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神子惡魔

好幾個秦軍高手,條件反射就要拔刀,容若仿似不覺,已經拉着楚韻如到了一處首飾店,笑咪咪一件一件試那些手鐲釵環。

首飾店老闆見他錦衣華服,從人衆多,以爲來了大生意,歡歡喜喜,熱情接待。

許漠天在一旁卻看得兩眼冒火。

這就是船上那個口口聲聲,答應不多說話,不亂動,不隨便和人接觸的容若嗎?

可見他對容若的無賴本質,瞭解還大大不夠。

更讓他氣得吐血的是,容若不知道是在船上關了太久,經不起人家一句兩句好話,還是什麼別的原因,所有首飾,戴到了楚韻如身上,他就捨不得拿下來,沒地方戴的,他也用雙手抱了一堆,下令打包,然後高高興興地拎着東西到了許漠天身邊,笑嘻嘻拍拍他的肩,好聲好氣地說:“麻煩你破費了。”

許漠天氣得臉也紫了,嘴脣也抖了。

容若故作訝異:“漠天,你的臉色不太好啊!等會要不要找個大夫看看?”

許漠天閉了閉眼,憤怒地喝問:“你要買這麼多東西幹什麼?”

“買了高興啊!不可以嗎?要不是我身上的銀票都讓蘇俠舞給搜走了,何必來求你。再說,又不是要你掏自己的錢。接待外賓,進行外事活動的費用,應該有報銷的,別告訴我,秦王小氣到這種程度。”

拍拍已經氣到石化的許漠天,容若隨手把裝了一堆首飾的包袱扔給另一個隨從,自己和楚韻如又看別的去了。

於是,整條街的商人都受惠非淺。許多許多年之後,他們還會津津樂道地談起那位衣着漂亮,笑容燦爛,沒有一點大架子,帶着一位美麗夫人的少年公子。

容若一口氣買走了整條街的東西,身後專門爲他捧貨的隨從侍僕,浩浩蕩蕩,從街頭排到了街尾。

這個人,不是宰相公子,就是少年親王,沒準,還會是至高無上的秦王陛下,親自到民間來微服私訪,與民同樂呢!

一整條街逛下來,許漠天以及他手下這些百戰沙場的勇士們,全都累得恨不得癱倒在地,連小指也不要再動一下。

陪這位公子爺逛街,可真個比在沙場上和最兇狠的敵人苦戰個三天三夜還辛苦啊!

公子爺一路看東西,一路買貨物。

街頭的首飾店、街尾的綢緞坊,外加街角的古玩莊,幾乎都給他搬空了。

街邊的糖葫蘆、臭豆腐、酥餅、香糕、瓜子兒,他捧了滿手。

看到一干人等不贊同的眼神,他可以笑嘻嘻面不改色,硬生生把搪葫蘆塞進許漠天的嘴裡,把一代大帥的威嚴破壞殆盡。他可以樂呵呵,把臭豆腐獻寶也似往四周侍衛的鼻子旁邊送。

一干人等面無人色,又不敢四散逃開,以避惡臭,只好鐵青着臉,繼續守在容若身邊受罪。

容若親切地和每一個人說話,同長街上的每一位老闆討價還價,研究商品,笑咪咪把果子分給每一個從身邊走過的小孩,逗他們微笑。

他理直氣壯掏了許漠天的錢袋,給街頭的乞丐大加施捨,又施施然登上酒樓,把整個菜譜的菜都點了一遍,然後拖着小二,笑咪咪打聽當地的風土人情、奇聞軼事。

他是好吃好喝好享受,外加和楚韻如說說笑笑,好不開心,卻把身邊的人累壞了,幾百雙眼睛,都不知道盯什麼好。

每一個和容若接觸過的人、交談過的人、靠近過的人,沒有問題吧?不會是來殺人的吧?不會是楚國派來救人的吧?容若拼了命要出來,不會是要接頭吧?

容若買過的每一件東西,經手的每一樣事物,碰過的任何物品,都要注意吧!都要檢查吧!萬一夾帶了什麼情報呢?萬一有什麼毒針毒粉呢?誰敢放鬆,誰承擔得起可能的後果?

