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日,龍朔三年的春闈放榜,皇上下令在大明宮給新進士賜宴,是爲探花宴。
大明宮原是太上皇李淵修的夏宮,位於太極宮以北,西內苑以東。皇帝李治因在太極宮中常年病患不斷,厭惡太極宮,去年下令擴建重修大明宮,經過大規模營建修葺後,今年就搬了過去。
探花宴又叫杏園初宴,在科舉放榜之後的第二天下午舉行。後宮內侍省和六局得到皇上賜宴的旨意之後,迅速的行動起來。
因是給新進士賜宴,宴席上少不了要吟詩作對,或是考校新進士,筆墨紙硯等物少不了。而那天下午又恰好是十二孃當值,她必須在宴席上候命。
此宴是十二孃進宮後參加的第一個宴席,微微有些緊張。但宮中事物都是有先例可循的,丁掌籍帶着她去庫房裡找出了去年的登記簿,比對着先例準備起來,也就沒什麼大的疏漏。
與去年不同的是,今年是在大明宮舉行,而非太極宮,擺宴的位置不同,情況必然會有變化。十二孃又是沒去過大明宮的,就怕到時候送東西、傳話會找不到地方。
她在準備好要用的東西之後,就與丁掌籍說了一聲,往大明宮熟悉地形去了。
從掖庭宮到大明宮,要穿過西內苑,那是宮妃們住的地方,最容易出是非的地方。
十二孃之前一次來西內苑是打球,此番她成了宮女,境地不同,她可不想出什麼意外,所以低頭而迅速的沿着宮牆走去。
可憐她該遇到的就是躲不過,迎面就見義陽公主和另一個女子結伴走來,身後跟了八個宮女。可謂浩浩蕩蕩。
她只好讓路行禮,口中還必須請安。
義陽公主見到她,驚訝的不行,轉瞬,冷冷的說道:“宣城,看看這是誰?”
旁邊的少女正是她同胞妹妹,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從未見過十二孃,問道:“皇姐,這女官面生的很,你認識?”
義陽公主說道:“你可記得我與你說的高芸娘?”
宣城公主驚訝道:“那個搶皇姐心上人。又誣陷皇姐給馬兒下巴豆的惡毒女子,就是她?”
十二孃在旁福禮還未起身,她低頭微微閉上眼睛。心想,這兩位公主都是蠢人,上次她與義陽公主那樣說,她都不能理解她的暗示,真是愚不可及!
忽然。“啪”的一聲銳響,宣城公主一耳瓜子甩到了十二孃的臉上,十二孃想着事情猝不及防,被她這一巴掌打懵了。
義陽公主擡起下顎,說道:“這一巴掌是替我皇姐打的,你別以爲她好性。你們這些奴婢就敢欺負她!”
十二孃一手捂着半邊臉,冷笑的站起身,說:“兩位公主要打奴婢。奴婢不敢說什麼,只是奴婢如今正要去大明宮佈置探花宴,若佈置出了差錯,或是受傷導致明日無法當值,上面追問下來。奴婢也就只能如實說了。奴婢是皇后娘娘親自挑選進宮的,到時候皇后娘娘要怎麼看待此事。奴婢可就不好說了。”
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臉色都變了幾分,義陽公主板着臉說:“你別以爲拿皇后壓我,我就怕了你。本公主今日還有事,暫放過你這一遭。”
十二孃聽聞她鬆口,趕緊走開,而宣城公主則不甘的說:“姐姐,爲什麼要這麼輕鬆的放過她?你真的以爲皇后會給一個小女官撐腰?”
義陽公主見十二孃走開,低聲同宣城公主說:“想要報仇,以後有的是機會,只是今日不行。她要去佈置探花宴,這個不能耽擱,咱們也得爲自己以後想想。”
探花宴,賜婚宴,皇上在此宴席上爲狀元、榜眼、探花賜婚的可能性極大,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早到了成婚的年紀,卻一直被擱置着,義陽公主又怎能不把探花宴放在心上?
