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死了之很簡單,堅強活着很難。
張白晝忽然明白李玄都爲什麼會有這樣大的變化,因爲他主動磨平了自己的所有棱角。想要同流合污,想要和光同塵,有棱角是不行的,名門正教容不下這種棱角分明的人。
張白晝的視線落在了“人間世”的上面。這把劍是李玄都的佩劍,他並不陌生。可現在,李玄都已經不用它了,將它留在此地陪伴着張白月。
李玄都磨平自己的棱角,從天寶二年到天寶六年,用了四年的時間,他忘卻了過去的自己,將過去的自己連同“人間世”一起留給了張白月。
也許過去的紫府劍仙已經死了,死在天寶二年,遵守了自己的約定,與張白月一道赴死。現在活下來的這個清平先生,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了。
這種想法上的轉變,其實不遜於鬼仙的奪舍,它可以讓大奸大惡之人幡然悔悟,也可以讓正人君子變成勢利小人。
張白晝不知該如何評價李玄都的這種變化,也不知是好還是壞,不過現在的李玄都總讓他想起自己的伯父,兩人的身上有一種相似的特質,讓人厭惡又畏懼,而那個像朋友一樣的李玄都,終究是死掉了。
在來劍秀山的路上,張白晝的確是懷有一股戾氣,他想問問李玄都,爲什麼要這麼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記憶中的李玄都一直都是他心中的英雄,甚至是一種信仰,可是李玄都親手摧毀了這些。就好比是僧人信奉佛祖,可是忽然有一天,僧人發現自己的佛祖開始濫殺無辜,不再慈悲,其內心之崩潰是可想而知的。
懷疑、憤怒、不敢置信、僥倖、悲痛,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張白晝的身上匯聚成一口戾氣,如果李玄都以謊言狡辯,也許張白晝會直接相信,因爲他保住了自己的信仰,不至於崩潰,可是李玄都沒有狡辯,反而是坦然承認,讓張白晝的一口戾氣無處發作,難受非常。不過李玄都恰在此時提起了血海深仇,不管張白晝願不願意,他都要將所有注意力都轉移過去,將自己的一口戾氣發作在這上面。
相較於沈長生、周淑寧等人,張白晝因爲家世、經歷的緣故,心思更爲縝密,自然也察覺到了李玄都對於自己心思把握之準確,不過也無可奈何,只能說出那個“想”字。這既是形勢所迫,也是他真心所想。
張白晝問道:“我該怎麼報仇?”
李玄都道:“跟在我身邊,做些事情,自然有報仇的那一天。”
張白晝問道:“跟在你身邊?”
“不然呢?”李玄都反問道,“除了我之外,這天底下還有誰能幫你報仇?你不妨想一想,你的朋友,也包括你的師門,他們肯爲了你的私人恩怨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嗎?”
張白晝默然無言。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師父爲何看重他?除了師徒情分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是否與近些年來清平先生成爲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人物有關?畢竟在張家族滅之後,家族已經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成了他的累贅,甚至會給門派帶了風險。
李玄都說道:“如果你想報仇,也同意留在我的身邊,就不要走了,留在劍秀山中,做個夥計,幫忙做些事情。”
張白晝對於“夥計”二字沒有深思,問道:“做什麼事情?”
李玄都道:“此時山中以李夫人爲主,你去見她,她會告訴你的。”
張白晝道:“我聽那位姓徐的前輩說過,李夫人是你的長輩。”
“沒錯。”李玄都道,“多年以前,江湖上都尊稱她爲小李夫人,而大李夫人是我的師母,同時她還是我師父的師妹,在我小時,她待我極好,所以我尊稱一聲‘姑姑’。以我與你姐姐的關係,你也可以稱呼一聲‘姑姑’。”
張白晝冷淡道:“你說你和我姐姐緣分已盡,更不曾成親,我與你非親非故,還是算了吧。”
李玄都也不生氣,“就算我和你姐姐不曾成親,但我與你的堂兄張白圭也是好友,你的年齡比我小,讓你稱呼‘姑姑’難道還辱沒你了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張白晝認真說道,“我的意思是……不好高攀,我知道李夫人,清微宗的副宗主,便是我師父見了,也要以半個晚輩自居,我如何敢逾越?還是稱呼李夫人吧。”
“好,都隨你。”李玄都無不可道,“你想要報仇,我想要做完張相當年沒有做完的事情,甚至是繼承地師的部分遺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也算是道同可謀,所以先前跟你說些肺腑之言,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儘管我知道,這些話你未必能理解,或許不會認可我,但我還是要說,知道爲什麼嗎?”
