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國邊境的一座山峰上,若有若無的清淨佛氣瀰漫。
峰頂處,觀世音和談無爲皆是趺坐於蓮臺之上,周身自有梵音呢喃,佛文顯化。
以她們的方位,正好可以看到天火自空中落下,更別說談無爲還有觀視未來之神通,不過她們卻是毫無動作,對那些動靜視若不見。
這不只是因爲信徒受傷乃至佛像被破壞這些只是小事,不足以讓兩位三品出面干預,也是因爲不久之前前來的兩個人。
二個客人,一者身形昂藏,着黑袍,面容醜陋卻又有無形威嚴和厚重,發粗如針,血氣強盛至極。
另一位則是披着黑色的法袍,面部被一個青銅面具遮掩,如同一道幽影一般,若有若無。
此二者正是火宅佛獄的四大阿修羅王之二——羅睺、計都。
羅睺負手而立,雖背對着天火下落的方向,卻似對彼處情況一清二楚,用厚重的聲音問道:“兩位大士不去救護八正城中的信衆?”
“善哉善哉。”
觀世音低眉垂目,面露悲憫,“貧僧已是着人前去救治,就不需要阿修羅王多擾心了。”
“比起八正城之變,還是阿修羅王這等魔道巨孽更讓我等上心。”談無爲亦是帶着慈悲之色,徐徐說道。
“二位大士來防備本座這區區四品?哈。”
羅睺似是啞然,轉而失笑道:“月淨佛友,百年過去了,你比過去更虛僞了。”
面對兩位三品,羅睺卻是毫無怯意,反倒是張口嘲諷。
他所說的“月淨”,正是觀世音在百年前的法號。
彼時觀世音還是四品的月光菩薩,佛國四品便都以月光菩薩之法號來稱呼她。至於觀世音在晉升四品之前,那又是另外的法號了。
對於佛國中人來說,更換法號不說是經常,卻不算罕見。每一次階級的跨升,都可能變換法號,目的就是爲了配合香火之道的修行,身外法相的壯大。
觀世音對於羅睺的嘲諷也似全然不在意一般,聞聲不見怒色,唯有悲憫不變。
她緩緩開口道:“在貧僧的記憶中,阿修羅王是個直爽之人,不知百年過去了,阿修羅王是變了還是未變。”
“這倒是顯得本座虛僞了。”
羅睺哈哈一笑,道:“罷了,那本座便開門見山的說吧。世尊願助二位一臂之力,阻覺者成道。”
“就像是八正城中那樣?”談無爲淡淡回道。
對於八正城中的驚變,談無爲又豈會不知詳情。
她一眼就看出這裡面有邪魔外道在搞鬼,而這些外道在百年前有大半是跟着火宅佛獄混的。甚至於在經過百年的清剿,佛國外道卻還是能死灰復燃,少不了火宅佛獄的出手。
談無爲有理由懷疑,死灰復燃的一些外道勢力就是火宅佛獄的皮,裡面的人實際上都是羅睺的魔子魔孫。
“但這確實是一種拖累覺者的手段,不是嗎?”
