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元燈節在王母廟一別,崔家再無消息傳來,十一娘一日比一日寡歡,連嵐娘約她出去玩,她都不答應。
十二孃看在眼裡,心中有些焦急。一方面是她不理解爲什麼見上一面就能深陷至此,一方面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十一娘關於崔貞慎品行的問題。
後來細想一想,最終覺得這還是人生觀、愛情觀的本質區別。十一娘從來不懂什麼叫自由戀愛,街上偶遇已讓她覺得心扉怦動,兩家碰頭再議一下親,她就認定這個人,覺得非君不嫁了。
十一娘涉世未深,又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十二孃很怕她想不通,便尋了二月初二春龍節出遊的機會,找她談心。
春龍節又叫挑菜節,仕女出郊拾菜,士民遊觀其間。
王家安排魯氏、元娘、煕娘三人帶着衆姐妹去峨山腳下的綠野坪挑菜,王勤、王勃兩個沒有官職且不用準備春闈的兄弟隨行護送作陪。
到了綠野坪,魯氏給衆姐妹一人發了一個小籃子和袖珍小鋤頭,不過巴掌大小,鋤草弄花正好。
綠野坪上已有很多少女徜徉其間,或挑菜、或閒遊、或嬉戲,十二孃則緊跟着十一娘身邊。
“十一姐,你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趁着今日出來遊玩,換換心情吧,有些事該丟就要丟了,多想無益。”
十一娘明白十二孃的心思,但情緒彷彿不是她能控制的,平日事情少,她不經意間就會想到崔家的事,想到那個站在馬車邊的俊雅少年,想到她在王母廟若沒有多嘴又會是怎麼一副光景,心中時而後悔,時而憂傷,把她折磨的人都瘦了一圈。
“十二孃你不懂,等你要說親的時候,你就明白了。”
十二孃如何不懂?
她耐心說道:“世間優秀的男子很多,崔貞慎只是姐姐遇到的第一個男子,而且姐姐與他只有一面之緣,既不瞭解他的性格,也不瞭解他的品行,爲他如此傷神實在不值。何況崔夫人現下對姐姐冷置,退一萬步,姐姐就算嫁過去了日子只怕也不好過。”
十一娘努了努嘴,似是不開心,又顯得有些氣餒,最終說:“那日原本就是我不對……”
十二孃不由得氣結。十一娘雖說不是六娘那樣強勢性格的人,但也絕對不是這種卑微性格的人!怎碰到崔家,就一再的放低自己的身段,真就是碰到剋星了?
兩人正說着話,有個臉生的丫鬟模樣的少女走過來,對着十一娘行了蹲禮,說:“奴家拜見十一娘,這是我家郎君讓奴家給娘子的,還請小娘子收好。”
十一娘和十二孃都瞪圓了眼睛向丫鬟手中看去,一對翠綠無暇、流光溢彩的鐲子在一方銀白色蠶絲帕中包着。
十一孃的舌頭打結,吞吐的問道:“你家郎君是、是誰?”
丫鬟笑着說:“崔家慎郎也。”
十一娘頓時心花怒放,還帶着幾分難以置信的心悸。
她猶豫着不敢去接,那丫鬟又說:“我們郎君還說‘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請小娘子千萬要收下。”
跳脫就是手鐲的意思,這禮物,分明就是定情信物,這話語,分明就是要與十一娘結下私盟!
十一娘害羞的伸手要去接,十二孃緊張的說:“十一姐,不可如此!”
十一娘有一瞬間的猶豫,終究還是接下東西,轉身跑開了。
丫鬟笑着回去了,留下十二孃一個人站在草地上,一時間焦急、憤怒各種情緒涌上心頭。先前怕十一娘傷心,十二孃沒有把崔貞慎的事情告訴他,現在看來是不說不行了。
提步追上十一娘,兩人站在一棵樹後,十二孃焦急的說:“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崔貞慎帶着藝伎去吃酒,大街上摟摟抱抱,可見品行是個浮浪的,今日又作出這樣的事情,更顯得輕佻,崔貞慎這樣的,不值得姐姐託付終身!”
十一娘顯得有些驚訝,愣了幾瞬,卻說:“二哥以前也常去找樂子,可你看他對阿四那麼深情。”
十二孃無語,十一娘竟然這樣自我安慰。
她又問道:“崔家是官宦人家,崔貞慎若喜歡花天酒地、沾花惹草,給你弄一些小妾回來,你以後能受得了嗎?”
十一娘卻一臉不解的看着十二孃,說:“門第高的家族裡,哪房沒個三妻四妾,只要慎郎待我好就行。父親和幾個叔父都有姨娘,姨娘對娘和嬸嬸們恭敬,只要懂規矩從了妻妾之道,有什麼不能忍受?可見妹妹真是不懂了。”
對於她的回答,十二孃瞠目結舌,轉念又覺得自己可笑,她竟然把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古人身上了!
