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此言一出,“李秋庭”反而鎮定了下來,嘿然道:“小子倒是不傻,你說的沒錯,我的確不是李秋庭,李秋庭是你身旁的那個死人。”
李玄都早就猜出那個手持“叩天門”並引爆了一顆龍珠之人才是前輩祖師,也不驚訝,他更想知道眼前這個被祖師李秋庭率領弟子圍攻的叛賊首領到底是誰。
這也是李玄都示敵以弱的緣故,他有些擔心強硬手段不能逼問出此人的來歷,畢竟江湖中人經歷多了生死廝殺,不畏死之人不在少數,還真不能一味以死懼之。而他又不是巫咸,沒有那些玩弄他人魂魄記憶的手段,所以只能寄希望於此人能自己說出。
於是李玄都故意向後退去,似是想要逃走。
“李秋庭”卻是狂笑一聲,早有預料,伸手一抓。
李玄都只覺得一股吸力朝自己襲來,以李玄都的境界修爲,這股吸力不過如微風拂面,想要讓他身子搖晃都難,更何況是將他吸攝過去,可如果他站在原地不動,這戲便唱不下去了,於是李玄都十分配合地身子一晃,“不受控制”地踉踉蹌蹌地向“李秋庭”走去。
“李秋庭”一把扣住李玄都的手腕脈門,這一招卻是“龍遁劍訣”中的“潛龍出淵”一式,只是被“李秋庭”化用爲擒拿手段,可見此人的確是清微宗出身,從側面證明了這場廝殺是清微宗的內訌。
然後“李秋庭”冷笑一聲,運轉玄功,李玄都感覺又有一股截然不同的吸力傳來,竟是要汲取他的氣機。對於李玄都而言,他若要守,體內氣機便不動如山,讓對手吸之不動,他若要攻,則可以加緊催注氣機,好似開閘放水,以磅礴氣機直接撐爆對手的經脈丹田,可現在他只能棄兩種方法不用,任由氣機以一種合適的速度源源不斷地外泄。
“這是……‘蝕日大法’?你怎麼會這等功法?”李玄都開口問道,臉上顯露出驚懼之色。
“李秋庭”只覺得滾滾氣機涌入體內,彌補自身虧損,大爲舒暢,笑道:“小子倒是好見識,這正是無道宗不傳秘法的‘蝕日大法’,你是如何識得?”
李玄都“艱難”說道:“當年玉虛鬥劍,無道宗的宗主曾想以此法暗算家師,結果不能近得家師身前三尺,被家師擊敗。”
“李秋庭”微微點頭:“‘蝕日大法’將自身三大丹田化作‘空洞’,如不漏海眼、無底深洞,可將他人氣機化作己用。不過‘蝕日大法’的吸力不如‘吞月大法’遠甚,非要身體相觸不可,若是近不得身前三尺,不是對手也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看了眼抓住自己手腕的手掌,緩緩說道:“‘蝕日大法’不將氣機存於丹田氣海,而是存於經脈之中,雖然無‘吞月大法’之隱患,但卻有異種氣機之難題,若是體內吸入過多異種氣機,不能使氣機融合爲一,便有氣機反噬之險。”
“李秋庭”嘿然一笑:“你我同是修煉清微宗的‘玄微真術’,何來異種氣機一說?”
說罷,“李秋庭”加緊汲取李玄都的氣機。
“你到底是誰?”李玄都沉默了片刻,“你果然不是本宗祖師,而是叛賊首領。”
“李秋庭”笑道:“我叫張蓮花,不知今日的清微宗中可還有張姓之人?”