也不過是短短的一條長街逛下來,幾百個人,有人變了鬥雞眼,有人雙眼金星亂冒,有人眼花頭暈,站立不穩。

容若看大家氣色都不好,更加關懷熱情地詢問,是不是路走長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餓了,然後熱情無比地主張上酒樓休息一下。

當然,陪着容若上去的從人,誰也沒有胃口去吃山珍海味,仔細觀察老闆、夥計的行動言語可有偏差是正經,仔細注意所有的飲食用具有沒有古怪是正經。

其他沒現身的人,不是潛去廚房監視做菜過程,就是緊急去查老闆帶夥計所有人的祖宗十八代,確定絕對沒有問題。

容若對所有人冒火的、怨恨的目光一概視而不見,對於一些恨恨的磨牙聲聽而不聞。

他慢條斯理,吃吃喝喝,和楚韻如說說笑笑,談談秦地風光,間或還對着許漠天敬敬酒,逼得已經被整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許大將軍硬生生擠出笑容,陪他喝酒。

一頓酒飯,容若吃了老半天,好不容易吃完了。

他慢慢品了半天茶,伸了半天懶腰,這纔對滿臉期待,就等着回船的許漠天說:“好,休息完了,你說,下午咱們應該去哪裡玩呢?聽說附近還有……”

許漠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忍,忍,忍,忍無可忍,咬咬牙,還是要繼續忍,但實在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就無需再忍了。

不止是許漠天一人,幾乎所有的隨從人員,都有這種心態。

就在這些人全都忍無可忍,要撲上來把容若按手按腳,強行押回船之前,容若已經漫不經心地改口:“不過,韻如好像累了,咱們就回船歇歇吧!”

四周有人如獲大赦,長嘆一聲,有人腳一軟,鬆口氣,差點坐倒於地,有人雙手合十,

仰天謝恩,有人哎喲一聲,喃喃道:“可算過去了。”

許漠天欲哭無淚,欲笑無由。

這可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鋼鐵之師啊!多少次衝鋒陷陣,就是最可怕的狂魔強將也不能把他們嚇成這樣。

不過,不管怎麼樣,可怕的折磨總算結束了,大家幾乎是感激涕零地護着容若回了船。

容若上甲板之後,笑悠悠對大家揮揮手:“今天累着大家了,大家吃好喝好休息好,明天再一起去玩。”

他頭也不回,拉着楚韻如逕自回他們的艙房,彷彿聽不到身後砰然連聲,似乎有很多人跌倒了,又似乎並沒有注意一瞬間,有無數哀號響起來。

“天啊!讓我死了吧!”

“老天啊!饒了我吧!”

“蒼天啊!誰來殺了我算了。”

“將軍,明天挑別人跟着容公子,行嗎?”

撲通一聲,又一個人倒了下去。

不出預料的麪皮青紫,全身顫抖如風中的落葉,滿頭滿身的大汗。這狼狽的樣子,很難讓人相信,他本來,也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一方大俠。

如冰雪般冷酷的聲音響起來:“拖出去,下一個。”

艙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個少年拖着已經變得像條死魚的江北大俠鄭浩天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嘮叨:“什麼浩天內氣,最能調經理脈,那怪物沒一點起色,你這沒用的傢伙又倒了。媽的,這江湖上,就找不出幾個有真本事的人嗎?”

他有着飛揚的眉和眼,有着青春有力,修長挺撥的身形,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似乎都述說着活力,就像一柄剛剛鑄成的利劍,迫不及待,盼着主人抽劍出鞘,揮劍揚威。

他直起身,目光如劍,掃視面無人色,站在甲板上的一干人。

有白髮蒼顏的老者,有嫵媚多姿的女子,有高大強壯,令人望而生畏的壯漢,也有又矮又小,卻已年過五十的侏儒。

這裡每一個人都有赫赫聲名,或是一方神醫,萬家生佛,連官府也要敬之三分,或是武林大豪,名俠巨魔。有人名動江湖,亦有人能止小兒夜啼。

但此時此刻,每個人的臉色都是青白慘然,眼神迷茫驚恐,身體僵硬麻木,直到現在,他們仍覺得陷身在一個不會醒來的噩夢中,而無法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神醫們忽如其來地被劫持,還算不上特別震驚當世的事,但對於那些各霸一方的武林巨璧們來說,被那幾乎可以匹敵神魔的力量所制,卻是心中水遠不能抹去的驚懼。這一生自恃的武功,在那人眼中,卻恍若嬰兒一般軟弱無力。手下密訓的高手強陣,在那人一劍之下,也不過如同青煙幻滅。這樣強大的力量,簡直不是人類所能擁有的。

每個人都在懷疑那人是誰?這樣肆無忌憚,針對各方勢力的行動裡,到底暗藏着一個什麼樣的陰謀?是又有一個魔頭要獨霸江湖了嗎?

