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成熟的男子應該學會控制自己的感情,無論是這種感情是美好的,還是殘酷的。換而言之,要懂得剋制,無論是愛戀,還是仇恨。過多的感情會影響理智。
在這一點上,李玄都還算是及格。哪怕在中秋夜的大真人府中,他也只是在秦素被張靜沉偷襲得手的時候有了短暫的失控,在確認秦素沒有性命之憂後,又很快恢復平靜。
李玄都對待男女之事,談不上游刃有餘,但他懂得剋制和拒絕,而不是放縱自己的慾望。
當然,世間優秀的女子們也是如此。
於是片刻的沉默之後,兩人又恢復先前的狀態,方纔的短暫尷尬好似只是一個恍惚之間的錯覺。
李玄都提議道:“這兒的風景不錯,不如出去走走?”
玉清寧微笑點頭道:“的確是許久沒有看過風景了。”
李玄都道:“用神念去感知,用耳朵去聽,都不如用眼睛去看。”
兩人起身離開天井,出了玉真觀,並肩走在一條還未徹底完工的山路上,路邊可見整齊碼放的方塊青磚,似乎是就地取材。
玉清寧好奇問道:“將終南山上下重新修繕一遍,所需要的花費可是不在少數,是誰出的錢?”
李玄都回答道:“最早的時候,是老天師出錢,後來道門一統,各宗都有出資,不過大頭還是正一宗、清微宗、補天宗、太平宗這四家。”
因爲沒有旁人的緣故,玉清寧說話就隨意一些,“最近這兩年來,太平宗從封山不出到大大露臉,真是天上地下。雖然花錢不少,但許多太平宗弟子都覺得與有榮焉,走在江湖上,任誰見了,都要恭維幾聲,儼然與幾個大宗的弟子無異了, 這全是仰賴你這位宗主。江湖上都說太平宗超越了陰陽宗、正一宗,僅次於清微宗、無道宗、補天宗,是江湖上的第四大宗門了。”
李玄都道:“第幾大宗門都無所謂了,以後只有道門了。”
“話不是這麼說。”玉清寧卻是不認同,“就是一家之中,兄弟之間還要分出個高下,何況是偌大一個道門?”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說的也是,人生百年,我這輩子頂多是將道門強行拼合在一起,想要讓道門從內到外真正成爲一體,就像儒門一樣,還需要上百年的慢慢融合。”
玉清寧嘆道:“你的想法太大,我也不知該如何評價。我很好奇,如果有一天真正天下太平了,你打算做什麼去?”
李玄都並不諱言,“如果你說的這個天下太平僅僅是沒有兵亂,那麼要做的事情很多,就算沒有兵禍,其實百姓仍舊困苦,因爲還有苛政和天災,這就不是靠武力就能解決的問題。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其實治理道門也是如此,如何消弭千百年來積攢下的仇恨,同樣不能以武力蠻幹,好似穿針引線,要見細巧之功。如果有一天,這些問題不敢說不存在了,只能說被控制在了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我想我在人間的時間也不會太多了。”
玉清寧不無敬佩道:“紫府出身於鐘鳴鼎食的東海李家,卻能作如此之想,實乃不易。”
李玄都感慨道:“其實人之一生,是一個尋找‘我是誰’的過程。”
“我是誰?”玉清寧輕聲重複了一遍。
“對。”李玄都道,“我是誰?我是清平先生,我是紫府劍仙,我爲人子,爲人夫,爲人師,乃至於爲人父。你方纔說了,我出身東海李家,是大劍仙的養子。那麼在這之前呢,我又是誰?我是李玄都,李玄都是誰?他也應有父母,他的父母是誰?每每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去追根溯源,原來我也是個百姓的兒子,沒有什麼血脈血統,也並不比別人高貴,沒有師父收養,我早已無聲無息地死在了遍地餓殍之中。所以我很感激師父,我也很同情那些無辜的百姓,這大約就是物傷其類吧。”
玉清寧搖了搖頭,似是理解,又似是不理解,最終化作一聲幽幽長嘆,“你知道你是誰了?”
