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欲言又止。
徐先生淡然道:“有些話本想上次就說,只是當時沒有說,便拖到了現在,現在若還不說,怕是以後就沒有機會說了。”
李玄都正了正神色,靜待下文。
徐先生自嘲一笑,緩緩道:“紫府,你現在知道了我爲何要隱居,可你知道我爲何獨獨選中了這座劍秀山?”
李玄都搖頭道:“不知。”
徐先生停頓了片刻,嘆息一聲之後,方纔道:“這座劍秀山,名爲劍秀,據說曾有一名劍仙在此結廬而居,距離飛昇證道只有一步之遙,乃是天下間首屈一指的高手,同時也是一位風流男子,引得無數女子爲之傾倒,當時王朝的一位公主便是被這位‘天下第一劍仙’所吸引,不惜背棄婚約,爲他生下一子。之不過世事無常,後來這位劍仙不知因何緣故,又背棄了這位公主,竟是拋妻棄子,來到這座劍秀山隱居,使得那位公主受盡天下人恥笑。”
李玄都臉色古怪,“徐先生口中的這位公主殿下,總不會是玄女宗的開宗祖師吧?”
徐先生一怔,繼而失笑道:“此話不可亂說,玄女宗的祖師以純陰入道,畢生都是處子之身,怎麼可產子?所以絕不會是同一人。”
李玄都也自知失言,輕咳一聲,略微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在徐先生也不在此事上糾纏,接着說道:“我料想這位劍仙,應該不明白一個道理,當他能讓一個女子心甘情願地逃婚的時候,女子心中必然已是把他當作此生的依靠,那位劍仙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他用了一個自以爲很高明的辦法,詐死避世,然後來到這座劍秀山中,他以爲女子會像他一樣薄情,只要時日一久,便會忘了這些,可他還忘了一句話,爲女則弱,爲母則強,女子做了母親之後,便不再是那個嬌嬌柔柔、需要別人來遮風擋雨的弱女子,而是一個能夠獨自撐起半邊青天的女子。她識破了男子的詭計,在找到男子的隱居之所後,表面上佯裝不知,其實已是決意復仇。”
李玄都輕聲道:“其實女子也不明白一個道理,當男子已經忍心讓她受思念折磨而無動於衷的時候,話音外的意思便是請女子忘了他。”
徐先生輕輕一笑,算是認可了這句話,“從古至今,這種事情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及至今日,也仍舊在發生着,足夠聰明的女子會懂得如何躲開,甚至不惜去傷到男子,不夠聰明的女子不會躲開,卻只能傷着自己。”
然後他繼續說道:“當時公主的兄長已經繼位登基,皇帝從小便寵溺這位一奶同胞的妹妹,所以給了她很大的權勢,公主動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權勢,尋覓到一名先天劍胚,然後花了十九年的時間,耗費人力物力無算,將其培養成一名絕世劍仙,最終讓這位年輕劍仙找到那位男子,向這位前輩劍仙問劍。其實那位年輕劍仙也是個劍癡,就算沒有公主的命令,他也會見獵心喜,主動向那位前輩劍仙問劍,不死不休。”
李玄都問道:“那座戰場便是我們如今所在的劍秀山?”
徐先生輕搖摺扇,道:“正是,兩位劍仙人物的傾力出手,可謂是一場曠世之戰,所以傳言中說,那座被你定名爲忘劍峰的主峰,其實是被兩位劍仙交手的劍氣生生劈成現在這般如出鞘之劍的模樣,至今還蘊藏有劍氣,你將‘人間世’埋於此地,不但使其中蘊藏的劍意不散,而且還能溫養劍意,一石二鳥。”
李玄都終是恍然,如果說他取回“人間世”後,原本預計只能是恢復先天山麓境的修爲境界,那麼現在就有八成把握重回先天山巔境的修爲,不可謂不是一個意外之喜。
“啪”的一聲,徐先生將手中的摺扇合攏,輕輕拍打掌心,道:“我說了這麼多,可能說得有些晚了,也還是勸你一句,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像這位劍仙這般薄情,但也莫要因爲兒女私情就消極厭世,或是作尋死覓活的婆媽之態,做好你該做的事情,方纔不枉來這世上走一遭。”
李玄都鄭重抱拳,謝過教誨。
徐先生便要止步於此,轉身下山去。
李玄都忍不住好奇問道:“那場劍仙大戰,最終的結局如何了?”