但事實上,這一災難的起源,似乎只是因爲,那人需要他們來給一個人治病。而這一任性的舉動,事後對秦國武林以及醫界的深遠影響,在當時,也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想到的。

從被劫上船之後,他們就被點了穴道,站在甲板之上,讓江風吹得全身發冷。

那個英挺的少年,在他們身邊朗朗地把病人的情況一一道來。

據說病人的性子冷僻,不耐煩應付大夫的問題,所以先一步,把所有的情況向大家交待一下,以免再一一去問病人。治病的時侯,只許診脈查氣,問診卻要免去的。

只是報上來的資料卻少得可憐,無非是擁有絕世武功,然後忽然失去武功,其他一切如常,別無暗疾隱病。至於那人練的是什麼武功,內力有哪些特徵,以及在什麼情況下失去武功的,這些重要參考依據,卻是一樣也沒有。

神醫們,或者只想快些治好那人,自己早些脫身,一些江湖豪強,性子卻不是這樣容易折服的。

有人嚷着叫着,寧死也不出手治人,但是很奇怪地,只要被帶進那間艙房,什麼大叫大嚷的聲音,就會在一瞬間停止。然後在長久的沉寂之後,就會被人像死魚一樣,拖了出來。

偶爾,還會有人喃喃地嚷幾句:“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同樣,凡是走進艙房給人治病的神醫們,出來的時侯,也往往是面無人色,腳步踉蹌,眼神呆滯,問什麼都答不出來,只會不斷反覆地說:“這不是人,這不可能是人。”

一直站在甲板上,看着這一幕幕不斷上演,就算是武林中,最悍不畏死的勇者,心中也會漸漸升起恐懼和驚怕,幾乎是最膽大的江湖豪客,在被那少年的目光看過來時,也都情不自禁想往裡縮。

少年的目光一掃,有些無聊,且不抱希望地說:“下一個,神農會大當家,農以歸。”

他大踏步上前,直接在人羣中,抓住臉色難看到極點的農以歸,拖了就走。

神農會的大當家農以歸,今年正好五十三歲,因爲武功、醫術都極之高明,養生有道,平日望之,竟若三十許人。只是此刻卻如憑空老了十歲一般,異常憔悴。一方大豪,硬生生被一個無名小輩,當做死狗一般,直接拖進艙門。然後驚覺一道指風忽然打在胸口,明明不曾觸及任何穴道,可是,全身猛然一震,被封的十幾個穴位,同時解開了。

過於懸殊的力量,讓農以歸不得不打消撲上去拚命的念頭,略略定了定神,站直了身體,卻覺得一陣徹骨的冰寒。

他知道,那雪一樣的寒冷,是從那憑窗而立,衣白如雪的男子身上散發出來的。

那人只是隨便地立在艙內,就讓整個艙房,變做了冰雪的世界。這一種冷,徹骨徹心。

“你過來診脈吧!”

這聲音如泉流石上,又似冰晶相擊,既有女子的清悅,又有男子的沉銳。耳中乍聞,竟覺本來沉重的心境草名一清,就連徹骨的寒氣,都忘懷了。

農以歸注目望去,然後,他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千種琉璃在同一盼間,綻放的光華,他看到了天上的神子,降世的容姿。

那人倚案而坐,白衣黑髮,神姿如仙,漂亮美好得不似真人,就算是最巧的畫手,也描繪不就,就算是多情女兒,最美麗的幻夢裡,也夢不到,這樣絕世的男子。

如果那憑窗而立的雪衣人,是地獄深處,最恐怖的惡魔,讓人無比畏怖的話,這人,就是九天蓮臺之上,清華出衆的神靈,令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他,親近他。

農以歸終於明白,那些大叫大嚷,不肯屈服的江湖豪客們,爲什麼一進艙門,就安靜了下來。

面對這樣的人物,每個人都會自然而然,想要幫助他,希望能夠成爲他的朋友。

農以歸愣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過去,坐在性德身邊,伸手,按在性德放在案上的右腕上

這一瞬,他是真心誠意,不在乎任何仇怨,只想盡力把性德治好。然後,只一把脈,他就發現,這一點,絕對無法做到。

他本來自恃醫術高明,認爲,失去武功,也不算什麼太嚴重的問題,原因無非只有幾種,或是中毒,或是受了禁制,但最大的可能是走火入魔,或真氣走岔,只要找到根由,就有醫治的辦法。

可是,性德的脈膊卻根本不像一個活人,完全沒有任何動靜、任何脈息,直若死人一般。

農以歸暗自一怔,莫非這人用龜息一類假死的功法來戲弄我不成?當下暗暗凝起一縷內力,悄悄自性德經脈中探去。然後,他全身一震,幾乎沒跌倒在地。

任何可以降低脈膊、呼息、心跳的武功,都不可能閉住全身的經脈,只要以內力一探,就會原形畢露。可是,這個人,這個人……

農以歸拚命抑制住內心的震恐,怔怔地望着性德。

這個人身上就像完全沒有經脈一樣,這是絕不可能的,就算是最嚴重的走火入魔,人體大部分經脈都閉塞了,畢竟還是可以探知得到的。只有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死人,纔會無法探知經脈。

農以歸手心冰涼,他是神醫,他可以把快死的人救活,但是,一個徹底死掉的人,是無論如何救不回來的,而一個沒有脈膊,全身經脈都不通的活死人、真怪物,他能有什麼辦法對付?

