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上垂釣之人見到李玄都之後,沒有託大到安然不動,將手中魚竿放下,站起身來抱拳道:“原來是清平先生駕臨,有失遠迎。”
李玄都也不兜圈子,開門見山道:“閣下就是馮神通?”
“正是。”馮神通不卑不亢道,“江湖上的朋友擡愛,稱呼一聲‘馮神通’,在清平先生面前,萬不能當得如此稱呼。”
李玄都問道:“閣下似乎早就知道我會來此?”
馮神通也不隱瞞,道:“當年馮氏險些因爲地師而亡,對於地師自然要多加防備,所以馮某對於地師的手段也算多有了解,知道地師可以操縱地氣,故而在那件事後,馮某就一直在這座花園中恭候地師傳人。”
李玄都一挑眉,“閣下也認爲我是地師傳人?那麼是否要找我這個地師傳人報仇雪恨?畢竟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馮神通臉上沒什麼明顯的表情變化,淡然道:“馮某人還不至於迂腐至此,爲了一個地師的名號就貿然招惹強敵,將家族置於極爲危險的境地之中。”
馮神通的言下之意非常明白,如果地師傳人根基不穩,修爲不高,還未成長起來,那麼他不介意報了當年的仇怨,可既然李玄都已經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就算不如當年的地師,也已經相去不遠,那麼他還是以家族爲重,不會因爲意氣之爭影響到馮家的傳承和發展。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個極爲坦誠的說法,反而更能取信於人。
李玄都問道:“既然閣下沒有想要報仇的意思,那麼我想在此地以地氣回溯當日之事,不知閣下能否行個方便?”
馮神通腳下一點,離開小船,踏足岸上,說道:“可以,不過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清平先生成全。”
李玄都道:“請講。”
馮神通道:“在下雖然是馮氏家主,但自幼好武,不說因武成癡,也相去不遠,總想着會盡天下武學高手。只是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說老玄榜上有名之人,便是登上太玄榜之人,我也多半不是對手。今日難得遇到清平先生,只想請清平先生指點一二。”
李玄都問道:“有這個必要嗎?”
馮神通道:“如果清平先生以長生境的修爲出手,那麼我自然不是一合之敵,可如果清平先生能壓制修爲,以天人境的修爲出手,我也許能有一戰之力。”
李玄都想起當初在金帳王庭,他剛剛躋身天人造化境,澹臺雲就曾刻意壓制修爲與他有過一次交手。
李玄都環顧四周,並未發現什麼陷阱埋伏的痕跡,略微沉吟後點頭道:“好。”
馮神通笑了笑,“雖然可能不大,但如果我贏了,那麼請清平先生就此離去,不再踏足馮家半步,畢竟此地的地氣記載的不僅僅是那一件事,還有我馮家的多年隱私,不好讓外人得知,請清平先生諒解。當然,如果清平先生贏了,就是將這座花園送給清平先生,也沒什麼問題。”
李玄都沒有異議,道:“你是天人無量境的修爲,那麼我也以天人無量境的修爲出手,你用刀,我也用刀。”
話音落下,只見李玄都五指張開,從馮神通身後的湖水中飛出一汪清水,然後凝聚成一把水刀,李玄都右手握住手刀,左手輕輕撫過刀身,手掌所過之處,寒氣凜然,凝結成冰。
李玄都手中多了一把冰刀,與他曾經用過的“冷美人”一模一樣。
馮神通也取出了自己的兵刃,是一把厚背大刀,適合雙手用刀,與秦家的單手刀截然不同。馮神通慢吞吞地說道:“久聞清平先生乃是博學通才,精通各家絕學,只是在下有一些不同見解。”
李玄都並不急於出手,“請講。”
馮神通道:“萬物貴在一個‘精’字,若不能捨刀之外,再無他物,就算多練一百年刀法,也不能臻刀法之致極。”
李玄都只是輕輕搖頭,又不說話,似乎是不屑與馮神通爭辯。
馮神通臉色微沉,冷然道:“用心專一,乃凝於神,神凝始可意到,意到身合,纔可言法,再從有法之境臻至無法化境,始懂用刀。若是有什麼不對之處,還請清平先生賜教。”
李玄都輕笑道:“我以如此年紀躋身長生境,自然是少不了外力相助,想來這也是閣下瞧不上我的地方,覺得我只是運氣好,空有境界,對於武學的感悟不過是尋常。可有句俗語,站得高看得遠,既然到了那等超然境界,所見所聞所感,自是不同。打個未必十分恰當的比方,就好比是公門修行,從七品縣令到一品公卿,眼界和格局是步步提升,那些一步登天之人,不能與步步攀升之人相提並論,可只要在絕頂上站得久了,自然會慢慢明白習慣,反而是那些還未登上高位之人不能相比了。”
馮神通問道:“清平先生究竟要說什麼?”