十二孃待到無人的地方,從如意葫蘆袋中取出藥水,用手帕沾了往臉上擦了擦。宣城公主那一巴掌打的不輕,藥水塗上去火辣辣的疼,十二孃咬牙忍了,待過了一會兒纔去找要擺宴的大明宮杏林。
待到了地方,她看內侍省和六局的人都在忙碌佈置,就在旁觀察會場,分析着她們女官應該在哪候命,若得了皇令,應該怎麼呈上筆墨紙硯等。
她正看着,就見李思訓帶着一小隊衛兵從杏林旁邊走了過來。李思訓眼尖,也看到她了,走過來問道:“明日下午的探花宴,你也要參加?”
十二孃點頭,說:“嗯,依往年慣例,得準備筆墨紙硯,你呢?太子殿下明天也要出息,你來提前檢查嗎?”
李思訓點頭,說:“是啊,明天進宮的人多,我們不能布很多兵力,今天得看看怎麼站崗守衛纔好。”
既然他有事,十二孃便說:“那你先忙,我還要去女官候命的側殿去看看。”
“等等。”李思訓突然喊住她,問道:“你的臉是怎麼回事?”
十二孃雖塗了藥水,臉沒有腫起來,但皮膚還是有明顯的刺紅。
她擡手摸了摸,說:“這個啊……可能是我早上擦的香脂出了問題,有點癢,沒什麼大礙,洗掉就好了。”
李思訓點點頭,未多說什麼,各自忙碌去了。
待到第二天下午,十二孃很早就帶着備好的用具來到杏林,與其他女史一起準備起來。
在等待開宴的空當,一個太監走到她旁邊,將一個癟肚小瓷罐放在她面前,說:“高女史,這是李勳衛讓我遞給您的。”
十二孃一驚,不待她多問,小太監已輕手輕腳的退了下去。
十二孃拿起瓷罐打開一看,淨若羊脂,香若幽蘭,是一罐上好的香脂。
她微微有些發愣,不過是昨天隨口說的一句藉口,李思訓今日竟然讓人把香脂送來了。她迅速把東西收進如意葫蘆袋,但心境久久不能平復。
探花宴比較順利。新晉三甲得到了皇上的垂問,君臣問答其樂融融。十二孃在側依照上令準備物品,大家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當探花奉詔要以杏花題詩時,十二孃捧着筆墨紙硯送到桌案前,桌案後的人突然“咦”了一聲。
十二孃不知那人在驚訝什麼,微微擡眼,看清之後她也驚訝了。這個探花她看着十分面熟,可想不起來是誰。
忍着心中的疑惑,十二孃擺好東西之後退下。探花卻不顧皇上讓他做的詩,就那麼盯着她看。
在場之人都看着探花,也都發現了異常。皇上問道:“陸探花,你因何面露惑色?”
探花上前叩拜答道:“回稟皇上,微臣看剛剛奉上文房四寶的女官,極像以前與我有恩的一位娘子,但因有些時日。微臣不敢妄斷。”
“哦?”皇上顯得非常有興致,問道:“讓那女官上來,陸探花,你再好好看看。”
十二孃覺得難堪起了,硬着頭皮走上前去,站在衆人的目光中。
皇上又問:“這個女官姓甚叫甚。讓陸探花好好辨認辨認。”
已有親隨回答道:“這是司籍司的新女史,高芸娘。”
陸探花已驚喜的說道:“十二孃,在下陸瑜。當日你在寶塔寺的一席話,纔有我的今日,你可還記得我?”
他自報家門之後,十二孃也想起來了,這個探花竟然是當初在寶塔寺裡癡戀鄭茗若的小郎君。她當時不過鼓勵他一番,沒想到今日真的金蟾折桂。考了探花!
“原來是你,恭喜陸郎金榜題名。”
皇上見兩人果然是有先緣的,笑了起來,問道:“你們兩人有何際遇,快說出來聽聽!”
