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歡愉，芊羽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了。她懶懶地躺在錦衾之中，盯着帳邊垂下的香薰銀球默默地出了會兒神。枕邊早已涼了，她想起昨夜的歡愉，雖然早已習慣了，可此時心底也不由泛起一陣噁心。
心悠聽見聲響，忙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進來。芊羽接過，眼皮擡也未擡，一口氣喝盡了。心悠舒了一口氣，將藥碗收拾乾淨了，方喚宮人們進來服侍芊羽起身。
只要軒轅無色留宿，芊羽必要在第二日早晨喝一碗避子湯。這避子湯，她已經喝了十年了。
每每想起這些，心悠就會覺得她的小姐命苦。可這段時間小姐突然告訴她，這苦日子很快就要到頭了。因爲，她們的王回來了。
芊羽坐到梳妝檯前，吩咐宮女爲她挽一個牡丹髻。她從首飾盒裡隨手撿出一對梅花簪，比了比，又扔了回去。最終，只撿了一根吊穗珍珠釵。
她伸出兩根手指捻着珠釵上粉紅色的流蘇，忽然嗤笑一聲：“我本該一生服紅，可現在卻只能穿側室的顏色！”
“小姐！”心悠嚇了一跳，跑上前來，握住她的手。
芊羽眼中的熱淚滾滾而下，她想起十年前，那個她深愛、本該成爲她夫君的男人對她說的話：“亦橈，爲了我，更爲了啓雲，入宮去罷。”
她答應了，她照做了！而且，她也做到了！
她迷住了軒轅無色，甚至他竟允許她自由出入御書房！
御書房啊……那可是連蘇璃雪，都不曾進過的地方。
想到這一點，她暢快地笑起來。但很快，她就不笑了。她感覺到了一點點的難過。
蘇璃雪……璃雪啊……
她永遠都記得，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剛剛入宮的她帶着對未來的恐懼，站在華清池邊，無助地哭泣着。
“可是遇到什麼爲難事了嗎？”
她的話語，直到今天，似乎還帶着淡淡的溫暖。
入宮十載，蘇璃雪確實不曾有負於她。
有時她想，若是沒有國仇亙在中間，她們一定會成爲最知心的姐妹罷。
算好了軒轅無色下朝的時辰，芊羽吩咐心悠去小廚房將一直溫在竈上的補品端出來。臨出門前，她忽然想起，最近軒轅無色可有些焦躁，興許會拖延下朝的時間。
她心情頗好的笑出聲來，軒轅無色心情不好，而且是因爲北疆而心情不好，那她的心情就好極了。
她這麼想着，所幸不傳轎輦了，吩咐心悠用食盒將補品裝了，主僕二人慢慢地向御書房走過去。
前線戰事吃緊，宮裡也接二連三的發生了好多事情，二皇子意外早夭，皇貴妃跟着病倒了。這宮裡的氣氛似乎也不復平時的祥和，隱隱的繃緊了弦。
但這一切都與芊羽無關，她的腳步輕快，心情愉悅。
路上碰見了一位低等宮嬪，她恭順而羨慕地向自己行禮。芊羽本未放在心上，但等她走過去了，才忽然覺得此人有些面善。
“此人是誰？”
心悠答道：“小姐，她是昭寧宮的劉嬪。”
芊羽想起來了，原來是跟她一屆入宮的劉氏。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依然只是個嬪，連個封號也沒有混到。
芊羽回過頭去，望着劉嬪的背影。即便是不受寵的妃嬪，也依然是錦衣玉食的。但芊羽分明覺得，與她一般年紀的劉嬪明顯要比她蒼老不少，她的兩鬢甚至已生出了不少華髮。