李玄都沒有正面回答, 而是借用了一句古人之言,“我與我周旋久,方知我是我,寧作我。”
玉清寧又問道:“那麼你快樂嗎?”
李玄都怔了片刻,說道:“快,喜也。樂,安樂。你是問我高興安樂嗎?我只能說,爲了自己所求去做事,未必愉悅,但不痛苦。”
玉清寧道:“我猜,很多人會在背後說你是個瘋子。”
“不瘋魔,不成佛。”李玄都大笑一聲,“瘋子就對了,否則我如何能走到今天?其實地師也是個瘋子,澹臺雲和宋政都不理解地師,不明白地師到底要做什麼,或是單純認爲地師要逐鹿天下,所以他們和地師決裂了,而地師也沒有把自己的衣鉢留給他們。”
這是李玄都變相地告訴玉清寧一些事情,畢竟玉清寧等人都是多年的正道弟子,從他們懂事起,地師就是大奸大惡之人的形象,李玄都有些話不好說得太過直白露骨。
玉清寧是聰慧之人,立刻懂了,“所以你是新的地師?”
“差不多吧。”李玄都倒是沒有過分謙虛,上官莞繼承了陰陽宗的宗主,卻沒有繼承地師的位子,就如顏飛卿做了正一宗的宗主,可張鸞山纔是大天師。
玉清寧忍不住搖頭道:“我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與地師並肩而行。”
李玄都道:“此地師非彼地師。”
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玉清寧忽然問道:“你覺得宮官如何?”
李玄都看了玉清寧一眼,驚奇道:“這可不是你會問的問題。在我印象中,你是個不喜是非之人。”
玉清寧道:“我決定破例一回。”
李玄都道:“不知該如何評價。”
“口是心非。”玉清寧道,“我好奇的是,你是沒有賊心呢?還是沒有賊膽呢?”
李玄都道:“應該是沒有賊心,也沒有賊膽。”
玉清寧抿嘴一笑,“且不說賊心,堂堂清平先生連堂堂聖君都不怕,怎麼會懼怕區區宮官?”
“該不會是素素派你來試探我的吧?”李玄都玩笑道。
玉清寧笑道:“是素素派我來的,那你招不招?”
“招。”李玄都道,“咱們暫且不提我對素素的忠貞,只說利害……”
話還未說完,玉清寧已經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玄都不爲所動,繼續說道:“我不是情聖,在這種事情上,兩個我加起來也未必是宮官的對手,如果我真招惹上宮官,只怕我真要後宅不寧了。你以爲宮官是肯屈居人下的女子?她不肯的,素素又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兩者只能選其一,你說我該怎麼選?”
玉清寧說道:“你是不是情聖,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宮姑娘,只怕要打退堂鼓了。”
一語雙關。
李玄都微不可查地怔了一下,說道:“宮官是個愈挫愈勇且樂在其中的人,她在意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這也是她不可控的地方,她不在意結果,那麼她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情,而我不行,我在意結果,那麼我會怎麼做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我沒有勝算。所以我最好的辦法就是敬而遠之,不招惹,不接招,不動如山。”
玉清寧感慨道:“素素遇到你,是她的運氣。”
李玄都輕聲道:“我能遇到她,也是我的運氣。”
玉清寧停下腳步,望向山外,“你們是互相成全。”
李玄都問道:“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選的詞牌名。”
玉清寧輕輕吟誦道:“問何年、此山來此?西風落日無語。看君似是羲皇上,直作太初名汝。溪上路,算只有、紅塵不到今猶古。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須記取,昨夜龍湫風雨,門前石浪掀舞。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依約處,還問我,清遊杖屨公良苦。神交心許,待萬里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
李玄都緩緩道:“山鬼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