徐先生轉頭問道:“你真想知道?”
李玄都略微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徐先生道:“那位年輕劍仙死了,不是他技不如人,其實他已經勝過了那位負心薄倖的劍仙,只是他重恩情,在最後關頭選擇驀然收劍,以自己一死,成全那位負心劍仙和那個仍舊放不下負心劍仙的癡心女子。”
李玄都輕輕一嘆,“不是個好結局。”
徐先生一笑,大袖飄搖下山而去,險峻又空曠的山路上傳來他的醇厚嗓音。
竟是一首七言。
江南煙水何處去?素塘紅花寄秋峰。
道是情深傷別離,斷腸橋上孟婆藥。
蕭蕭雨聲烏雲密,脈脈情絲斷紅塵。
滂沱雨過情絲系,峰迴路轉續前緣。
待到徐先生的聲音徹底消散於山風中之後,李玄都沿着最後一段山路,登上了峰頂。
在這兒有一座破敗茅屋,屋頂上的茅草已經所剩無幾,露出了光禿禿的房樑。屋前有一棵梨樹,只是如徐先生所說那般,枝葉婆娑,生意盡矣。
李玄都當年在此結廬而居,養傷只餘,就會坐在梨樹之下,看梨花如雪,望雲如梨花。
他第一次離開忘劍峰,以爲不會回來,有“忘卻劍秀山”之意,只是沒想到,他後來又第二次重回此地,那時卻是帶着張白月的骨灰,方見茅屋破敗,梨樹盡是黃葉,葉間懸掛着同樣黃橙橙的梨子。
李玄都邁步來到梨樹下,身前不遠處便是崖外雲海,以前他常常坐於樹下,面向雲海,橫劍膝上,興起之時,便拔劍而斬,劍氣所及,浩大雲海被割裂出一道道縱橫溝壑,雲氣翻滾不休,蔚爲壯觀。
在梨樹下還有一座荒蕪墳墓,李玄都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拔去雜草,清理出墓前石碑,上面以飛劍簡簡單單地刻就了五個字:“張白月之墓”。
當年他回到此地,將張白月的骨灰葬於梨樹之下後,又將自己的佩劍“人間世”留於此地,與她作伴,卻是真正應了忘劍峰之名。
李玄都乾脆坐在墓前,望着孤小墳塋,柔聲道:“一劍西來,大江東去,氣橫掖庭。一劍縱橫三萬裡,一劍光寒十九州。這是我在遇到你之前的劍道,恣意江湖,不過如是。
“遇到你之後,袖藏青蛇,腰懸三尺,腳踏人間路不平,生而爲人,來這人世間走上一遭,總要爲人世做些什麼,恰巧我的佩劍也名‘人間世’,所以這便是我現在的劍道了。”
李玄都的語氣變得格外輕柔,似乎是怕嚇到睡在墳墓裡的女子,“我現在說什麼腳踏人間路不平,卻是說大話了,所以不得不把‘人間世’帶走,不能讓它繼續陪你了,實在抱歉。”
就在這時,一陣山風出來,晃動了梨樹,好像是女子輕輕搖頭,示意李玄都不必介懷。
李玄都望着這棵梨樹,笑了。
然後他伸手將墳前一塊可供放置貢品的條石挪開,挖出了兩截斷劍。
天色漸漸暗淡,李玄都望着這兩截斷劍,怔然出神,視線有些模糊。
他的前二十年,所有的江湖恩怨和快意恩仇,都在這兩截斷劍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