李玄都沒想到造下如此殺孽之人竟然有一個這樣秀氣溫婉的名字,不由一怔,不過還是如實回答道:“有的。”
當年正一道的前身天師道與太平道鼎盛一時,一南一北,大有平分天下之勢,當時兩大道統都是以張家爲主,甚至傳說兩家之間還有親誼,不過兩個張家在大勢不可爲時的選擇截然不同。一者選擇向朝廷投降,改組天師道爲正一道,天師教變爲正一宗,得以流傳至今,大天師、大真人名號加身,尊榮無比,正是吳州雲錦山張家。另一者選擇抵抗到底,結果便是身死族滅,不僅太平道不存於世,張家族人也被誅戮殆盡,只剩下小部分旁支族人得以倖存,也就是張祿旭、張海石這個張家。
張蓮花道:“沒想到李家倒是有些氣量,竟然沒有因爲此事而牽連其他張氏族人。”
李玄都又仔細回想了一遍,確定自己從未聽說過張蓮花這個名字,應該是被歷代宗主徹底隱去了,也許李非煙、張海石、李道師等老人會知道一二,可李玄都畢竟年輕,又長年不在宗內,卻是無從得知。
李玄都身子一晃,委頓在地,臉色蒼白,雙手顫抖不止。
張蓮花鬆開李玄都的手腕,又從李玄都的手中拿過龍珠,化去最後的部分堅冰。這些堅冰已經與整座偏殿融爲一體,若是不能徹底化去,除非張蓮花能攜帶整座大殿移動,否則還是行動受限。
李玄都低聲問道:“你說李家沒有清算張家,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蓮花猶豫了一下,隨即笑道:“也罷,看在你救我脫困的份上,我就讓你做個明白鬼。”
“沒有錯,我的確所謂的叛賊首領,也是一個清微宗弟子。”
“山下石壁上的兩路劍痕,正是我和李秋庭相鬥時留下的,最終還是我更勝一籌,至於我們二人爲何以此種方式相鬥,是因爲當時李秋庭拿住了我的妻子,以此爲要挾,我不得不與他賭鬥一場。如果我贏了,他便放人,如果我輸了,便乖乖束手就縛。”
“當然,我和李秋庭算是半斤八兩,誰也沒打算履行約定,我輸了,我不會束手待斃,他輸了,他也沒有放人。於是一場亂戰就此展開,從山下打到山上,又打到了這水晶宮中,雙方都是死傷慘重,最終在外面的大殿中一場大戰,雙方几乎同歸於盡,我的屬下,我的兄弟,我的妻子,都死在其中。不過李秋庭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帶來的清微宗精銳只剩下這處偏殿中的十二人,他們十三人追我到此地,李秋庭自以爲勝券在握,心生大意,不過李秋庭沒有料到我在暗中練成了‘蝕日大法’,一個不慎被我汲取修爲,我得以轉敗爲勝。”
“李秋庭在萬般無奈之下,只能引爆手中的龍珠,拼着他們十三人當場身死,也要將我冰封於此。”
李玄都聽完張蓮花的話,有些明白爲何當年宋政想要通過“蝕日大法”去暗算李道虛,原來是有先例在前,嘴上說道:“好深的心機,看着自己的屬下、兄弟、妻兒死在面前,也不肯用出‘蝕日大法’,就是爲了等待這一刻。”
張蓮花沒有太多悲慼之情,說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若忍不住,結果就是變成大殿中的衆多屍骨之一,與我的屬下、兄弟、妻子沒什麼區別,甚至會更悽慘,頭顱被割下帶走,傳首各島,也就沒有後來的轉敗爲勝,以及今日的柳暗花明。”
李玄都倒是聽說過傳首各島的說法,只是在李道虛掌權之後,就徹底廢黜了這個刑罰。雖然李道虛重法重刑,但不喜歡各種過於殘忍的刑罰,因爲這些刑罰太過符合東海怪人的形象,震懾自己人不假,也震懾外人,不利於清微宗走出東海,更不利於清微宗成爲道門領袖,所以李道虛爲了改變清微宗的面貌形象,把各種花樣繁多的死法給廢去大半。
比如過去的清微宗有一種刑罰名叫“天刑”,就是把人廢去修爲,然後釘在臨海的島嶼懸崖上,任由海鳥啄食,生不如死,這個刑罰便被李道虛廢去。如今的清微宗是刑罰繁多,層層遞進,卻沒有諸如凌遲等酷刑,真有罪大惡極之人,非要以重刑震懾旁人不可,通常用“三分絕劍”作爲替代,最起碼從外在看來,不會太過血腥,不會“有礙觀瞻”。
張蓮花時代的清微宗與李道虛治下的清微宗相比,就像原版“北斗三十六劍訣”和經過李道虛改良後的“北斗三十六劍訣”的差別,幾乎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宗門。如果不出意外,清微宗會在李道虛、李玄都師徒兩代人的手中真正走向鼎盛,而原本的清微宗只能偏居東海一隅。
李玄都終於問出了自己最在意的問題:“當初你爲什麼要叛出清微宗?”
張蓮花先是沉默,然後笑了起來:“是我背叛了清微宗?還是清微宗背叛了我?”
“清微宗立宗一千餘年,宗主有半數以上出自李家,可還有人記得張家纔是太平道之主?”
“當年太平道佔據半壁天下的時候,李家在哪裡?憑什麼世人都說清微宗是李家的清微宗?”
“我要做的不過是撥亂反正,讓清微宗物歸原主。”
“這清微宗的宗主之位本就是屬於我的。”
李玄都忽然說道:“清微宗不是一個物件,只要是清微宗弟子,只要能力足夠,都有成爲宗主的資格。就如天下,從不該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張蓮花猛地望向李玄都,終於是察覺到幾分不對。
李玄都看着張蓮花,說道:“我曾經遇到過一個張家人,名叫張祿旭,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張蓮花漸漸收斂了笑容,沉聲問道:“你爲什麼還不死?你應該氣竭身而死纔對。”
“你是怎麼知道張祿旭的?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口中說的李道虛,到底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