他是神醫,不是神仙,更不是捉鬼天師。

冰雪般的聲音倏然響起:“所謂聖手神農,莫非也是浪得虛名,根本治不好病。”

不用回頭,農以歸已經感覺得到,那人如冰刀雪劍般的眼神直刺而來,如果治不了病,他到底會面臨怎樣的下場?

農以歸暗中打了個寒戰,忙強自鎮定心情,再次莊容給性德把脈,又細細觀察性德的臉色,因爲事先被打過招呼,所以也不敢多問性德什麼,只是沉思了一會兒,開始提筆開方。

不消多時,一張藥方,一揮而就,農以歸站起來,後退一步,對着性德和雪衣人道:“這位公子的病情雖有些複雜,但也不是完全無法可治,照我這方子服藥,或者會有好轉。”

雪衣人走過來,信手拿起藥方來看。

性德卻連瞄也沒瞄那藥方一眼,逕自取了桌上的筆墨,自己寫起字來。

農以歸一開始還小心地望着雪衣人,觀察他臉上的神色,偶爾目光從性德寫的字上掃過,忽的一怔,臉色大變,眼神再也無法從紙上移開。

性德慢慢放下筆。

雪衣人再次把性德寫的那張紙拿起來,兩張紙放在一起一比,不由悠然一笑,衝性德道:“有的時侯連我也覺得,你根本就不是人。”

他把兩張紙都放在農以歸面前:“你一定更覺得有趣吧!”

農以歸一點也不覺得有趣,他全身都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這麼多年江湖搏殺,什麼可怕的事情沒有見過,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麼恐懼驚駭。

這是兩張一模一樣的藥方,連字跡都完全一樣。

“我很清楚你的醫術到了哪一種程度,對你的爲人性格也有一定的瞭解,這樣的話,要猜出你會開什麼樣的藥方,就很容易了。”性德的語氣平淡安適,好像只是在解釋今天早上,吃什麼菜一樣簡單。

“這個藥方開得很巧妙,每一味藥都很珍貴,也都對人體有益。若非有極高的醫術,根本看不出這藥方的玄虛,只會覺得,這一定是一種極名貴的救人良方。但是,這些藥混在一起,照你說的方法煎制的話,就變成一種具有極強刺激性的藥物,能把人體內所有的力量在一瞬間激活。哪怕是奄奄待死的人,喝了這藥,也能立刻站起來飛奔。但藥效只能維持十天,十天之後,再怎麼喝藥,所有精力用盡的人,都會七竅流血而亡。”性德淡淡道:“你沒本事治我的病,所以想借助這藥方,造成我的身體已好,武功恢復的假象,這樣,你就會被放走,是嗎?”

看到雪衣人眼中凜然的森寒,性德平靜地說:“你也只是爲了想要活下去,倒也算不得大錯。”

冰寒的殺氣,漸漸消逝。

而農以歸卻並不知道,在性德一句話之間,自己已在生死線上走了一趟。

他只是全身劇烈地顫抖着,伸手指着性德,青白的嘴脣僵木着,半天才說得出一句話:“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這一次不等雪衣人發話,一旁侍立的少年,已經走上前,拖了人就走。

農以歸併沒有被封住穴道,卻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意識。他只是用一種猶如惡狼瀕死的哀號聲,歇斯底里地大叫着:“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這一瞬,他幾乎都要瘋了,幾十年的人生,他所有的自信都來自於他的武功和醫術,在

武功上的信心,早在遇上雪衣人的那一盼,就已冰消雪化,可是,更可怕的是性德,讓他最得意的醫術,變成一個拙劣的笑話。

這個時侯,他覺得他自己的人生也無非是一場噩夢,生命沒有意義,活下去,也似乎沒有必要。

這樣驚恐、憤怒、恐怖的叫聲,讓人心膽皆寒。甲板上的人聽來,更覺心中無比驚怖。

少年把農以歸往甲板上一拋,大聲叫:“下一個,魔教三長老,孟如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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