羅睺倒是坦誠,直接認下此事,同時說道:“二位,你等想成事,少不了強力奧援,世尊乃是覺者之宿敵,與我等合作,有利無害。本座言盡於此,二位,還望多加思量。”
說罷,羅睺便向着二人微微點頭,和計都同時後退一步。
淡淡的漣漪出現,恍惚間似有一個巨大的輪盤展露了一角,火宅佛獄的兩位阿修羅王竟是直接消失在原地。
“類似真空家鄉的手段······”
談無爲目露明光,對於羅睺二人的消失場景是早有預知,是以凝神關注,從其消失的痕跡中發現了一點端倪。
“他在百年前乃是護法神將之首,彼時的廣力和韋陀都是還是五品,給他打下手的。”
觀世音面色不復悲憫之色,反倒露出了肅然之意,“當年他的實力和貧僧相若,百年過去了,貧僧晉升了三品,他倒是還在四品,但實力絕對還有精進。甚至於······”
後面的話,觀世音未說,但談無爲明白她要說什麼。
“業如來的廬舍嗎······”談無爲的聲音下意識得壓低。
之前從某個盜版猴子那裡得知覺者和業如來的關係之後,談無爲自然不會瞞着天君。
而在天君聽到這一秘密時,已是判斷出覺者和業如來本爲一體。
作爲至強者的他,可不信會有另一個人無聲無息修煉到此等境界,哪怕這人是覺者的徒弟乃至兄弟也不行。在當年他就有了一些猜疑,畢竟天君也是在佛國混過的,如今知曉秘密之後,自然是肯定了二人的關係。
當時天君就有言,修煉《佛說力士移山經》大成的羅睺,可能會是業如來所備用的廬舍。
“百年前的那場大戰,他人不知,我等佛國菩薩卻是知曉的,”觀世音也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業如來最終還是沒能勝過覺者,反倒被覺者壓制,但覺者想要斬殺業如來,也是不可能。雙方大戰,連累數十萬之人傷亡,最終覺者主動和業如來立約。”
——覺者不出世,如來不出關。
業如來落入下風,所以破約的條件是覺者是否出世,而非業如來是否出關。
主動權掌握在覺者手中。
彼時的觀世音看不出兩位至強者之戰的具體內情,但在知曉二者本爲一體之後,又聽聞天君之言,已是明白了業如來爲何會落入下風。
因爲業如來缺少肉身。
如今業如來要再戰覺者,定然不會不對自己的弱點進行彌補。而羅睺,可能就是業如來的彌補方案之一。
以此推斷,羅睺多年來停留在四品,也許不是因爲他不能晉升,而是爲了不對業如來造成排斥而不願晉升。如果是三品的話,業如來可未必能夠輕易駕馭羅睺的肉身。
可饒是不晉升,羅睺的實力也依舊沒有停止長進,觀世音對這位昔日的老同事也不會小覷。
畢竟某個姓姜的可是把四品的上限給拔高了數倍不止,觀世音雖覺得羅睺不像姜離那般妖孽,但以此前四大阿修羅王闖靈臺山來看,他也確實有着傷到三品的實力。
當然,更關鍵的還是業如來。
“佛友是有意和火宅佛獄合作了?”談無爲已是看出了觀世音的意向,點頭道,“與他們合作,短時間內確實是有利無害。”
“談不上合作,頂多是各取所需。從一開始,我們的打算就是坐山觀虎鬥,不是嗎?”觀世音說道。
明面上以文殊之死聲討覺者,讓覺者難以動手,免得亂了佛國上下之心,暗中則是給火宅佛獄方便。
如此一來,就算覺者不爲聲名所累,也絕對無暇對她們二人出手。
“確實如此,但業如來可說是另一個覺者,不會任由我等漁翁得利。”談無爲點頭又搖頭。
她們身後有天君,業如來未必察覺不到。今日前來結盟,也許主要目的還是拉天君下場。
對此,觀世音亦不是不知,但她倒也沒有因此而出現退意,“誰勝誰負,猶未可知。既是下場,不爭是死,爭倒是有成功之機。”
聲音擲地有聲,在山間迴響,雖爲女子,卻顯露出不俗的魄力。
談無爲聞言,似是也頗有感觸。
她雙眼微闔,掩住了眸中的異色,低聲道:“是啊,沒有回頭路······”
······
······
越是深入佛國,就越能體會到一種濃郁的氛圍。
上一次姜離急着趕往靈臺山,沒有細看,此次再來,卻是能發現一種獨屬於佛國的特點。
房屋建築有着不同於大周的異域風格,能夠從各種地方看出佛法的特色。諸如一座座民房看起來似廟宇,在房頂和門上都刻着蓮華,或者乾脆雕琢出一排排的“卍”字。
佛法深入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成了不可切割的一部分。