李玄都道:“那就換個簡單的說法,你的這個說法,換成家師來說,可以,閣下來說,就差些意思了。”
馮神通沉聲道:“同樣的說法,還要分什麼人來說?”
李玄都曬道:“少年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中年人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老年人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試問,同樣是山水,少年人所見山水與老年人所見山水,能否一概而論?如果不能一概而論,是否要分什麼人來說?”
馮神通聽明白了李玄都話語中的意思,李玄都認爲李道虛是看山還是山,已經是第三重境界,而他還停留在看山是山的第一重境界,就連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重境界都未能觸及,不足以與李玄都論道。這番話語自然比不得刀劍,沒什麼實在威力可言,但是對於馮神通來說,所造成的傷害更甚於直接砍他一刀。
馮神通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怒氣,說道:“倒要聆聽清平先生的高論。”
李玄都道:“世間萬千法門,走到最後都是殊途同歸,既然是殊途同歸,那麼就可以觸類旁通,正所謂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就如造船,僅是木匠,只能造一艘小船,那等縱橫四海的戰船,必須要各種工匠齊心協力才能建造。若是如你這般,一味求精求專,不知變通,就如只能造小船的木匠,與閉門造車何異?什麼舍刀之外,再無他物,求刀之極致,試問一句,什麼是刀之極致?天下之大,僅僅是這一把刀嗎?”
馮神通猛地怔住。
李玄都繼續說道:“如果你的天地只有這一把刀,那麼這個天地未免太小,只能見自己,見不到衆生,更見不到真正的天地。”
一番言語交鋒,馮神通只覺得手中大刀沉重了無數倍,身上彷彿也被套了無數枷鎖。
李玄都舉起手中的冰刀,“我在二十歲之前,覺得天下武學沒那麼多玄而又玄的東西,別跟我說你如癡如魔,也別跟我說你的師承多麼博大精深,更不必說你下了多少工夫,用了多少心血,其實就是一勝一負,一生一死,贏了的人,活下來的人,那便是對的,站着的人才有資格說話,你說這話對嗎?”
馮神通也是宗師人物,此時已經意識到兩人的較量早已開始,在言語交鋒之中,他徹底落入了下風之中,被李玄都牽着鼻子走,若是繼續下去,恐怕李玄都不必出刀,他就已經敗了。
馮神通定了定心神,說道:“自然不對。”
李玄都哈哈一笑,“所以二十歲之後,我便不再抱着這樣的想法,所學皆爲用。”
話音落下,李玄都已經一刀劈出。
一瞬間,馮神通只覺得自己的天人合一狀態竟是被這一刀生生打斷。更令馮神通感到驚訝的是,李玄都的確沒有用出超出天人無量境的修爲。江湖中常有人驟然得了一身修爲,卻不能發揮出十成的本事,比如上官菀就是,可李玄都刻意壓制修爲,以長生境的感悟駕馭天人無量境的修爲,足以發揮出十二成之力,每一分修爲都能發揮到極致。
這一刀很慢,所以讓馮神通有足夠的時間穩定心神,可就算如此,馮神通還是感覺自己在這一刀面前沒有任何閃躲的可能,已經被這一刀死死鎖定。
這就是老玄榜上頂替地師居於正中的清平先生?
這便是地師傳人!?
馮神通怒喝一聲,踏前一步,整座花園竟像搖晃一下,隨其步法,一刀橫削而出,沒有半點花巧變化,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刀,大巧若拙,對上了李玄都的一刀。
雙刀相觸,馮神通身形一晃,向後倒退三步。
李玄都立在原地不動,淡笑道:“你可知我爲何安然不動?並非我所用修爲要強出你,而是因爲我用了神霄宗的‘無極勁’,而你一味用刀,刀法固然厲害,竟是不遜於補天宗的‘天問九式’,可就算是‘天刀’,尚且要輔以‘太上忘情經’和‘宇之術’,難道你比‘天刀’更爲高明?”
這番說辭,倒像是前輩指點後輩的修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