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人的名樹的影,李道虛的大名,誰人不知?
江湖是健忘的,有些人只是短短十幾年未曾在江湖現身,新人換舊人之後,就會把那些曾經的江湖傳說給忘卻。可反過來看,江湖又是現實的,且不管先前如何,也不說以後如何,只看現在如何。
當下的江湖,公認的老玄榜長生境高人有四位,再加上老玄不出就是天下第一人的“天刀”秦清,剛好湊齊五人。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這五人分別佔據天下的五個方位:劍道通神的大劍仙李道虛久居東海,在東方;聖君澹臺雲坐鎮西北西京,在西方;大天師張靜修的大真人府在江南,位於南方;秦清居於北海之畔,是北方;地師徐無鬼在中州北邙山,爲天下之中。
東劍神、西聖君、南天師、北天刀、中地師。
這是近些年來許多江湖小圈子中傳出的說法,唐就也聽過這個說法,心嚮往之,他也問過老祖宗,爲什麼天下間的五大高手要分踞一方,老祖宗只回了他一句話:“樹底下是長不成樹的。”
唐家老祖宗早年時與李道虛有些交情,對他知之甚深,根據老祖宗的說法,五位當世高手之中,秦清明顯稍弱一籌,不過比起另外四人也更爲年輕,踏足長生境是遲早的事情。而僅次於秦清的白繡裳則是最有可能接替大天師成爲正道領袖的人選。至於爲什麼不是大劍仙李道虛,因爲這位大劍仙的性情不適合做盟主,他也不甘心僅僅是一個盟主之位。
正一宗向爲正道領袖,數百年來衆所公認。正一宗之次,便是太平宗。更其次是靜禪宗、慈航宗、妙真宗。一個宗門創建成名,乃是數百年來無數人花了無數心血累積而成,所有家業都是一點一滴積聚起來,決非一朝一夕之功。清微宗在江湖中崛起,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雖然興旺得快,但根基上還是略有不如。
千百年來,各大宗門之中,偶爾也有一二才智、境界高絕之人,雄霸一時。一個人在江湖中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事屬尋常。但若只憑一人之力,便想壓倒天下各大宗門,成爲江湖領袖,那是從所未有。李道虛自命不凡,卻是想要做到這件前人都未能做到之事。
振興清微宗,結成以清微宗爲首的四宗聯盟,與以正一宗爲首的六宗聯盟形成分庭抗禮之勢,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取代正一宗成爲正道盟主,號令正道,莫敢不從。第三步,開始逐漸蠶食各大宗門,不再是正道結盟,而是一一將之合併。第四步,就是向邪道十宗啓釁,率領已經合爲一體的正道,一舉擊破各自爲戰的邪道各宗,將邪道十宗也悉數吞併。如此一來,李道虛便可將二十二個宗門整合爲與儒門相提並論的道門,他便是道門掌教,名列太上道祖、三清祖師,南華道君之後,在世時唯我獨尊,離世時名垂青史。
此事自然極難做成,李道虛的境界修爲也未必當世無敵,可世上之事,不論多麼艱難,總是有人要去試上一試,就像當年的大魏太祖皇帝,以布衣之身,無家世師承,卻能提三尺劍,建不世功勳。李道虛也未始不能。
正因爲如此,唐清秋雖然從未見過這位大劍仙,但對其極爲敬畏,尤甚其他幾位高人。此時聽到“李道虛”三字,老祖宗的言語又在心頭浮現出來,本就所剩不多的膽氣再去三分。眼前之人竟然是李道虛的師妹,在唐清秋的心目之中,李道虛的師妹縱然不及李道虛,也定是那種修爲高絕、志向遠大、手段狠辣、心思深沉之人,哪裡還敢有半分敵對之心,趕忙道:“原來是清微宗的前輩,家祖對於清微宗的大劍仙是極爲敬重的,想來前輩與家祖家慈也是舊相識。方纔小子有所冒犯之處,還請前輩看在家祖的面子上,海涵一二。”
李非煙也不欲在這等晚輩面前談及她和李道虛的恩怨,輕淡說道:“你方纔追殺之人,乃是我的師侄,不知你如何與我家師侄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唐清秋又是一驚,心想李非煙的師侄不就是李道虛的徒弟?衆所周知,大劍仙李道虛有六位弟子,大先生司徒玄策已經離世,二先生張海石和三先生李元嬰是太玄榜高人,五先生陸雁冰是女子之身,六先生李太一還是個少年,於是就只剩下一位曾經跌境的四先生,且不管四先生爲何境界大減,全然不似少玄榜第一人,也不論四先生爲何會出現在此地,唐秦求趕忙補救道:“小子非是有意爲難,而是不知內情,絕不是故意冒犯。”
李非煙望向李玄都,李玄都擺了擺手道:“罷了,既然不是有意冒犯,那就當作是不打不相識。也請唐二公子帶個話,李某久仰唐家大名,日後若是能登門做客,還望不要拒之門外。”
“自然自然。”唐清秋道:“李先生若要登門拜訪,唐家上下定是掃榻以待。”
說完之後,唐清秋又將目光轉向李非煙。
李非煙一揮大袖:“去吧,見到唐婉之後,就說李非煙很想念她。”
“是。”唐清秋恭敬應了一聲,然後鄭重其事的作揖告辭。
在唐清秋離去之後,李玄都忍不住坐在地上,開始大口吐納呼吸。
李非煙掃了眼不遠處的虎形骨架,臉色微變:“這便是寧憶口中的百蠻王嗎?”
臉色好轉稍許的李玄都點頭道:“就是百蠻王,此人修煉無道宗的‘百獸真經’,化作猛虎,極爲難纏。”
李非煙笑了笑:“極爲難纏還不是死在了紫府的手裡?看來紫府真是長大了,擒龍殺虎也是尋常,師姑這條老命,說不定哪天還要仰仗紫府。”
李玄都皺了皺眉頭,苦笑道:“師姑這是說哪裡話,今日若非師姑及時趕到,我又少不了一番狼狽,從這一點上來說,還是我仰仗師姑護佑纔是。”
李非煙收斂了臉上的笑容,輕聲說道:“如今這江湖,人人只知道李道虛,誰還記得當年之事?只要李道虛發一句話,我也就如你這般,成了一個江湖散人。我再想向李道虛討回一個公道,不僅僅是境界修爲不如他,就是道義上也站不住腳了。”
李玄都道:“師姑……”
李非煙擺了擺手:“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這一輩子,渾渾噩噩,糊里糊塗嫁了人,卻嫁了個狼心狗肺之輩,然後就是滿腦子爲姐姐報仇,結果仇沒有報成,反而讓自己身陷囫圇多年,待到重獲自由,已是半生匆匆而過,回首望來,不僅一事無成,也沒有一子半女,大仇還未得報,就連朋友都沒有幾個。幸而紫府你還肯認我這個師姑,不至於讓我真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李玄都輕嘆道:“常言道,越是缺什麼,就越是想要什麼。我自小孤苦,所以最是在意身邊之人。二師兄於我而言,亦父亦兄,師父於我而言,亦君亦父,五師妹於我而言,便是親妹妹一般。師姑沒有子嗣,我也沒有父母親長,若是師姑不嫌,我便去掉那個‘師’字,不論師門,以姑母待之。”
李非煙聞言怔了片刻,臉上又有了笑意:“你啊……比李元嬰可愛多了,秦家姑娘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