因牽扯到已嫁人的若娘,陸瑜並未把事情說的那麼通透,只說自己當初誤入迷途,是十二孃點醒了他。
皇上撫掌笑道:“能在探花宴上重遇,這可是緣分,朕看不如趁着今日的喜事,朕爲你們做主,可成一段佳話……”
只說了半句,十二孃已變了臉色,皇上這不是要賜婚吧!!
就在關要時刻,坐在前面的太子李弘突然說:“父皇,高女史名花有主,只怕不能領父皇的好意了。”
李治微微覺得掃興,問道:“哦?弘兒說來看看。”
李弘說:“高女史入宮前,正在跟健景議親,因要進宮才把此事耽擱下來,健景一心等着她出宮,父皇怎能把她指給別人呢?”
李治聽完,重新覺得非常有興致,他看了一眼站在李弘身後的李思訓:“原來是這樣,朕險些壞了健景的好事。”
李治喚李思訓上前,對他和陸瑜各自賜了一杯酒,十二孃趁機退下,嚇了滿身的汗,心中也慌了,這下好了,宮中之人只怕都要知道她要與李思訓訂親的事了!
這個消息傳出去有好有壞,好的一面是,太子妃裴氏聽說後,打消了心中的顧慮,並對十二孃多有照顧,義陽公主和宣城公主也不敢那麼明目張膽的欺負她。壞的一面是,在大家眼中,她彷彿已於李思訓打包裝在一起,以後要毀約另嫁,只怕困難重重……
三月底,遠遊的王勃終於回到王家。
吳氏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地,高興之餘,卻狠狠的責罰了王勃,命他在祠堂跪了一天,以反省他離家出走這一不孝之舉。
王勃心中本有悔意,泰然的接受懲罰,在祠堂里長跪。直到夜幕時分,吳氏的丫鬟前來請他去吳氏房中,他方起身。
到了吳氏房中,見雙眼含淚的吳氏,王勃又跪下,說:“娘,是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
吳氏看着皮膚黑了不少,但精神卻比離家之前好了許多的兒子,問道:“你這孩子,怎麼這樣讓我不省心,三個月一個字都不送回家,你可知我跟你父親有多擔心?你這三個月去哪了?”
王勃跪在吳氏面前,說:“兒子這三個月隨着《蓬萊遊記》中空空道人的蹤跡,去了一趟蓬萊島,一路上見到了巍峨的羣山和浩淼的大海,對許多想不通的問題,有了新的想法,收穫頗多。”
吳氏知道王勃跪了一天。不忍再讓他跪下去,拉他起來,說:“蓬萊島那麼遠,你是怎麼去的?路上萬一出了事怎麼辦?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王勃安慰道:“娘,我在外面很好。早些天剛出去,生活多有不便,的確不習慣,但後來漸漸會照顧自己,又在路途上遇到了不少友人,互相幫襯。也未遇什麼大事。”
吳氏欣慰的想到:看來五郎出去這一趟,的確有收穫,不僅學會自立。還能主動交友,知道互相幫助,這些東西在長安衆星捧月的情況下,他是決計學不會的。
“如此就好,但是切不可有下次了。不管去哪,要跟父母說清楚才行!”吳氏叮囑道。
王勃答應:“是,兒子謹記。”
吳氏看他皮膚風吹日曬粗糙了些,心疼的摸着他的臉說:“回來了就好好歇歇,看你這樣子,爲娘都快認不出來了。”
“是。”
吳氏又說:“柔娘這個月底就要出嫁了。幸好你趕回來了,不然錯過了,豈不是讓柔娘怨你一輩子。”
柔娘要嫁去龍門河東薛家。親兄弟要送嫁,若王勃不回來,只得讓王勉一個人跑一趟了。
說了一會兒子家常,吳氏讓王勃快回去歇着。王勃走到門口,吳氏又把他喊住。猶豫了一下,卻說:“沒什麼。你先去洗漱吃飯吧。”
看着王勃的背影遠去,吳氏幽幽的嘆了口氣,她原本想把十二孃進宮的消息告訴他,但不知王勃聽後是什麼反應,想着他剛回來,先休息幾天再與他說吧。
王勃自回城的那一刻,就在考慮該如何面對已於李思訓訂親的十二孃,他本以爲自己出去散了三個月的心,這事已經可以淡然對待,但在進入王家大門的那一刻,他就有些緊張,好似害怕遇到十二孃。
從吳氏院裡出來,王勃情不自禁的走到了娉婷小樓外,看院門緊鎖,臉色露出悵然之色,自嘲的想到:人家訂親了,自該回家去住,怎麼會繼續住在你王家?
