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歐陽衛早知道歐陽家答應這個條件會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他寧可這個嫡孫死了,甚至長房都死光了也絕不會答應。對於一個千年世家來說,沒有比這更殘忍的打擊了。
歐陽衛發完了誓,便放下手,平靜地看向遙兒。他終究是一閥之主,事情已成定局,也不需要發無謂的怒火,那麼做只能令人鄙視,倒是他的孫兒歐陽難依舊兇狠地瞪着遙兒,從心底裡已然恨死了這個女人。
“遙兒若是逼死歐陽難,她也就死定了,這麼做必會引來衆怒,墨宗之人沒有一個肯放過她。可如今這樣一來,歐陽家是面子裡子全丟了,遙兒反而更安全,而且……她會得到其他墨宗長老的一致青睞……”
安軻想着,用一種很有趣的眼神看着遙兒。
這個女人充分顯示了她的智慧和勇氣,當然,在芙蓉橋頭,她還展示了自己巾幗不讓鬚眉的武藝。這樣風華絕代的女子,世家中並不缺乏,但是世家子弟從小生活在一個個大圈子小圈子裡,被一層層的規矩制度約束着,哪有一個可以像她這樣張揚,這樣的……
“有一股別緻的女人味兒!”
這四個字掠上心頭時,不知怎地,安軻便覺得臉上有些發燙,於是馬上在心裡換了一個詞兒:“巾幗之氣!”
安軻胎裡帶來的毛病,體質天生虛弱,有些文弱的像個秀氣的姑娘,但越是柔弱的小郎君越是如此,遙兒的狂放不羈、威猛霸道,讓這個小郎君很欣賞。
欣賞遙兒的又何止是安軻,老而不死奸成了賊的李羨訶李老太爺比他更欣賞遙兒,只不過他現在依舊癟着嘴,擺出一副與歐陽家同仇敵愾的勁頭兒來罷了。怒形於外,喜蘊於內,這可比喜怒不形於色的面癱臉更厲害一些。
遙兒好象沒有看到他的表情,還走近了去。很客氣地衝他笑:“柳徇天就在樓下,如果李太公和歐陽太公被他看到,只怕他總能琢磨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兩位老人家能否避一避呢?”
老頭兒怒氣衝衝地道:“你真有辦法瞞過柳徇天?那個小輩可是狡黠如狐!”
遙兒還是笑的很客氣:“晚輩試試看!”
老頭兒狐疑地看她幾眼。對歐陽老太公道:“走吧,這裡是少年人的天下了,咱們兩個老頭子,且避一避去。”
遙兒笑吟吟地打招呼:“歐陽難不能走,還要留下幫個忙。那八具勁弩。也請一併拿走,最好是丟到江裡去,免得漏了痕跡!”
兩個老頭子沒理他,沉着臉向側廂走,遙兒轉身來到安軻面前,一個長揖,彬彬有禮地道:“姐姐有一事,勞煩小郎君!”
安軻本就長得精緻,人又削瘦,巴掌大的一張雪白小臉。下巴尖尖。唯有一雙點漆似的大眼睛特別明媚,忽見遙兒向他走來,一揖有禮,安軻的一雙大眼睛不禁張得更大,訝然問道:“怎麼?”
“哎呀,柳府君,你怎麼來了?”
虞七見到柳徇天,馬上露出一副比柳徇天還驚訝的樣子。
柳徇天四旬上下,白麪微髯,面容清逸。只是一雙眼睛不夠有神。總是微微地眯着,看着就透着一種狡黠的味道,彷彿正在算計誰似的,其實柳徇天只是有些目疾。也就是近視,要眯着眼纔看得清東西。
柳徇天身材相貌都很不錯,只有一雙不大的眼睛是五官之中最爲遜色的,再這麼習慣性地眯縫着,眼睛就更小了,嚴重影響了他的氣質風度。
柳徇天眯着眼湊近虞七。一見他好端端的,明顯鬆了口氣,道:“虞旅帥,出了什麼事,怎麼連禁軍的鐵騎都出動了?柳某在衙門裡聽說之後可是嚇壞了,這芙蓉院裡有人造反不成?”
虞七若無其事地打個哈哈,道:“哦!沒甚麼沒甚麼,只不過有不開眼的東西,與我家欽差發生了衝撞,我等身負欽差的護衛之責,自然聞訊出動。”
柳徇天呆了一呆,緊張地道:“衝撞?怎麼個衝撞法?莫非有人要對欽差不利?”
