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的座船極大,高大如樓,底尖上闊,長有近四十丈,闊約二十丈,張十二道帆,可容納近千人,幾乎可以媲美一些大型客棧,甚至猶有勝之,所以船上空間極爲寬裕,因爲是秦清送給女兒的禮物,所以又經人改造一番,在寶船的主要樓閣中分出了正堂、偏廳、書房、內室、臥房,在最底層還設置了牢房,總之是五臟俱全。
想要驅動這樣一艘大船,少說也要上百人,若是將炮位全部轉配火炮,需要的人數還要更多。所以船上不僅僅是李玄都和秦素等人,還有衆多船工,他們不是補天宗的人,而是秦家的家生子。
所謂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都在秦家,打個簡單的比方,秦素有一個侍女,她爹是秦家的衆多管家之一,老孃是秦家某位公子的乳孃,哥哥在秦家的錢莊當掌櫃,嫂子是內宅的管事娘子。那麼這個侍女就不可能生出別的心思,只會忠心耿耿,原因也很簡單,一家人的榮辱都在秦家的手上,若是做了錯事,是真有可能會牽累家人,若是從外面買人,不知底細,也沒有鉗制手段,許多奴僕捲了主人家金銀逃走之事,多是由此而來,所以家生子也是世家底蘊的體現之一,驟然富貴之家萬不能相比。
除此之外,在豪閥世家爲奴,也不是尋常人家可比,有道是宰相門房七品官,豪閥家奴也是如此,一二等的大丫鬟們,吃穿用度遠勝小門小戶的千金小姐,若是做到了大管家這個位置,甚至比許多偏房子弟還要位高權重,自己有宅子府邸,平時也有僕役伺候。
衆多宗門傳承日久之後,爲了防備如慕容畫、韓月這種其他宗門的“特殊弟子”,也逐漸有了“家生子”的趨勢,由此衍生出許多世代都在同一個宗門的紮根家族,諸如正一宗張氏、清微宗李氏、太平宗沈氏這些長期把持一宗的大家族,在這些大家族之下,還有部分依附於大家族並且長期在一宗之內居於高位的次一等家族,就拿清微宗來說,還有陸家、司徒家,司徒家中最爲知名之人無疑是司徒玄策了,司徒玄策死後還有司徒玄略,是爲上三堂的天機堂堂主。陸家這些年來略有頹勢,可仍舊不容小覷,陸雁冰能成爲李道虛的弟子,她的出身姓氏十分關鍵。另外,陸夫人其實也是出身於陸家,只是偏房旁支,與本家關係來往較少,所以很少有人提起這層關係。
在清微宗的內部關係中,李家是當之無愧的主宰,無論是司徒家,還是陸家的,都不能與李家抗衡,可李家內部也並非鐵板一塊,不往遠處說,只說李玄都和李元嬰之爭,兩家便紛紛入場站隊,可因爲張海石的緣故,無論是司徒家,還是陸家,都選擇站在李玄都這邊,在這種情況下,大部分李家之人對於外姓人聯手的忌憚,以及李道虛的推波助瀾,反而是站在了李元嬰這邊。待到李玄都失勢,司徒家被李道虛敲打,做起了孤臣,不管什麼三先生或是四先生,只聽從老宗主一人之令,陸家則是走了另外一個極端,變爲完全依附於張海石。陸家把未來賭在了張海石的身上,雖然李家是清微宗中第一大族,但沒有類似非張姓族人不可爲大天師的規矩,在其傳承歷史上,也有過外姓宗主。如果張海石成爲清微宗的又一位旁姓宗主,那麼陸家便可趁勢而起。
這是李如是爲李玄都分析的清微宗局勢,他認爲如果順利達成和議,那麼李元嬰就不再是唯一的宗主人選,因爲道門一統之後,李道虛要考慮的是未來道門大掌教人選,想要三方達成妥協,李元嬰是萬沒有可能,因爲秦清和張靜修不會認可,張靜沉、張海石也不是合適人選,因爲他們的年紀與秦清相差無幾,真正合適的人選只有一個,那就是李玄都,只有李玄都來做道門的大掌教,才能同時兼顧三方的利益,而不會過於偏向某一方。
如果李玄都做了大掌教,正一宗有與李玄都交好的顏飛卿、張鸞山,補天宗有秦素,清微宗必然要選擇張海石、路演並,而不是與李玄都有仇怨的李元嬰、李太一。李道虛不會考慮不到這一點,換句話來說,如果李道虛同意議和,那麼勢必要改變清微宗的宗主人選。於是李玄都和李元嬰的再度走到了對立面上,有我沒你,有你沒我。李元嬰不會看不到這一點,所以他也必然會想方設法破壞和議,無關乎什麼大局大勢,只關乎到他自己的切身利害。