張白晝擡起了頭,“你一定是有事情讓我做,儘管直言吧。”
李玄都讚了一聲,“不愧是張家子孫,有才情,能夠聽出我的話外之音。聽我的話,跟着李夫人做事,只要做得好,我會讓你重回帝京城。”
張白晝一震,“帝京?”
李玄都故意問道:“怎麼,怕了?”
“我從未害怕。”張白晝沉聲道,“說吧,讓我去帝京做什麼?”
李玄都道:“我現在還不能告訴你,但是讓你去帝京,自有我的考量,說不定還要藉助你這個張家子弟的身份。”
張白晝心思聰敏,“你要打我伯父的旗號?”
李玄都略微訝異地看了他一眼,“既然你猜出來了,那我還是給你交點底吧。不僅你要回帝京,我也要回帝京,當年犯下滔天大罪的人,那些誤國誤民的人,一個也跑不了。不過正如我先前所說的那般,有些事情我一個人做不成,必須藉助他人之力,也就是敵人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我們要把那些左右搖擺之人與我們的敵人徹底分割開來,將我們的敵人孤立起來,而不是將他們推向敵人,你能明白嗎?”
張白晝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驀地涌了出來:“你在帝京城中有佈置?”
李玄都淡然道:“你不該問,我也不會說,到了你該知道的時候,我自會告訴你。”
張白晝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我會按照你說的去做。”
“很好。”李玄都將目光移開,望向一處山岩,突然說道,“徐七。”
不多時後,徐七從陰影中走了出來,“主人。”
李玄都道:“帶他去見李夫人,就說是我的意思,歸在我的名下,算天字號。”
徐七應道:“是。”
自從李玄都繼承了地師的部分勢力之後,就將其與自己的客棧做了一次整合,徐七等人都被歸入客棧,在李玄都自己的名下,皆是天字號夥計,只聽從李玄都一人的調遣。李玄都的名下也只有天字號夥計,沒有其他夥計。
徐七望向張白晝,呵呵一笑,“小子,跟我來吧,去拜見李夫人。”
張白晝扭頭看了李玄都一眼,問道:“你什麼時候回來?”
李玄都回答道:“等到正一宗局勢徹底穩定下來以後。”
說話間,“人間世”的光芒開始變淡,李玄都的身影也隨之開始開始轉淡。
張白晝本來還想問“天字號”是什麼意思,不過見李玄都似乎時間不多的樣子,便沒有開口,打算以後慢慢了解,跟隨在徐七的身後向山下走去。
下來忘劍峰,便是藏書樓,此地設有禁制,等閒人不可入內。便在這時,從藏書樓中走出一位翩翩公子,正是裴玉。
裴玉自是認得徐七,兩人也算熟識,裴玉開口問道:“老徐,這位是?”
徐七道:“這位新來的,與你同級,都是天字號。”
裴玉如今也算了解客棧上下,這天字號着實是品級不低,他之所以能位列於此,不在於他的能力功勞,而是因爲他是大掌櫃的弟子,所以特例,不由問道:“還未請教這位兄臺尊姓大名?”
張白晝道:“閣下就是裴公子了吧?我姓張,我叫張白晝。”
徐七笑着說道:“張公子是張大小姐的堂弟,主人的故人。張公子,這位裴公子算是主人的弟子,你們兩人可要好好親近。”
裴玉笑了笑,“這是自然。”
張白晝沒有說話,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徐七道:“我還要領張公子去見李夫人。”
裴玉趕忙讓開道路,“是了,那快些去吧。”
過來藏書樓,便是村子,此時李非煙就在位於村子正中的地師居處,李玄都決定在忘劍峰另建居處之後,就將此地當作一處類似內閣的處理公務之地。
徐七來到門外,輕輕叩門,“夫人,我是徐七。”
門內響起一個略顯清冷的女子,“進來吧。”
徐七對張白晝用了個眼色,當先推門而入,張白晝跟隨其後。
來到內間,就見一名中年女子坐在書案之後,身着廣袖黑衣,正在翻閱一本厚厚卷宗。兩人進來之後,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手中卷宗,頭也不擡地問道:“這個少年是誰?”
張白晝上前一步,恭敬行禮道:“晚輩張白晝見過李夫人。”
李非煙一頓,擡頭望向徐七,徐七道:“這是主人的意思。”
李非煙又看了張白晝一眼,“原來是張家人。既然如此,那麼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邊,熟悉客棧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