芊羽望了一會兒，忽然嘆了口氣，其實自己的一顆心，也已經很蒼老、很蒼老了罷。
她嘆息着，加快腳步向御書房而去。
御書房外，朱廣成老遠地迎了出來。芊羽見到他，便知軒轅無色已經下朝了。她在心裡微微一盤算，發現今天軒轅無色下朝比前些日子早了不少。
她一邊與朱廣成寒暄，一邊將手攏在廣袖之中，悄悄地掐指算着——蘇璃雪在度雲山遇襲的事應該已傳到軒轅無色耳中了。但瞧軒轅無色的神情，彷彿並不知道。還是說，蘇璃雪對他來說，也不過爾爾，如今前線吃緊，顧不上她。
芊羽想不出所以然來，朱廣成見她有些神色不屬，小心地喚了兩聲。芊羽回過神來，微笑道：“公公，陛下可是在裡面？”
“正是。陛下在偏殿小憩，吩咐奴才一刻鐘之後再喚醒陛下。”
“本宮知道了。”芊羽稍稍提起裙踞，款款步上了臺階。
朱廣成仍然守在門口，回首望着芊羽的身影消失在偌大的御書房裡，神情複雜。
御書房的正殿並沒有宮人，芊羽是知道的，軒轅無色一向不喜歡有太多人杵在跟前，是以宮人們大多守在外面。她的目光落在正中龍案上的軍輿圖與幾摞文書上，心中念頭急轉。她看了一會兒，卻擡腳往偏殿而去。
偏殿門口守着兩名宮女，見到芊羽紛紛蹲身行禮。芊羽打了個噤聲的手勢，
緩緩向裡看去。
明黃色的帳幔中，軒轅無色閉目沉睡着，呼吸悠長，似乎睡得極好。
芊羽悄悄地退了出來，輕聲吩咐兩名宮女退下去。
宮女不疑有他，行禮告退。
過了一會兒，心悠走過來，向芊羽示意宮人們已全都退了出去。芊羽長出一口氣，眼中精光閃爍，快步走到正殿的龍案旁。不一會兒，從中翻揀出幾本重要的奏摺，快速地瀏覽一遍，將內容默記下來。又從最下面翻出了一張軍輿圖，芊羽一看之下，不由大喜——這竟是中軍的行軍佈陣圖！
她飛快地扯過一張宣紙蒙在其上，提筆吸飽墨水，描了一遍。待紙上墨水大致幹了，迅速地將宣紙捲成一個細卷，藏在了中空的簪子中，做完這一切，她方纔舒了一口氣。
書房竊物之事，她在入宮之前就已得到訓練。此時做來從容不迫，不到一刻鐘便已經完成了。
芊羽瞧了一眼殿中的沙漏，款款地走到偏殿，俯身輕聲喚道：“陛下，陛下。”
軒轅無色“嗯”了一聲，睜開雙眼，一雙眼黑沉冷寂，與芊羽對視了一下。芊羽一震，不知怎的心中慌亂，竟不敢與他對視，慌忙移開視線，輕聲道：“陛下該起了。”
軒轅無色“嗯”了一聲，淡聲道：“你來了。”
芊羽垂下眼簾，低聲道：“是。”
入宮十年了，她面對軒轅無色，還是有些畏懼的。
軒轅無色握着她的手坐起身來，芊羽擡手擊掌兩下，一隊宮女魚貫而入，服侍軒轅無色更衣漱口。
不一會兒，軒轅無色換過一身寶藍色的常服，攜着芊羽的手步入正殿，一眼瞧出硯臺之上筆墨未乾，不由雙眼一眯。
芊羽襝衽爲禮，怯怯道：“臣妾等待無聊，便提筆寫了幾個字，陛下不會怪罪臣妾罷？”
軒轅無色輕笑一聲，似乎並未動怒：“寫了什麼？給朕看看。”
芊羽微微鬆了口氣，從袖中抽出一張摺好的紙來。軒轅無色接過一看，卻是《詩經》中的一闕。
“式微？”他輕輕一哂，“式微，式微，胡不歸？淑媛，要歸何處？”
芊羽身子一顫：“陛下恕罪，臣妾只是有些想家了。”
軒轅無色微微一笑，伸手扶了她起身：“思鄉乃人之常情，淑媛何罪之有？”
芊羽一愣，又聽他淡淡道：“朕還有些奏摺要批，淑媛先回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