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不期而至,悽清寒意籠罩了整個劍秀山。
暮色中,秦素離開藏書樓,順着藏書樓不遠處的山路去往忘劍峰。她撐着一把自己親手製作的油紙傘,在瀟瀟秋雨中緩緩獨行。
雖然李玄都開放了劍秀山,使得劍秀山不再像以前那般冷清,但忘劍峰仍舊與以往沒有太大區別,還是人跡罕至。其實不必李玄都刻意吩咐,衆人都心知肚明,那裡是李玄都的日後居處,自然要求個清淨,沒人會去主動打擾。
既然是李玄都的居處,自然也是秦素的居處,那麼對於秦素來說,忘劍峰便沒有什麼特殊了。秦素自從開始養傷,就已經不理會俗事,無論是客棧,還是忘情宗。秦素都樂得做個甩手掌櫃,她本就不太喜歡這些,若不是因爲李玄都的緣故,她纔不會做什麼主事掌櫃。如今李非煙接手了客棧,對於秦素來說,自然是好事。她可以與蘇憐蓉交流音律,一起撫琴,或是去藏書樓看些誌異雜記,李玄都又不在劍秀山,無人督促,想修煉便修煉,不想修煉便四處走走。
不過以秦素的年齡來說,她也的確不必太過着急,她今年還不到三十歲,就已經躋身天人無量境,如果沒有其他意外的話,她在四十歲之前躋身天人造化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距離百年之期還有整整一甲子的時間。
其實長生境的門檻並非是高不可攀,關鍵在於時間,如果有人能活千年,就算是庸人資質,也能跨過長生境的門檻。故而在百年之期的情況下,何時躋身天人造化境決定了能否躋身長生境。
正因爲如此,當初李玄都以不足三十之齡躋身天人造化境,幾乎所有人都默認他只要不中途夭折必然能躋身長生境,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換而言之,如果六十歲之後才能躋身天人造化境,除非有長生藥這等天大的造化,否則很難躋身長生境。而在四十歲之前躋身天人造化境之人,只要不中途夭折,長生有望。至於在四十歲到六十歲之間躋身天人造化境之人,能否躋身長生境就要看各自的機緣造化了,大概是五五之數。
如今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一輩中,且不說李玄都這個異類中的異類,秦素的境界修爲可謂是一騎絕塵,是李玄都之後第二個登上太玄榜之人,也極有可能是李玄都之後第二個登上老玄榜之人。至於李元嬰和上官莞,都在三十歲以上,不能一概而論。
如今江湖上都說秦大小姐是福緣最好之人。
除去宋政,老玄榜上還剩下四位長生之人,就算加上儒門的龍老人,也不過五人之數,其中三人有她大有關係。秦清是她的父親,送給她一座宗門,旁人要經過無數勾心鬥角的宗主之位,輕而易舉地就落在了她的頭上,就像一根棘杖,秦清先把所有的刺通通拔去,然後再送到秦素的手中;李玄都是她的未婚夫,一身所學傾囊相授,衆多江湖人也許要經歷無數廝殺才能得來的秘籍,秦素可以隨意觀看,尋常上成之法都未必能入得她眼;李道虛是她未來的公爹,直接送出了一件仙物。多少人終其一生都無緣見得仙物,更不用說擁有一件仙物了,便是衆多宗主,也沒有如此殊榮。
此三人,無論是誰成爲道門大掌教,都不會影響秦素在江湖中的地位,當真是立於不敗之地。
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福緣?
