濛時而帶笑時而彷彿深邃的漩渦,讓人類的靈魂忍不住想沉溺其中。
盧米安一方面有了某種既熟悉又陌生的衝動,被它肆虐於腦海,攪亂了大部分思緒,另一方面則不可遏制地感覺恐懼,就像飛蟲遇到了正在佈網的蜘蛛。
他放慢了舞蹈動作,隨時準備着停頓下來。
那半透明的女性身影露出了躍躍欲試的表情,但又本能地覺得不對,抗拒着靠近盧米安。
它時而探出身體,時而縮回窗簾,最終沒有做出任何事情。
等到盧米安跳完“招攝之舞”,聽見一道道細小微弱的聲音傳入自己的耳旁,近得彷彿就在隔壁,徘徊於房間內的怪異生物們一個接一個消失了。
最後離開的是被青綠色長髮和片片樹葉裹住身體的那道女性身影,它既不捨又疑惑。
盧米安舒了口氣,閉上眼睛,靜靜聽起來自體內的嘈雜人聲。
他一句都聽不清楚,他每句都想聽得清楚。
過了片刻,盧米安睜開雙眼,望向被破爛簾布遮住的窗戶,無聲自語道:
“剛纔究竟是什麼東西?”
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半透明的女性身影比招攝來的其他怪異生物強大很多,不是他這種層次的非凡者能夠對付的。
要不是體內封印的污染和胸口的青黑色圖案即使未曾激發,也能讓靈性生物們下意識不敢靠近,盧米安懷疑自己已經遭遇不測。
這讓他產生了一個疑惑:
“別的‘舞蹈家”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初步確認過這片區域沒太大危險,纔敢跳“招攝之舞”,結果還是差點出了事,別的“舞蹈家”靠什麼來規避類似的風險?
“是我的‘恩賜’通過竊取獲得,缺少某些神秘學知識,還是別的‘舞蹈家’只能引來和本身差不多的怪異生物,加上‘招攝之舞’來自隱秘存在這點,正常情況下不會出什麼問題?”盧米安沉思了一陣,越想越覺得異常的可能是自己。
他認爲是體內的污染位格很高,即使被封印着也能讓自己偶爾招攝來奇奇怪怪又相當危險的東西。
“還好,污染也是一種保護……”盧米安吐了口氣,收起“墮落水銀”,點燃鐵黑色電石燈坐到木桌前,翻看起奧蘿爾的筆記。
從後往前看神秘學筆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缺少相應知識儲備的他時不時就會覺得自己是個文盲,不得不拿出奧蘿爾最早的筆記,惡補相應的符號象徵和神秘學意義。
但盧米安又沒法靜下心來從前往後一點點學習,他認爲奧蘿爾的巫術筆記內真要藏着重要信息,肯定在最近一兩年的內容裡,那是科爾杜村逐漸出現異常,牧羊人們開始“捕獵”的時間節點。
和名爲“閃電術”的知識抗爭了近兩個小時後,盧米安宣告了自己的失敗,決定明晚繼續。
他略作洗漱,躺到了牀上。
想到剛纔招攝來的怪異生物,盧米安不放心地將“墮落水銀”擺到了枕頭旁邊,防患於未然。
離開科爾杜村前他已檢查過這把銀黑色的邪異短刀,確認它從火焰怪物那裡交換來的命運是“遭受火焰灼燒之苦”。
黑暗逐漸深重,亂街卻沒有一刻安寧,唱歌的,大喊大叫的,怒罵唱歌之人的,鬥毆的,追逐的,咳嗽的,哭泣的,運動的,此起彼伏,彷彿在奏一首夜之交響曲。
盧米安已習慣了噪音,甚至覺得這讓自己有還活在人世間的感覺。
不知不覺間,他睡了過去。
清晨六點,遠處的教堂響起了噹噹噹的鐘聲,就和科爾杜村一樣,盧米安準時醒來,不願意睜開眼睛。
過了幾分鐘,他翻身坐起,將“墮落水銀”插回了腰間。
他整夜夢境凌亂,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
“是我想太多了嗎?”盧米安嘀咕了一句。
他隨即打開房門,走入最近的那個盥洗室,藉着窗外的晨曦,望向鏡中的自己。 和昨天同一時刻相比,他沒有任何變化。
染到頭髮上的顏色和接長的部分屬於外在的事物,不會跟着他的身體狀態重置。 盧米安俯下身體,刷起了牙。
他清洗口腔時,眼角餘光看到查理走了進來。
“你不是住5樓嗎?”盧米安吐出漱口水,側頭詢問起查理。
查理換了件泛黃的白色襯衣,袖口挽到了肘部他打了個哈欠道:
“你敢相信嗎?那羣傢伙都在6點前起牀了,5樓的盥洗室擠滿了人!”