又看了幾眼毫無人氣的漆黑小樓,王勃默然的回到自己的院落。
綠禾帶着幾個丫鬟,忙碌的跑進跑出,又是準備熱水洗漱,又是準備衣物歡喜,還準備了大桌的飯菜給王勃吃。
王勃在澡房洗澡,綠禾在屏風外準備乾淨衣服,一遍頗爲怨念的說道:“五郎以後不管去哪,把小的帶上吧,你不在的這幾月,小的真不知如何是好,只怪當初沒跟緊一點。”
“當時若告訴你,你肯定會勸我留在家中,不過以後我再出門,會稟明父母,到時候就帶上你。”王勃說完問道:“最近家中都好吧?”
綠禾回道:“都挺好的……也不對,出了一件事,五郎這次走的突然,沒見到十二孃的最後一面,實在可惜。”
只聽水桶裡傳出一陣嘩啦聲,王勃從澡桶裡猛的站起,跌跌撞撞的轉到屏風這邊,臉色卡白的問道:“十二孃……十二孃怎麼了?”
綠禾見王勃七魂丟了三魄,意思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解釋道:“不是,不是最後一面,小的說錯了。小的是指,十二孃進宮做女官去了,五郎沒趕上送她。”
王勃臉色轉暖幾分,揪着的心鬆開了,但臉色依然不太好,追問道:“十二孃不是跟李思訓訂親了嗎?怎麼又進宮了?”
綠禾怕王勃受涼,推着他重新坐進澡盆,詳細把事情說了一番。
想着綠禾說的話,王勃心中時喜時悲。十二孃最終沒有與李思訓訂親,可她進宮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她……
他忽的想起一事,問道:“元之呢?他回長安了嗎?他可知道十二孃的近況?”
綠禾搖頭道:“自去年冬天姚都督過世,就再沒姚郎的消息了。”
王勃定定的坐在澡桶裡,反覆的想着年前年後的事,從姚元崇父親突然去世的消息傳回,再到十二孃忽然要跟李思訓訂親,最後她又進宮了……
早在十二孃要跟李思訓訂親時,王勃就想不明白,十二孃明明是喜歡姚元崇的,爲何對那門親事沒有反對,反而十分配合!
他當時見十二孃縱使不能嫁姚元崇,也不願意嫁他,反而要嫁李思訓,被憤怒衝昏了頭腦,選擇了離家出走,好疏散一下胸中的鬱氣,可現在回想,便覺得事情詭異。十二孃突然入宮之事也分外蹊蹺,王勃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腦海裡閃過,卻一直抓不住頭緒。
他非常生自己的氣,在十二孃最關鍵的時刻,他竟然不在她身邊,以至於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清楚。他狠狠的砸了一下水桶裡的水面,發誓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反覆琢磨了一夜,在他和姚元崇都不在的情況下,十二孃若有事,一定會與曹映嘉商量,她肯定知道些什麼,這麼想着,王勃次日一早就去曹家找到了曹映嘉。
曹映嘉比過年前憔悴消瘦了許多,王勃見到她,關切的問道:“嘉娘,你最近身體可好?”
曹映嘉勉強笑了笑,說:“我還好,倒是子安你,三四個月不見,聽說你出遠門了?”
王勃點頭說:“我之前遠遊去了,回來之後驚聞十二孃進宮做女官,周圍卻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想問一問你,你是十二孃最好的朋友,你一定知道是怎麼回事!”
【晚到的祝福,大家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