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的傍晚,李玄都和劉辰兩人已經離開龍門府的地界,來到北陽府境內,以他們兩人的腳程,大概有望在一旬之內到達蘆州。
此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李玄都擡頭望去,在他的目力極限之處,有一座似是寨子的黑影。
李玄都又擡頭看了眼天色,黑雲滾滾,眼看是要有一場初雪降臨,於是指了指黑影,問道:“我們今晚就在此地落腳如何?”
劉辰長年奔走於中州境內,對於這裡的一山一水都極爲熟悉,只是瞥了一眼,便說道:“那是一座寨子,大概在二十年前,差不多是金帳汗國大舉入侵涼州和秦州的時候,中州也受到波及,流寇遍地,周圍的村鎮都不得不結寨自保,有一夥強盜派出內應混入了這座寨子之中,取得鎮中百姓的信任之後,在一個風雨之夜偷偷將寨門打開,大隊強盜衝入其中,將整個寨子屠戮一空,現在那裡已經是一塊死地。”
李玄都臉色平靜道:“又不是古戰場之地,就算有些許冤魂之流,應該也不成氣候纔是。”
劉辰面無表情道:“既然客官已經這麼說了,那麼我便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當兩人來到這座寨子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在昏暗之中,依稀可見寨子裡的建築還算保存完好,畢竟纔過去二十年而已,其中的屍骸也都已經被處理乾淨,甚至其中稍微值錢的門窗傢俱也都被搬走,只剩下一棟棟只剩下框架的房屋,窗口和門洞之後漆黑一片,就像是巨獸的五官,再加上陰風陣陣,平添幾分恐怖滲人。
寨子的大門是以原木捆紮而成,類似於城池的吊橋,在門樓上安裝絞盤,需要收放吊橋時轉動絞盤,絞盤帶動繩索讓吊橋起落。繩索與吊橋的連接部分是固定在吊橋上的鐵環,現在繩索已經被砍斷,所以這座吊橋寨門在這二十年來一直平躺在地上,再也沒有合上過。
兩人穿過寨子敞開的大門,走入空蕩蕩的寨子中,此時天空中的黑雲垂得更低,眼看着今晚必然會降下大雪,就算是歸真境的宗師,可以做到踏雪無痕,也沒有必要非要冒雪趕路,倒不如在此地休憩一晚,調養氣機,使得一路上損耗的氣機始終保持在可以無關痛癢的範圍之內。
李玄都擡頭掃了前方一眼,在不遠處有一個類似於祠堂的地方,雖然同樣有些殘破,但是在整個寨子中已經算是保存比較完好的建築之一。
沒有徵詢劉辰的意見,李玄都徑直往祠堂走去,劉辰則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進到祠堂之後,裡面空空蕩蕩,原本的桌椅等物都已經被人搬走,李玄都解下腰間被布帛包裹着的“冷美人”,緩緩拔刀出鞘,雪白的刀身在這沉沉夜色之中格外刺目。
劉辰瞥了一眼這柄長刀,臉色微變。
如果她沒看認錯的話,這把刀應該是出自天樂宗的“冷美人”,曾經是一位天樂宗祖師的心愛佩刀,須臾不肯離身,這把刀本該珍藏在天樂宗之中,怎麼會落到此人的手中?
