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指日可破,皇上的意思,不想多耽擱。不過你還是儘速押 送來便是”,萬素飛一邊向負責後勤的軍吏吩咐道,一邊雙手也沒閒 着,整理皮甲,扣上腰帶。
軍吏前來,是最近天氣回暖,來問要不要將軍士現在所穿的皮甲換回原來的鐵鎧。
然而自從羌人去後,西秦城池望風而降,不幾日周軍前部已攻到秦都西平,物資隊伍卻還落下遠遠一程,如果要換,就要再等上兩天,別說周榮心裡着急,萬素飛也覺得這不像當初關係生死存亡的大事,商議一下,便這般答覆軍吏。
待她披掛停當,挽弓上馬,隨軍出陣。
攻城,又是攻城。
雖然她信奉上兵伐謀,也盡力去做,戰爭裡,還是避免不了幾場慘烈的搏殺。
眼前的景象並不陌生,莽莽原野上,遙望一座孤城,然後,金鼓一鳴,黑壓壓的數萬士兵便潮水般向城頭涌去,螞蟻一樣攀登,城頭則照例地是箭雨沸油,生命比草芥還要輕易失去,喊殺與呼號的聲音響成一片。
好在,這是最後一座城了,萬素飛用結果來安撫着自己。
在北戎的內亂看來還將曠日持久的情況下,攻克了西秦,等於北方几乎徹底平定,南下再無後顧之憂。她的大計,終於也算走到一個里程碑了。
只是。她地大計,真的還是當初那般純粹嗎?
她搖搖頭,不去想這個問題,左右環顧起來,去找一個熟悉的身 影。
爲什麼找他?不知道,可能只是習慣了吧。
他們的關係還沒有恢復,除了公事,幾乎沒有話。唯一帶一點私人口氣的。在聽說她要爲羌人俘虜製備目盲之藥,用以離間時,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你還真毒。
毒就毒吧,橫豎你怎麼想,跟我沒關係。萬素飛想着,視線有些無着地亂落。不是,都不是,人哪裡去了?
突然間,耳邊傳來一記鼓聲,初探,彷彿試音,卻一下揪緊了她的注意。
萬素飛轉頭看去,果然,高處兩杆龍旗漫舞欲狂,旗下是壘起的太鼓重臺。一人立於臺上, . 獸口猙獰的行軍太鼓。起初極慢,但聲音沉雄,一聲,一聲,都直敲入胸腔一般。
她地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這場景,她見過的。在攻打襄陽的時 候,那是她第一次因這人小小失神了一下吧。
其實萬素飛的人生裡。很多場景都諷刺地重複,只不過。前一 次,後一次,往往有着不同的結局。
她向他奔去,一路上鼓聲漸漸急促起來,點點激盪她的心胸,等到了太鼓臺下,則已熾烈到鼎盛地步,猶如日神駕馭龍車,隆隆駛過天 際,海神攪動江河,掀起怒浪狂濤。因爲他居高臨下,那聲音便似一張大網般籠罩下來,聞鼓之人,無不熱血沸騰,回首總能看見己方地最高指揮者,心中更如有一條主心骨,催動他們無畏向前。
看他那專心樣子,萬素飛也登上臺去,立在略矮一個梯級處,微仰頭看那烏木的槌頭在牛皮的鼓面上深深凹陷,又狠狠彈起,金色的汗水隨雄渾低昂的鼓聲一起飛出,只覺得滿腔鼎沸,手中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緊什麼東西,連指尖都是滾燙的。
她就這樣看着他,直到他發現她,回頭一笑,燦若日光,也直到,她發現有一支灰羽箭破空而來,疾若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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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往會犯舊錯誤,甚於犯新錯誤的機率,因爲每個人的習性都難以改變。
左手擡起右手落下之間,周榮餘光掃到萬素飛來了,回頭衝她一 笑,然而那笑容瞬時如霜凍般凝固,因爲在跟她還有一點點角度的地 方,尖嘯着襲來一支灰色羽箭。
搶在他之前,面前的人拔劍、揮砍,金鐵一聲,那犀利地鷹隼彷彿帶着淒厲的叫聲驚飛。
不愧是萬素飛!他心裡纔有半分慶幸,可轉瞬卻又忽然如大石般砰地壓墜。
不只一支箭!!
他腦中猛然閃過,軍中曾流行過一種連環巨弩,後來由於開弓困 難,攻擊速度太慢,漸漸被淘汰絕跡。然而,這種弩地威力亦極強,去箭威猛迅疾,勢大力沉,更可怕的是都是二箭連發,格開第一箭,常常想不到後面竟然還有一箭追來。在這裡用,豈不是太合適了!
整件事情發生太快,萬素飛一手既已揚出,整個胸膛暴露在這出乎意料地箭鋒之下,想要收劍再格已然是不可能之事。但所謂藝高人膽 大,她身體柔韌,敏捷非常,只見她向後弓腰,黑髮啪地一聲撒開,眼看身體就要做成一個漂亮的鐵板橋形狀,那箭便可以恰恰貼着她的腰腹上方飛過,不傷她分毫。
然而,周榮看見,就在她剛傾斜了一點的時候,突然不知爲何一個急停,連那長髮由於慣性的作用,在空中都翻飛出一個波浪,黑亮的光澤從上面急流過去。
然後,不可避免地,那支箭,從她左胸穿入,正是心脈之處……
周榮不記得她有沒有慘叫,因爲天地在那一刻突然靜寂,失去所有的聲音。
她在他的眼中,踉蹌,後仰,向後飛出,青灰色地箭頭,帶着血 流,在後心的甲衣上,開始露一個小點,然後變大,變大,終於整個兒顯現出來,同時便綻放鮮紅地血花。
每個細微動作,都如慢鏡,明明一剎那的事,卻好像一百年那麼 長。
她跌在他懷裡時,一半側身,用能動的一隻手想要用力去抓緊他的衣甲,然而終究顫抖得不能握拳。
周榮就眼睜睜地看着,那隻手一路掙扎地隨着整個身體而滑下,在他胸前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每滑落一寸,他都覺得世界褪去一分顏色,烏木的鼓槌、紅錦的戰袍、金色的臺欄……都漸漸變得蒼白泛 黃,如同陳年的故紙。
只有她,是分外鮮豔的,雪白的袖口、烏黑的瞳仁、鮮紅的血,在青灰的箭頭上蜿蜒成河。
他突然從茫然失措中爆發最後一點理智,一把扣住她的雙臂,阻止她繼續下落。
而她就那麼仰起臉來,艱難地挑動嘴角,對他笑了一下。
那一笑是如此轉瞬即逝,他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然而就那麼一瞬,已經悽迷過大漠盡頭血色的雲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