虞七道:“一開始也沒啥衝撞,後來就發生衝撞了,欽差來此赴宴,未曾帶着護衛。這才命人去通知下官,下官一聽這還得了,趕緊帶人來了,呵呵,現在已經沒事了。因爲事情緊急,在下忘了跟府君打招呼,勞動府君跑這一趟,真是過意不去啊。”
虞七這幾句話說的沒頭沒尾,柳徇天當然聽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他眯着一雙小眼睛,狐疑地看看樓上,再一把抓住虞七的皮護腕,急聲問道:“究竟怎麼個狀況,還請旅帥說個清楚。”
“咳咳,你看把柳府君給急的,呵呵,這事吧,其實是這麼回事……”
虞七指手劃腳地說了一遍,柳徇天有些呆滯地放開虞七的手,木然道:“就這樣?”
虞七理所當然地點頭,道:“是啊!就是這麼回事!”
柳徇天回頭看了看那些刀出鞘、箭上弦、殺氣騰騰、如臨大敵的龍武軍將士,再看看自己手下那些纓槍如林的臨安官兵以及手按腰刀的臨安府公差,用澀澀的聲音道:“柳某……上去看看!”
“嗒!嗒!嗒!”
柳徇天高擡腿,輕邁步,雙手提着袍裾,一步一步上高樓,等他爬到樓上一看,就見遙兒大欽差坐在上席,神采飛揚,隱隱有些薄怒。
左手旁邊坐着一個身段纖細的小郎君,巴掌大的一張瓜子臉,皮膚雪白如玉,五官明麗無儔,一雙溫柔的笑眸正凝注在遙兒的身上。席旁還坐了一位黑袍公子,一臉無奈,正悶頭喝酒。
右邊坐了一位白袍公子,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的說不出的難看,從他額頭暴起的青筋,就可以看得出他在強抑憤怒,可他就是不敢發作。
這對“黑白無常”身後各有七八名侍衛,每個侍衛都兩手空空地站在那兒,猶如一羣待宰的羔羊,在他們身後呈雁翎狀站着兩排軍中大漢,個個身着亮甲。手提橫刀,猶如森羅寶殿上的一羣凶神惡煞!
柳徇天頰上的肌肉驀地抽搐了幾下:“欽差衝冠一怒,三軍兵發曲池,害得我不知這裡出了什麼天大的禍事才風風火火地趕過來。原來竟是有人爲了欽差爭風吃醋!
……
輕垂的軟帳,像一層淡淡的霧。
榻前的青玉小几上,沉香化作嫋嫋青煙,從那隻薰香爐兒的鏤空洞眼中緩緩逸出,清心寧神。
安軻躺在榻上。嘴裡緊緊咬着一截軟木。忽然,他又從枕下抽出一條青緞的絲帶,似抹額般繫到額頭,勒緊!
預料之中的劇痛來臨了,他像一條躍上岸的小魚,那單薄瘦弱的身子在無力忍耐時便會急劇地弓彎一下,力量大的驚人。
他的頭快要炸開了,渾身的骨骼好象寸寸碎裂,完全由不得他自己的控制,汗水一點點地滲出來。迅速爬滿了他蒼白的臉頰。
他今天的力氣消耗的太多了,出行對他來說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偶爾的出行散心倒也無妨,但是今天的體力消耗對他虛弱的身體來說,實在是有些透支了,他還在芙蓉樓時就預料到今天又要經歷一次比死還難受的痛苦折磨。
很奇怪,那讓他痛苦的想要揪下自己的頭髮、想要以頭撞牆的極劇痛楚今天並沒有來,他的腦海裡也沒有每次痛不欲生時都恨不得馬上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腦海裡似乎開了一個竅,絲絲沉香嫋嫋飄起。直滲到他的腦海中,一如蓮子的清香。
“嗯……那個姐姐,她叫什麼來着……”
痛苦中的安軻緊緊咬着脣,雙手揪緊牀單。小小的精緻臉蛋上滿是細密的汗珠,他想不起自己正想到誰,也想不出她的樣子,只隱約記得她陽光的笑容,那笑容讓他心裡有些暖、有些開心。
彌子暇沿着朱閣綺戶中曲折幽深的長廊走到安軻的閨房外,見兩個青衣小婢正侍立在門口。便站住腳步,放輕聲音問道:“安軻……在‘休息’?”