想到這兒,她忽然想起前不久從卯部青鳥那裡聽來的一個江湖傳聞,天樂宗的新任宗主百媚娘之所以能推翻上任宗主醉春風,是因爲有人從旁協助,不但是醉春風是因他而死,而且青鸞衛的陸雁冰也是被他擊退。難道此人就是那位出現在天樂宗之亂中的神秘人?所以天樂宗纔會以此刀相贈,如果真是如此,那麼此人少說也是一位歸真境九重樓的高手。
不過這些也都是設想而已,也許此人只是天樂宗的弟子,被賞賜了這柄“冷美人”也說不定。
想到這兒,劉辰有些暗恨自己爲什麼平日裡不去關注那些江湖消息,如果是陳卯在這兒,單憑這把“冷美人”就能推斷出此人的來歷。
就在此時,李玄都用手中的“冷美人”指向一個角落:“出來。”
話音落下,有一道白影從陰影中悠悠飄蕩出來,竟是個女子,長裙及地,黑髮如瀑,膚白如雪,只是身上並無太多活人氣息。
女子望着舉刀的李玄都,睫毛輕顫,欲言又止。
按照劉辰的說法,此地已經荒廢了近二十年之久,斷不會有活人才對,就算有同樣是過路之人在此歇腳,也絕不會不沾半分塵埃。
至於像蘇雲媗或是宮官這樣的女子,當然可以做到,但是江湖很大,蘇雲媗和宮官之流很少,沒有那麼容易遇到。
見女子不說話,李玄都稍微運轉氣機,在刀鋒之上立時生出凜冽鋒芒。
女子登時露出畏懼神色,連連向後飄退好幾步,顯然是畏懼李玄都在刀鋒上生出的劍氣。
到了先天境的武夫,氣機亦可以實擊虛,劍氣也可斬得鬼魂之屬,而純粹武夫,僅僅是一身龐大血氣,便可使得鬼神辟易,不能靠近分毫。
李玄都不是極端排斥外物的純粹武夫,又有“漏盡通”的緣故,血氣並非十分旺盛,但這一刀下去,也足以讓鬼魅之流煙消雲散。
不過李玄都卻沒有貿然出刀。
性命何其重,如何能不費思量?
殺人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之後還能長起來,人頭落地之後可就長不出來了,如果殺錯了人,便沒有挽回補救的餘地,所以要慎之又慎。
當年李玄都初見張肅卿,張肅卿問他:“身在江湖,可曾被人追殺?”李玄都回答:“曾經被人追殺。”
張肅卿第二問:“人家殺你,是殺對了,還是殺錯了?”李玄都回答:“從源頭來說,是殺錯了。”
張肅卿第三問:“那麼你殺過人嗎?”李玄都坦然回答:“殺過很多人。”
張肅卿第四問:“殺錯過沒有?”李玄都說:“不敢說從未殺錯,但要說具體是誰,也不好說,亂戰之中,無暇分辨。”
張肅卿突然又嚴肅地第五問:“救過人沒有?”李玄都一怔,回答道:“救過人,但是沒有殺人多。”
張肅卿終於拋出自己的最後一問:“救錯過人沒有?”
李玄都答道:“救錯過人,恩將仇報,然後我又將所救之人給殺了。”
如此六問,直指人心。面對這四問,李玄都沒有張口結舌,沒有刻意迴避,沒有顧左右而言他,也沒有虛言欺騙,憑本心回答,使張肅卿甚爲滿意。以至後來,張肅卿曾在大庭廣衆之下稱李玄都是他的忘年之交,這纔有了後來兩人亦師亦友的情誼。
後來張肅卿又問了李玄都是在什麼情況下錯殺了什麼人,以及對那些被錯殺的人又是如何善後,然後說:“還是要刀下留人,能不殺的不殺,能少殺的要少殺。”
可以說,李玄都的授業恩師教會了他如何殺人,張肅卿則教會了他爲何殺人。
於是如今的李玄都會講究一個三思而行,在聽風樓外就是如此,那四人一看便是老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命,他們四個死在李玄都的手下,不冤。不過那個道人卻是一時鬼迷心竅,走了彎路,李玄都便願意給他一條活路。
當然,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候,李玄都還是該出手時便出手。
生死之間,一思足以,不必非要三思。
李玄都問道:“你是誰?”
見李玄都沒有要出刀的意思,這名女子才小聲道:“我是一個被束縛在此地不能離開的鬼魂。”
李玄都驟起眉頭道:“替死鬼?”
女子臉上露出苦笑:“大概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