就連秦素自己,有時候都覺得有些不太真實,她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如果人真有前世,她是積攢了多少功德,纔有今日的福氣?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是秦素,也有過幾次身陷險境,在大真人府中更是差一點就死在了張靜沉的劍下,可見江湖兇險。
有時候,秦素也會心生感慨,她是個靦腆的人,如果沒有父親、丈夫的權勢,她也許就是孤零零一人,遠離江湖,無人知曉,沒有幾個朋友。可到了如今,她的朋友竟然多到數不過來,正邪兩道都樂意與她相交,絲毫不在意她的性情如何,當真是“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如此一來,倒是逼得秦素不得不主動適應,許多時候甚至要擺出冷臉來應對這些情況。
昨天的時候,秦素見了前來拜訪的蘭玄霜,堂堂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更是百歲高齡的老前輩,也是一宗之主,竟然沒有半分倨傲,在見面交談時處處以她這個晚輩爲主,這是秦素以前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可到了如今,這卻變成了十分合乎情理的事情。
原因也很簡單,按照儒門給天下訂立的規矩,天地君親師,君在親、師之上,要先論君臣,再論其他。李玄都當然不是帝王,可大掌教這個身份卻是勝似帝王。就算李玄都如今還不是大掌教,也相距不遠,算是儲君人選。儲君也是君,李玄都可以平易近人,其他人卻不能不懂規矩,不必有人刻意吩咐,許多事情自然而然就變了。
這就是人心。
秦素說不上喜歡還是不喜歡,只能默認了這種變化。
秦素持傘登上了忘劍峰,來到山崖邊緣,駐足遠眺,只見得山外雨霧茫茫,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只剩下無盡的霧氣。
就在這時候,秦素忽然扭頭,望向了一個少年。
張白晝。
因爲張白月的緣故,李玄都允許他登上忘劍峰。
秦素望向張白晝的時候,張白晝也發現了秦素。
一瞬間,張白晝感覺自己體內的氣機流轉爲之一滯,秦素望向他的這一眼,沒有任何敵意,可給他的壓迫之感卻絲毫不遜於徐大,更有一種無孔不入的感覺。
張白晝不知道這就是地師絕學“逍遙六虛劫”,不僅能化解旁人的氣機,而且還能反客爲主,駕馭旁人的氣機,厲害非常。以兩人之間的境界差距,甚至不必身體接觸,秦素就能讓他體內的氣機自相攻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這種感覺很快便隨着秦素收回目光而消失。
張白晝之所以出現在此地,只是個巧合。
如今劍秀山上人來人往,張白晝只覺得孤單,他不像裴玉那般八面玲瓏,能很快與旁人混熟,而旁人因爲裴玉的身份,也樂得與他套套交情。張白晝更多還是獨來獨往,接觸最多的就是徐七。那日徐七招待徐大,他也跟着喝了一頓酒,可惜他嘴拙,沒能借此機會與徐大建立什麼像樣的交情,徐大沒有在劍秀山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齊州。
張白晝在苦悶的時候,便會登上忘劍峰,來姐姐的墳前坐上一會兒,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在準備下山的時候竟然遇到了獨自登山的秦素。
在過去的許多天裡,出於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他都是故意避開秦素,幾次相見,也是隨着衆人一起,這樣的單獨見面,尚屬首次。
張白晝當然聽說這位秦大小姐的傳聞,除了早年喪母和險些喪命張靜沉劍下之外,一路順風順水,再過些時日,她便要風風光光地嫁入李家,成爲劍秀山名正言順的女主人。正因爲如此,他不會像其他人那般去討好這位秦大小姐,反而愈發疏遠。
便在這時,一個略顯陌生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是……張白晝?”
張白晝怔了一下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秦素的聲音,下意識地低下頭,低聲道:“是。”
秦素本就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大多時候都是旁人順着她的話來說,一時間竟是有些不知該說什麼,看了眼張白晝被淋溼的衣衫,問道:“怎麼不撐傘?”
張白晝沒想到秦素會問出這麼個問題,在他的印象中,秦素是個拒人千里之外的人,總不會是在關心他,如實回答道:“山中無傘,而且也沒必要撐傘。”
說話間,張白晝運起氣機,將落下的雨滴四散彈飛。
秦素擡頭看了眼天色,道:“你似乎很不喜歡我。”
張白晝的頭更低了,“不敢。”
秦素嘆了口氣,“又何必?我問你,你喜歡劍秀山嗎?說實話。”
張白晝認真思考了片刻,搖頭道:“雖然姐姐在這兒,但我不是很喜歡這裡。”
秦素看了眼張白月所在的方向,又問道:“既然你不喜歡劍秀山,那麼你想去帝京嗎?”
張白晝猛地擡起頭來,望向秦素,遲疑道:“李……先生同意嗎?”
秦素道:“他前不久來信了,如今他正在終南山,處理一些關於道門的事情,暫時顧不得劍秀山這邊,所以讓我找個機會問下你的意見。正巧今天遇到,我便直說了,如果你想去帝京,我可以安排你與蘭夫人同行。蘭夫人是皁閣宗的宗主,也是一位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她過幾天要動身前往帝京拜訪陰陽宗的上官宗主,正好順路,你若與她同行,不必擔心青鸞衛,她足以護得你的周全。”
張白晝心中一驚,因爲秦素的話語中提到了兩位宗主,換而言之,這兩位宗主也是客棧之人。在劍秀山的這些天,他已經陸續見過了近十位天人境大宗師,也見過蘭夫人,早就知道她也是一位天人境大宗師,只是不清楚她竟然是天人造化境的修爲。如今客棧的實力,想要滅去一個尋常宗門,當真是易如反掌,這也讓他心中生出希望,也許真能報仇雪恨。
張白晝沒有過多思考,點頭道:“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