十一娘從生下來就是在這個環境裡,覺得三妻四妾是常理,反覺得十二孃這種對感情的獨佔欲.望是錯的。彼此觀念發生衝突,十二孃多說無異,只能鬱悶的盯着十一娘。
十一娘摩挲着手裡的碧玉鐲子,沉吟道:“這鐲子可真通透,比娘以前給我打造的還要好呢!”
對於這一點,十二孃不懷疑。崔貞慎能用三千錢買一株牡丹,送的定情信物自然不是便宜貨。
看十一娘一臉沉醉的表情,十二孃只得說:“私定終身總歸是不對的,這個事情你要與大姐好好商議,不然縱使婚事成了,也容易被崔家的人看輕。”
這個觀念十一娘表示認可,急切的說:“嗯,我這就去找大姐。”
王勃與王勤坐在綠野坪周邊的大石頭上注視着自家姐妹的動靜,十一娘和十二孃的舉動全部落在了王勃眼裡。看到兩人似乎發生了爭執,現在又只留得十二孃一個人站在樹下,他便走了過去。
“挖到什麼菜了嗎?”王勃過去問道。
十二孃的籃子裡空空如也,她緩過神對王勃說:“我不認得野菜,還沒有開始挖呢。”
王勃說道:“走,我教你……這種葉片皺着的大葉菜是芥菜,又叫孔明菜,脆嫩味美,生津開胃。”王勃一面說,一面拿起十二孃手中的小鋤頭挖了一棵起來。
十二孃頗有些驚訝,她以爲王勃這種文人是不懂這些的:“你懂的可真多,連這些也知道。”
王勃說:“跟着師傅學了些醫藥的皮毛,當時辨認本草的時候,連帶着也認了些野菜。”說完又問:“十一娘呢?剛剛還看到她跟你在一起。”
私定終身的事不能宣揚,十二孃自然不說,只道:“她找大姐說話去了。”
“哦。”王勃見她不說發生了什麼事,繼續帶她認其他的野菜。
兩人走了半里地,小籃子都裝滿了,兩人往回走,十二孃猶猶豫豫的問道:“我記得萍娘是你的庶妹,是嗎?我好像從來沒見過她的生母。”
王勃點頭,說:“是,萍娘是我爹的外室所生,她出生之後就被帶回家,那位姨娘一直被養在外面的別院,別說是你,連我也沒見過。”
十二孃又問道:“是不是世間的男子都覺得三妻四妾很正常?而女子也該無條件的接受一夫多妻的關係?”
王勃微愣,想了想,說:“男子納妾有很多原因,有的是爲了開枝散葉,有的是爲了家族聯姻,當然也有很多是爲了私慾。不過也並不是所有男子都這樣,你看我大哥、二哥、三哥,他們不都沒有納妾嗎?跟嫂嫂們過的很幸福。我爹當初納妾也是因爲那位姨娘是友人所贈,不得已而養在了外面。”
見十二孃若有所思,王勃補充道:“若我以後能找到一個心儀的女子跟我過一世,我也不會納妾。”
不管他的話中有多少引申含義,十二孃沒去細想,只想着十一娘若真嫁入了崔家該怎麼辦。
回到馬車旁的幕帳裡,十一娘低頭坐在角落,肩膀有些抽搐。十二孃疑惑的看過去,元娘已對衆人解釋道:“她剛剛用鋤頭砸了手,正在哭鼻子呢,沒什麼大事,大家坐下歇息,馬上就要吃飯了。”
半信半疑,十二孃坐到十一娘身邊,十一娘擡頭,紅着眼睛對她說:“鐲子被大姐收走了……”
十二孃反倒鬆了一口氣,感嘆着元娘不似十一娘這般被崔家的好門第迷了眼。
春龍節回來之後,元娘就對十一娘看守的特別嚴厲,平日總是把她帶在自己身邊,也禁了她的一切外出活動。
而此時,崔家的氣氛也很凝滯,崔夫人、周夫人二人對坐在羅漢牀上,崔貞慎跪在下面,那對碧綠鐲子摔碎在他膝蓋邊。
“……做出這樣沒臉的事情,你叫爲娘和你姑姑怎麼見高家的人?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崔家的顏面?小小年紀學會勾搭小娘子,好的沒學到,盡學你老子這些壞毛病!”
崔司馬在定襄當官,帶了一個小妾過去服侍,家中還留了兩個小妾,讓崔夫人格外頭疼。
崔貞慎不露怯色,反倒央求道:“娘,我也不想做這樣的事情,您就幫我去高家提親吧!”
崔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斥問道:“什麼門第好的人家你取不得?十一娘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魂牽夢繞?”
崔貞慎面不改色的說:“十一娘那一管聲音實在動聽,平康坊裡有名的薛小玉都比不上她唱的好,而且單純善良,兒子很是中意。”
“混帳東西!”崔夫人啐道,“你是選媳婦,拿出來跟下作的人一起比較,你也不害臊!”
崔貞慎哀求的看着崔夫人,隨崔夫人怎麼罵,他也沒脾氣,就是不改意見,堅持要娶十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