兩個青衣小婢沒敢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彌子暇欲言又止,低下頭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來的時候步伐輕快,走的時候腳步沉重。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安軻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那頭痛欲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他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了,細白牙齒咬緊的軟木輕輕鬆開,上邊一排深深地牙印……
看他纖細的身段、清麗的面容,恐怕大多數人都以爲他是兄長的小妹,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女,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和彌子暇是一對孿生兄弟。
其實比起來,幼弟尤其聰穎,自幼就顯示出超凡的智慧,但家族沒落,哥哥彌子暇雖然也是聰明絕頂的人物,但哥哥以弱冠之年在墨宗崛起,也全賴他這個“小病號”暗中策劃。
他,這個看起來脆弱不堪似姑娘的小郎,纔是隱墨真正的靈魂人物。
可是上天賜給他超凡的智慧同時,也給了他纏綿一生的疾病。年幼時還好,那時的他和普通的孩子一樣能跑能跳,一樣頑皮,可是隨着年齡漸長,藏在身子深處的病魔開始肆虐,他頭痛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身子越來越虛弱。
以隱墨的財力,天下名醫都延請得到,可是沒有人有辦法,即便是國醫聖手,也只能開一些減緩痛苦的藥物和一些滋補身體的藥膳。因爲他常常發作的頭痛,他的胃口也受了影響,沒有藥膳的滋補,他正常攝取的食物,根本無法支撐他的生命。
每次頭痛發作,安軻都會痛苦不堪,像今天這樣的發作還是輕的。自從知道沒有誰能醫好他的頭痛,安軻病痛發作時就拒絕任何人在身邊了,他有着異乎尋常的自尊,不想讓人看到他痛苦軟弱的樣子。
安軻,有着最脆弱的軀體,也有着最堅韌的精神……
痛疼感漸漸消失了,徹骨的瀕死感也逐漸減弱,精緻的臉蛋上緊蹙的眉頭渙渙而散。安軻忽然想到他方纔想起的女子是誰了,是那個遙兒,那個有時別緻嫵媚、不拘一格、巾幗凜然的女子。
安軻臉上慢慢綻開了一個美麗的笑容。
這一個笑容,便用盡了他剛剛攢起的全部體力,但他還是要笑。
歡笑於他也是一件很奢侈的東西,有機會得到的時候,他又怎麼捨得放棄。
……
一輛長途馬車駛上了藍橋,橋下河流湍急,藍溪水如碎玉雪屑般,濺濺一團團白色的浪花,旋轉翻滾着遠去、消逝……
馬車明顯是長途跋涉而來,可是馬車卻乾淨的好象纖塵不染,就連車轅都洗涮的乾乾淨淨,透出乾淨的木質原色。
車廂裡,歐陽玉衍一身白衣如雪,同樣乾淨的不染纖塵。
在她修長的手指上,正攤着一張雪白的信箋。
車子走的很穩,歐陽玉衍慢慢看完手中的信,五指修長的手指慢慢合攏,將信緊緊地攥了起來。
白髮蒼蒼的孔如風坐在側首,平靜地看着她。
歐陽玉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道:“我歐陽氏族人即將全部回返祖地,三年之內,禁足不出!”
孔如風微微皺了皺白眉,還是沒有說話。
歐陽玉衍嘴角微微勾起,怪異地笑了笑:“我此來臨安的打算,全都毀了!”
孔如風忍不住開口了:“因爲何故?”
歐陽玉衍緩緩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過了半晌,才如秋霜般蕭瑟地吐出兩個字:“遙兒!”
歐陽玉衍此番秘密返回臨安,爲的也是南疆空缺出來的官位,運作好了,多爭取幾個位置,對她幫助極大。
歐陽玉衍想要從中得利,必須得跟出身世家的這些政界幕後大佬們協商、溝通、談判、妥協。
歐陽玉衍雖然敗在彌子暇手裡,可他們爭的畢竟只是內部的權力和地位,大家一脈連枝,誰也不可能與對方做生死之爭,她想大大方方地來臨安也無妨。
再者說,她要做的事也不需要敞明身份,暗中接觸更方便她行事,所以歐陽玉衍一路行蹤很是隱秘,誰知來到臨安不久,籌劃種種便如夢幻泡影,轉眼成空了。
“遙兒!”
歐陽玉衍胸中驀地涌起一股怒氣,雙眼一睜,眸中一片森然!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