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文采尋常,又想細緻入微,這與普通讀書人做文章時惜字如金的風格截然相反,所以寫起來難免有囉嗦之嫌,奮筆疾書,一直到深夜時分。
大概到夜半時分後,房門被人悄無聲息地推開,一個腳步聲音悄悄地來到李玄都身後,然後伸手矇住李玄都的雙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筆鋒,輕聲道:“別鬧。”
只聽身後一個渾厚嗓音問道:“猜猜我是誰?”
李玄都一怔,放下手中的毛筆,伸手握住捂住自己雙眼的雙手,卻覺得入手冰涼,柔滑細膩,愈發疑惑,撥開雙手,轉頭望去。
只見在他身後站着一個虯髯大漢,面目兇惡,與胡良有的一拼。不過看他的身形,卻是瘦瘦纖細,渾然不似一個大漢,還有這雙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一動,伸手往大漢的臉上一抓,竟是揭下一張面具。
沒了面具,來人顯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誰?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華靈面”,道:“你買下這個面具,該不會就是想着嚇我一跳吧?”
秦素微微一笑:“那你嚇到沒有啊?”
李玄都把“百華靈面”還給秦素:“還真嚇到了,要是真來了一個龍陽之好的漢子,我非打斷他的第三條腿不可。”
秦素臉色一紅,輕啐一聲:“又不正經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轉過身去,繼續奮筆疾書。秦素站在他的身後,微微俯身,將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問道:“寫什麼呢?難道是你的《太平客棧傳奇》?”
李玄都道:“是寫給老爺子的一路見聞所感,但願能有些用。”
秦素皺了皺眉頭,直起身來,輕聲道:“那我勸你一句,最好不要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筆,轉過身來望着她,問道:“這話怎麼說?”
秦素道:“按照你跟我說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過老劍神的法眼,那你覺得這一切的根由在哪兒?是你的那位三師兄?還是我的這位谷師姐?”
李玄都聞聽此言,頓時怔住。
秦素繼續說道:“我爹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無爲而無不爲。’儒家聖人言:‘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爲什麼大天師和老劍神都早早將宗主之位讓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養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還有更深層次的因由,比如說讓下任宗主爲他們遮風擋雨。”
李玄都輕聲重複了一遍:“遮風擋雨。”
秦素道:“對,遮風擋雨。三叔說過,皇帝以相爲盾,隱於幕後,君相明暗配合,則君立於不敗之地。如果你不把你的三師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內閣首輔,那麼如今清微宗內的局勢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劍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嬰是首輔,爲帝王遮風擋雨,而你與張先生則是清流,制衡首輔,如此才能讓帝王平衡雙方,維持朝廷局勢。你們三方就如古時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一不可。你現在寫的這些,老劍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嬰,便是你這位四先生一家獨大,除非老劍神肯扶持六先生來制衡你這位四先生,否則老劍神是萬不會讓李元嬰倒臺的,那麼你寫的這些,還有什麼作用?”
李玄都聽到這裡,陷入沉思之中。
不得不說,秦素的一番話確有振聾發聵之效用,讓李玄都開始重新審視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沉思良久之後,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確無用。一切根由,皆在於……皆在於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見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柔聲勸慰道:“這些都是我的揣測之言,你也莫要太過放在心上。”
“你說的很對。”李玄都搖頭道:“如今宗門上下揮霍無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着他起高樓,眼看着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我不能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什麼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勸也是無用,只能輕撫他的後背,以示安慰。
過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復心緒,轉而望着秦素說道:“平時倒是沒有看出來,你還是位女中武侯,見解過人,秦伯父不讓你繼承補天宗的宗主之位,實在是埋沒人才。”
見他恢復平靜,秦素心情也隨之好了許多,低聲道:“你自己未必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因爲涉及師長之故,不願往這方面深思罷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一些。”
聞聽此言,李玄都長嘆一聲:“知我者,秦白絹也。”
接下來兩人都沒有說話,一起望向窗外的那輪明月,月光銀白皎潔,靜靜地落在海面上,也透過窗口照着兩人。
秦素輕聲道:“何處無月,何月不照人,只無人如我二人也。”
……
同樣的月夜,老劍神李道虛離開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別院內漫步,隨之同行的還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師。
兩人沿着一條竹林間的小徑緩緩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師稍稍落後了半個身位,也不刻意腳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鋪就的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一片沉寂的夜間倒別有一番情致。
經過一處門禁時,腳步聲驚動了在此守衛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聲喝問:“是誰?”
李道虛沒有開口的意思,李如師出聲道:“是我。”
那人聽出了李如師的嗓音,趕忙恭敬道:“原來是堂主,屬下無狀,衝撞了堂主,還望堂主恕罪。”
李如師道:“退下吧。”
此處的守衛重新隱於暗中。
李道虛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風。”
李如師道:“並非威風,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規矩。”
這句話顯然說到了李道虛的心坎中,讓他又是一笑。
說話間,兩人已經出了竹林,來到一方小湖的岸邊,李道虛停駐腳步,忽然開口道:“我有一個念頭,不再當什麼老宗主,從此一意玄修求長生,你覺得如何?”
“這話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師小心斟酌言辭道。
李道虛溫聲道:“我又不會怪罪於你,而且此地也沒有旁人,儘管直言便是。”
李如師這才小心翼翼說道:“若是老宗主徹底不管宗內之事,那麼單憑三先生一人,恐怕坐不穩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虛輕嘆了一聲:“僅憑李元嬰一人,如何壓得住張海石,更何況還有李玄都和李太一。”
然後李道虛又道:“你也不是張海石的對手。”
李如師兀自不服氣,只是這話是從李道虛的口中說出,他再不服氣也得嚥下去。
李道虛接着說道:“以後你不要再跟張海石正面衝突,我這是爲你好。”
李如師一時半會兒沒有想明白這其中的因果,但還是恭謹應是。
李道虛望着湖面,說道:“紫府馬上就要回來了。”
李如師又是一怔,只好說道:“剛剛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經抵達觀海樓。”
李道虛沒有再說話,讓李如師一頭霧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虛和張海石兩人知曉,李道虛是“乾上”,那麼李玄都便是“乾下”,總有一天會上下交卦。至於卦爻會生出什麼變數,還要再等等看。
李道虛一直認爲,自己遲遲不能踏出最後一步,皆因爲一直沒有生出一個能跟自己這個“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於放眼整個江湖,萬馬齊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當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一擊。仗劍四顧,盡是枯骨,皆是朽兵。這種因爲“獨陽不生,孤陰不長”而生出的“拔劍四顧心茫然”心境,李如師如何能夠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