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城。
前些時日,帝京城中鬧亂黨,鬧得風聲鶴唳。據說抓了好些亂黨,一個個都被梟首示衆。
百姓們最愛看砍頭,無論砍誰的頭,總有人圍觀大聲叫好,也着實熱鬧了幾天。
待到樓心卿從終南山歸來,這亂黨便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再沒有人提起了,貼在城門口的通緝令被揭了下來,就連那些掛着示衆的頭顱也被取下。
不必旁人多說,青鸞衛都督府上下便知道這是上頭的風向變了,上面影影綽綽傳來消息,說是太后娘娘打算與清平先生議和,開出了好些豐厚條件,清平先生似乎要答應下來,所以亂黨便不是亂黨了。
於是喧鬧了一陣的帝京城又重新恢復了往日裡的平靜。
轉眼間來到十月初三。
丑時時分,月色空濛,樹影婆娑。
一男一女行在帝京城外的官路上。
女子年長,婦人裝扮,男子年幼,還是個半大少年。兩人在一起,倒像是一對母子。
這兩人正是在路上因爲其他事情而耽擱了一段時日的蘭玄霜和張白晝,今日終於趕到了帝京。
從祖籍算來,張白晝是荊州江陵府人士,算是南人。可他卻出生在帝京,無論行爲舉止,還是習慣口音,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人。後來又去了蜀州,在蜀州度過了自己的少年時光。他也說不清哪裡纔是故鄉了。
如今他從蜀州回到帝京,遙望着夜色下黑沉沉、宛如一隻匍匐巨獸的帝京城,童年時的回憶一股腦涌上心頭,只覺得百感交集。
張白晝又見官路兩旁無邊麥茬以及這一路上的所見,忽然想起了李玄都對他說過的話語,同時伯父的聲音也彷彿在他的耳邊響起,誦讀着《詩經》中的《王風》:“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不管怎麼說,張白晝畢竟是書香世家出身,祖輩們的鮮血在他的體內流淌,那股書生氣在他心中鼓盪,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他要完成伯父那未竟的事業,就像李玄都正在做的那樣。
蘭玄霜卻沒有張白晝這樣的衝動,對於她來說,帝京城是陌生的,她從未來過帝京,也不瞭解帝京,更與帝京沒什麼恩怨情仇,沒有半點瓜葛。
不過她知道這座城池意味着什麼,它是天下的中心,就像一張蛛網的中心,所有的蛛絲都在這裡匯聚,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掌握了這裡,便能牽動整張蛛網,誰都想做盤踞在此地的蜘蛛,而不是投入網中的飛蟲。
這是個名利場,也是個生死地。
距離城門還有數里路程的時候,兩人停下了身形,張白晝輕聲問道:“蘭姨,我們怎麼進城?”
兩人之所以耽擱了這麼久,是因爲兩人遇到了陰陽宗的王天笑。那日大真人府之變後,宋政身死,上官莞歸順,只剩下王天笑如惶惶喪家之犬東躲西藏,起初他是在躲宋政,後來便是躲李玄都了。誰又能想到,一年前還是威名赫赫的大明官,一年之後卻是成了一條喪家犬。
待到王天笑養好傷勢,本想繼續率領殘部重振陰陽宗,卻不想其餘幾位明官已經被李玄都嚇破了膽,不敢再與李玄都作對,早已各自逃散,不知所蹤。雖然王天笑幾次以陰陽宗的獨門秘法傳訊幾人,但幾人從不迴應,好似石沉大海。後來王天笑聽聞終南山的事情,此時山上有一位主事人物姓徐,人稱徐九爺,立時知道此人就是徐九,此人在終南山公然露面,意味着齊王門客已經徹底歸順李玄都。
王天笑既驚且怒,可又無法可想,眼看着陰陽宗四分五裂,成了一盤散沙,自己的一腔抱負終是成空,他所求的便也只有長生了。
在這種情況下,王天笑決定偷偷潛回北邙山,在北邙山中尋覓一地修煉。畢竟北邙山是過去陰陽宗和皁閣宗的根基所在,王天笑對於此地再熟悉不過,也再合適不過。
只是機緣巧合之下,就在動身出發的前一天,張白晝和蘭柳誤打誤撞之下闖進了王天笑的隱居之地,被王天笑隨手擒拿,由此引來了蘭玄霜。
蘭柳是蘭玄霜的弟子,張白晝是李玄都親自託付給蘭玄霜的晚輩,再加上蘭玄霜已經將北邙山視作自家地盤,蘭玄霜自然是不能容忍此事,與王天笑大打出手。
兩人俱是天人造化境的大宗師,蘭玄霜自忖有靠山,並不懼怕,反而是王天笑生怕引來了李玄都或者其他高手,不敢與蘭玄霜作生死之戰。他一眼就看出蘭柳只是個被降服的妖物,於是放棄了蘭柳,以張白晝爲人質逃離了北邙山