他隨即笑了笑: “我最喜歡的還是二樓這個盥洗室,你知道爲什麼嗎?乾淨!
“洛朗特那個混蛋雖然眉毛很高,一點都不知道幫他媽媽,但他還是有優點的,他很愛乾淨,只要在公寓,每天都會打掃房間,順便清理這個盥洗室,哈哈,是不是馬桶髒了,他會拉不出屎來?”
原來是他在打掃啊……盧米安一時有點意外。
那個叫洛朗特的年輕人給他留下的印象是冷漠,傲慢,衣着得體,自視甚高,不體諒母親的處境,完全不像是會來打掃盥洗室的人。
盧米安之前還以爲是二樓別的住客忍受不了房東先生的吝嗇,自己打掃了常用區域。
看了查理像是一晚沒睡的疲憊臉色,盧米安笑着問道:
“你昨晚去城牆街了?”
城牆街是特里爾有名的紅燈區。
”我哪去得起城牆街?我將來肯定會去一次。“查理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昨晚10點纔會旅館,然後到地下酒吧和那羣傢伙喝到12點,半夜還做了個,嘿嘿,美好的夢,夏爾,我們的名字是一樣的,姿勢口音叫法不同,你能想象到嗎,夢裡有多幸福多麼的快樂,醒來就有多麼的失落多麼的,呃,呃......"
“空虛?”盧米安幫忙想了個形容詞。
“對對對!”查理走到馬桶前,拉開了皮帶。
他一臉舒暢地眯起了本就不大的眼睛。
盧米安擡手捏了下鼻子,嗤笑道:
“你做的是春夢?”
查理打了個寒顫,抖了抖右手,嘿嘿笑道:
“那是我做過最真實的夢,夢裡的女郎比城牆街那些漂亮多了,而且那麼的溫柔,那麼的熱情,我簡直不願意醒過來。”
“很顯然,你撐不了那麼久,醒來是對你的仁慈。”盧米安開起了玩笑。
很顯然,你撐不了那麼久,醒來是對你的仁慈。“盧米安開起了玩笑。
查理沒有反駁,認真說道: “我還打算拿到薪水後,週日不用工作的時候,去附近的夜鶯街,那裡有幾個歌舞廳,能夠找到一些便宜的小貓咪,我的同事告訴我,在那裡,只需要52個科佩就能給自己一份‘工作獎’。(注1)
“但現在,我沒什麼興趣去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興奮,壓着嗓音對盧米安道
“你知道嗎?酒店有個富有的住客對我態度很好,點名讓我送餐,讓我幫忙整理房間。”
“男的?”盧米安故意這麼問。
查理飛快搖頭:
“不,是一位太太,我懷疑她看上了我,我在猶豫,她要是真的提出那種要求,我要不要放棄自己的原則,你知道的,在特里爾,這種事情很常見,我能從她那裡拿到第一桶金,很快就能擁有自己的旅館。”
“我以爲你不會猶豫的。”雖然才認識兩天多,但盧米安相信查理是一個道德底線非常靈活的人。
“她已經五十多歲了。”
盧米安長長地“哦”了一聲,用表情展現了內心的話語。
他告別查理,回房間換上夾克、長褲等更貼合亂街氣質的衣物,到外面的街道花費6科佩買了個胡蔥薄餅,用1裡克買了半升的蘋果酸酒,坐到街邊角落裡,緩慢吃起早餐。
兩側房屋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身體,他邊品嚐着蔥香和麪粉甜香交錯的味道,邊觀望着叫賣的小販、買菜的婦人、來去匆匆的勞動者、撿着地上垃圾的小孩和不遠處巷子內的街壘。
一直到上午9點,盧米安才站起身,拍了拍衣物,走回“金雞旅館”,上到3樓,敲響了5號房間的門。
情報販子安東尼.瑞德就住在這裡。
咚咚咚的聲響後,一道沉穩的男聲帶着間海西岸的口音傳了出來:
“請進。”
盧米安擰動把手,推門而入,首先聞到了略顯刺鼻的、帶着點薄荷感的味道,這似乎是用來驅蟲的。
緊接着,他看到牀邊坐着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
這男子穿着軍綠色上衣和同色長褲,踏着無綁帶皮靴,頭髮剃得很短,只剩薄薄一層。
他沒有退伍軍人那種利落幹練的氣質,淡黃色的髮際線比正常後退了不少,顯得額頭很寬,臉龐已經發福,鬍鬚剃得很乾淨,皮膚泛着些許油光,鼻頭毛孔內填着一些黑色的細小事物,看上去竟有點憨厚。
安東尼.瑞德側過腦袋,望向盧米安,深棕色的眼眸內映出了對方的身影。
不知爲什麼,盧米安突然有點奇怪的不安。
注1:小貓咪在法國俚語裡有雙關的意思,代指妓女或者女性生殖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