在這裡,你想要香火根本不像大周那樣費勁,只要站在那裡,自然有人來拜佛。
談無爲和觀世音的度化也鮮少會有人抵抗,只需要將梵音一響,信衆們就會主動接納度化。
是以,二人將信衆作爲致勝點。
而火宅佛獄和外道也將攪亂佛法最爲着手點。
覺者雖然不需要香火,但他執念卻掛在了佛國之上,亂佛即是阻覺者。
並且,這樣還能讓覺者難以下手。
總不能叫覺者對那些信衆們下殺手吧。
他雖然沒有普度世人的想法,卻也做不來屠戮之舉。
不過也正是因此,佛國沒有演變成全面大戰,至少在明面上還是保持着相對的平靜,沒看到血流成河的場景。這也算是有好有壞吧。
雖然這麼發展下去,狂熱的信仰遲早會讓佛國大亂,但在當下,亂象還沒到來。
“靈臺山快到了,我們再變。”
踏着筋斗雲的孫悟空突然在前方提醒,然後又是變成了黑色雀鳥。
姜離見狀,依言行事,二人一同化鳥,飛入了靈臺山中。
此前的大戰還未遠,靈臺山四處可見殘破之景,立於四方的四大天王神像都是殘破版的,《往生經》的誦唸聲迴盪於羣山之間。
從上方俯瞰,能夠看到山道上一個個僧人排着有序的隊伍,唸誦着經文,往着靈臺山背陰處行去。
白色的鳥兒頭上隱現天眼印記,背陰處的一座寺廟落入眼中。
‘上一次,靈臺山上還不見這一寺廟的······’
目光劃掠,姜離記住了這寺廟的名字——九華寺。
在孫悟空的帶領下,兩隻鳥一同落入了山頂處無佛寺中,飛到了接近後方的一處屋檐上。
覺者已經出關,但還是未離開無佛寺,依舊呆在原來的閉關位置。
在寺院後方的一株菩提樹下,白衣白髮,面如天人的居士席地而坐,正在講法。
在其下首處,慧輪、慧能兩個徒弟,還有另一個穿着赤色僧衣的僧人一同聽講。
似是察覺到姜離和孫悟空的到來,覺者擡頭望了望天,停下講法,道:“今日便到此處了,爾等可有疑惑?”
“是。”
下方三人先是點頭,豎掌行禮,然後由慧輪當先提問,道:“敢問師尊,可是有意禁絕勾招法?”
慧輪是覺者的大弟子,也修行了勾招法,並且在某方面被視爲新生代的領頭人物。因爲,覺者的另一個弟子不修勾招法,而佛國修行者,九成九都是修煉勾招法的。
有這個差別在,年輕一代和絕大多數老一輩的僧衆,都將慧輪視爲覺者的繼承者。他們也希望慧輪成爲下一個佛國首座。
如今覺者流露出要限制勾招法的傾向,慧輪考慮到自己的追隨者和自身的修行,自然是首先要向覺者詢問。
覺者聽到慧輪的問題,笑了笑,卻不作答,而是問道:“慧輪你有不同看法?”
他面色柔和,並無師者的威嚴,語氣平緩,帶着一種帶人暢所欲言的安心感。
“是,”慧輪又是點頭,直言道,“人有七情六慾,我等佛修亦是無法免俗。衆修之所以願意行善,除了出於善心以外,也是修行所需。若是禁絕勾招法,怕是有礙佛法傳播,也會讓衆僧不似過往那般樂於行善。”
“師兄,我輩佛修行善,不該出於功利的角度。”一旁的慧能說道。
“然而行善乃是好事,無論是否功利,都需要支持。”
慧輪反駁道:“中原有一句古話,叫做論跡不論心,我等看人,不需要看其心思,而是要看其行爲。”
“此乃功利交易,雖是好事,卻有礙於修心,”慧能道,“看似有利於修行,實則有害於修心。”
師兄弟二人互相辯駁,都是堅持自己的觀點。
覺者面帶微笑,靜靜聽完二人的言語,纔開口道:“論跡不論心,行善確實值得鼓勵,哪怕是出於功利。然則,香火念力出於虔誠之心,人若是一心虔誠,便會盲目,有礙於人智。功利沒錯,但若是於信衆有礙,那便是錯了。”
“而且佛修之道果皆有行善之需求,便是無了信仰供奉,也還是會有人行善的。”
“至於佛法,它就在那裡,誰人都可修行,無需付出代價,也不需要刻意傳播。若是有人不願修,那便不修吧,全當無緣便是。”
明明是佛國首座,卻沒有一點打機鋒的意思,而是說得淺顯易懂,師兄弟二人無論是否滿意,都得到了相應的回答。
這時,第三人起身,行禮,問道:“敢問首座,您方纔的意思,是否是要禁絕信仰?”
此言一出,慧輪和慧能皆是雙目一瞪,露出詫異之色。
禁絕勾招法只是讓僧人少了一種修行方式,而禁絕信仰,卻是要讓佛國發生顛覆性的變化。
佛國是以信仰爲紐帶建立的國度,沒了信仰,佛國是否會崩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