李如是的建議是,與其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搶在李元嬰之前出手,抓住機會,幫助二先生張海石廢掉李元嬰,然後讓二先生順理成章地繼承宗主之位。
對於李如是的提議,李玄都沒有認可,也沒有不認可,他還要見過張海石之後才能下最後的決定。他讓李如是先不要關心這些,最重要的是與慕容畫取得聯繫,爲日後的帝京之行早做準備。
秦素的座船很快抵達楚州,在無數人的驚訝目光中緩緩靠岸,李玄都將“百華靈面”交予李如是,李如是改變了面容,混在一衆船工之中悄悄登岸。與李如是不同,也遲鬧的動靜就有些大,他先前聽從李玄都的吩咐,返回太平宗押送丁策和唐聽風,與他同行的還有楚雲深和沈元舟,再加上一些隨行的太平宗弟子,陣勢難免不小。
李玄都將一行人迎接上船,讓人將被封住了修爲的丁策押到下層的鐵牢之中,那座鐵牢是秦不一精心佈置的,有須彌芥子之玄妙,丁策若是修爲完好無損,興許能夠脫身,可此時的他卻是萬萬逃不出去。
至於唐聽風,李玄都倒是頗爲禮遇,不是因爲憐香惜玉,而是因爲她背後的唐家。唐清秋曾經向李玄都透露過關於萬篤門的事情,萬篤門並非是唐家一家之產業,唐家只是東家之一,還有兩個東家,其中一家就是遼東五宗中的補天宗,補天宗本就是古時刺客出身,萬篤門的許多死士刺客便是由補天宗負責訓練,不過‘天刀’秦清並不露面,而是由他的一位師弟負責此事。還有一位東家,神秘莫測,行蹤不定,據說這位東家在聞香堂和白蓮坊也有股,不過不是與唐家合作的,分別是與金陵府的錢家、蘇家合作。
時至今日,李玄都算是秦家的女婿,既然唐家與秦家有交情、有合作,那麼看在秦家的面子上,李玄都也不想太過爲難唐聽風,他把唐聽風交給了秦素處置,秦素倒是聽說過萬篤門的事情,只是她並不參與其中,所以也知道的不多。秦素見了唐聽風之後,把她安排在一間客房中,等到了齊州之後,自然會放了她。
且不說被關押在牢房中的丁策心中是何感受,唐聽風此時已經是極爲惶恐,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大海實在陌生,她生在蜀州,後來行走江湖也都是在陸地,幾時到過大海,此時被押到海上,遠離了陸地,又是性命被人拿捏在手中,心中難免惴惴,心想如果李玄都真要殺了她,然後把屍體往海里一丟,族中之人想要找她都無處可找,那可就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半點痕跡也沒有,這種死法讓她心中極爲畏懼。要知道江湖可不是一方善地,更沒有良善之輩,別說李玄都和秦素這種正值衝動輕狂年歲的男女,便是那些慈眉善目的老道士、大和尚、女菩薩,也個個手染血債。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唐聽風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間裡,不敢露面,也就在她的不安中,寶船漸漸進入到齊州海域與楚州海域交界的地點。
張海石的船隊也在此地等候。這一日,李玄都得到稟報,說已經看到張海石的船隊,便出門查看,他剛走到船頭,就看到了視線盡頭出現的一截桅杆尖頭,然後慢慢是船帆、船樓、船身。
大概半個時辰之後,張海石的船隊已經與寶船相距不過幾十丈,這支船隊是清一色的戰船,皆是配備了火炮,其中最大的那艘船便是張海石的座船,共有八桅十炮,艦頭既高且利,船體流暢自如,卻是與中原船隻不大相同。
在寶船與船隊靠近之後,忽然就見一道長虹從張海石的座船上升起,當空劃出一個彎曲弧度,落在寶船的船頭上,在兩船之間巧妙地構建出一座好似雨後彩虹的長橋,然後張海石和李非煙登上長橋,朝寶船行來。
張海石行走之間仍舊手拄竹杖,竹杖上的竹葉青翠欲滴,而李非煙則是腰懸一柄雪白長劍,寒氣凜冽。
如此景象若是落在尋常人眼中,定然要視爲仙人風範,就算是許多江湖上的好手看來,如此神通,也當真是出神入化的修爲。
上三境又被稱作出神入化三境,入化的“化”便是造化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