蘭玄霜緊隨其後,兩人一追一逃,離開中州進入齊州境內,又從齊州境內到了直隸境內,兩人幾次交手,王天笑固然是不遜於白繡裳的高人,可蘭玄霜也是曾經的僞仙,不容小覷,再加上王天笑並不熟悉蘭玄霜的手段,吃了些小虧,於是選擇以張白晝爲誘餌,伏擊了蘭玄霜一次。
蘭玄霜在解救張白晝的時候,被王天笑偷襲,由此變成了蘭玄霜帶着張白晝逃而王天笑跟在後面追的局面,不過王天笑終究是忌憚李玄都和其他已經歸順李玄都的高手們,也不敢窮追到底,最終選擇主動退去。
在這個過程中,張白晝與蘭玄霜的關係倒是親近了許多,張白晝不再稱呼蘭玄霜爲蘭夫人,而是稱呼蘭姨,蘭玄霜也樂得與這個被李玄都看重的小傢伙打好關係,便認可下“蘭姨”這個稱呼。
李玄都不喜歡派系,可又不得不承認,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他所看重的這些少年人們,就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有了派系之分。
沈長生與寧憶有交情,周淑寧與石無月的關係不錯,裴玉與李非煙交好,張白晝與蘭玄霜親近。寧憶代表了太平宗,石無月代表了玄女宗,李非煙代表了清微宗,蘭玄霜代表了皁閣宗。而這四大宗門的背後又牽扯到了其他宗門,由此逐漸形成不同的派系。
比如說蘭玄霜,張白晝與她親近,她又與上官莞交好,那麼張白晝也定然會與上官莞相交,三人便逐漸成爲一個派系。李玄都整合道門中的各方勢力,而這些少年人又各自成爲某一方的代表。
也許在多年之後,這些少年人會離開李玄都的羽翼庇護,成爲江湖上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也會再起爭鬥。到了那時,不知他們是否還會記得李玄都當初整合道門的初心。
便在這時,就聽馬蹄聲和車輪聲響起,影影綽綽像是來了不少人。
張白晝望向蘭玄霜,蘭玄霜示意他稍安勿躁。
兩人等了一會兒,就見十餘名護衛隨從護着一輛馬車過來。
張白晝倒也不怕,皺眉喝道:“誰!”
這一聲喝問讓馬車緩緩停下,圍繞在馬車周圍的那些扈從都按住了腰間佩刀,如臨大敵。
蘭玄霜沒有說話,舉目望去,就見一人一騎單獨出陣,然後翻身下馬,一手提着盞燈籠,一手牽着馬匹朝這邊走來。
張白晝微微俯身,伸手握住背後的劍柄,大聲道:“站住!”。
“是我。”對方那人依然牽着馬走來,腳步不停。
張白晝一怔,聽聲音竟然是個女子?他下意識地問道:“你是誰?”
便在這時,來人已經走近,面容被燈籠照亮,膚白如雪,正是上官莞。
“是你。”張白晝訝然道。
上官莞看了張白晝一眼,好奇問道:“你認得我?”
張白晝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在劍秀山見過你,是徐大陪你來的。”
上官莞想了想,笑道:“我想起來了,你就是跟在徐七身旁的少年,沒想到你能認出我,好眼力。”
張白晝有些不好意思。那日上官莞登山的時候戴着一頂黑色帷帽,他當然不是從面容上認出了上官莞,而是從其他地方。雖然兩人只有一面之緣,但他對那日上官莞行走間無意露出的一抹凝脂皓腕記憶極深,今天無意中又看到了上官莞提燈時從衣袖中露出的雪白手腕,這才鬼使神差地認出了她。
正因爲如此,張白晝卻是不好開口解釋自己如何認出了上官莞。好在上官莞也不在意這些,已經向蘭玄霜迎去,“蘭姐姐,小妹可是苦等多時了。”
蘭玄霜歉意道:“路上遇到了王天笑,耽擱好些時間,累妹妹久等,還要勞煩妹妹出城相迎。”
聽到“王天笑”的名字,上官莞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轉瞬便恢復正常,說道:“今天不僅是我來迎接姐姐,玉盈姐姐也到了。”
張白晝又是一怔,“玉盈是誰?”
他下意識地望向馬車,只見得在火光的照耀下,馬車朱輪紅檐,又有頂蓋,四馬齊拉,正是公主的規制。
他一下子明白過來。玉盈不就是玄真大長公主玉盈法師麼!難道說馬車裡坐着玄真大長公主?
正在這時,上官莞將繮繩塞到張白晝的手中,微笑道:“我們幾個女子去車上敘話,委屈你騎馬了。”
說罷,上官莞拉着蘭玄霜一起朝馬車走去,蘭玄霜扭頭給了張白晝一個眼神。
張白晝會意,翻身上馬,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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