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
嘴裡的楊梅核吐了出來,手裡的鯨皮傘甩了甩雨水,張德踩着泡釘皮靴,在泥濘中一腳一個坑前進着。
身後不遠處,陷入泥坑的馬車正被人努力想要拖拽出來,蓑衣溼了一片,衛士們也是滿臉的鬱悶。
“雨季到了啊。”
將手中的楊梅籃子遞過去,幕僚們分別拿了一顆吃起來,一邊吃一邊看着遠處的工地。
“觀察,沿江各縣都通知到了。武漢錄事司現在是江夏和武昌兩頭跑,運了一批工人去了武昌,機子還在安裝。”
“編織袋要管夠,臨時徵發的民夫都到位了?”
“到了,劃了片區,一里設一隊,一隊十人。現在有五百隊。”
“麻繩、鐵索、煤渣呢?”
“還在加班,漢陽鋼鐵廠三月裡過來的鐵索,有七成到了江夏。現在民船都被徵發了,汛期禁漁禁航,眼下也只有巴蜀蘇杭的絲船還在跑。”
“這雨,他孃的下個沒完!他孃的!”
叫罵了幾聲,老張拿起望遠鏡,看了看江堤上的水面,一波波的浪頭跟跑馬也似,朝着東邊瘋狂捲動。
瞧着浪花不大,可稍微孱弱一點甚至沒有壓艙的大船,也是瞬間傾復。用來固堤防波的蘆葦蕩,在這光景,也沒了用場。
“怕就怕樊口決堤。”
幕僚們憂心忡忡地說道。
“樊口決個屁!若遇大潮,只保江漢,不及其餘!”
張德都懶得跟他們解釋,樊港鎮那地界,就算全部淹了又怎樣?不管對朝廷還是對武漢錄事司來說,那損失九牛之一毛。
但要是漢陽和江夏淹了一個,別說張德,收錢收到手抽筋的長孫無忌都要殺人。
“荊州、嶽州那邊怎麼說?”
“江陵那邊來人,說是若有大潮,就在公安縣泄洪。”
“……”
老張頓時愣住了。
臥槽……原來公安縣人民羣衆在這年月就開始被泄洪啊。
真·自古以來說多了都是淚。
和武漢錄事司不同,荊州是保江陵縣,讓下游的公安縣、石首縣去死。而漢陽縣和江夏縣,因爲自來人口也不算稠密,偶有被淹,倒也沒太大損失。
再一個,這地界當年跟蕭氏不清不楚的,破爛點也沒啥。
可現在是不同了,好幾十萬人在這裡討生活。巴蜀絲綢前往蘇州的運輸承包商又在這裡,對於長孫皇后來說,蜀絲出口的收益,那絕對不能突然就斷了。
而李道宗作爲僅剩拿得出手的宗室,封地又是江夏,哪能說淹就淹。
“荊江口過來,江水由南向北有個地界,乃是雲夢澤的殘餘。眼下叫做馬骨湖,就在蒲圻縣江對岸。”
“那是復州地界?”
“歸監利縣管,貼着夏水。”
老張一琢磨,嘀咕了一聲:“媽的,反正唐朝就開始給公安人民送甘露了,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也來個洪湖水啊浪打浪。”
“觀察?”
幕僚們一看某條江南土狗的眼珠子又開始轉,頓時覺得酸臭的主意味道又飄了出來。以前總瞧見突厥、契丹、高句麗等奴工苦逼的不要不要,心說這要不是爛了心肝脾肺腎的,能幹這種事?
“張利。”
“下走在。”
“馬骨湖有多少人家?”
“不多,三五百戶的光景。”
“帶人過去,跟監利縣打個招呼,這些人牽漢陽去。”
“觀察……這……不太方便吧。丁口計算,乃是政績,這不是壞了監利縣令的好處?再一個,馬骨湖魚蝦豐富,越是雨季,收成越好,這等地界,怕是不願意隨便牽……”
“給監利縣令遞個條子,就用江漢觀察使的名義,就說願意在夏水之畔,修個甚麼碾米磨面作坊。你就直接問他,有沒有甚麼親戚是願意出來風餐露宿勞苦操持的。就那窮地方,刮地皮一年也刮不了幾個錢,送他一樁物業,還不能塞住他的嘴?”
“那……馬骨湖湖畔的住戶呢?”
“老子給他們漢陽戶口!”
“觀察英明!”
張利一聽,頓時服了,漢陽城的戶口,這得砸多少錢進去?就說這城內的小學,想要進去囫圇一圈,你沒有坊間的兩間進出宅子,那就壓根送不了束脩,就算湊了點豬肉銀錢,人先生也未必收你呢。
平白弄個落魄戶子弟進來,這不是拉低了教學能手的社會層次嗎?
“還有,這個馬骨湖,以本府之見,買馬骨的千金看不見,買人命的洪水倒是不差。我看,不如就跟復州說一聲,把這地界改個名字,叫洪湖算了。”
“接洪水就叫洪湖啊,觀察,是不是有點隨便?”
“帶人去一趟監利縣,記得在夏水南岸堵好缺口,這洪峰過境,我看還是先在那地界放點水。免得衝了江漢。”
“是,下走記下了。”
站在土包上,嘴裡有吐了一顆楊梅核,老張看着遠處的江堤,驚濤看上去是拍不了武漢的岸,不過拍武漢上游或者下游的岸,那就保不準了。
“誰叫你是洪湖呢。”
老張嘟囔了一聲,將楊梅籃子遞給了旁人,負手而立,心情有點小複雜。
有句“肏汝老孃”憋了一千多年的公安縣人民羣衆,在貞觀十五年就愉快地在洪水中摸魚,梅雨季的魚,它肥啊,不但在水裡遊,還能上房頂呢。
“孰能分貴賤耶。”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苦聊生”能在報紙上傷感悲秋,當然她嘴炮起來,更是讓人覺得這世上的正氣,都跑到報紙上去了。
儘管老張時常說在報紙上舞文弄墨的,必須得有兩斤硬骨頭啊,硬骨頭的價錢,江夏城的西市都能賣不少錢了,熬湯的底子,骨髓一出來,那叫一個香……
“阿郎,你是江漢觀察使,便不顧公安縣的百姓了麼?怎可如此無情?”
“水火無情,淹死人還是燒死人,是我能管的麼?天地偉力面前,人類太渺小了。”
“予說的不是這個。”
崔珏氣的不行,蔥白指頭遙遙指着張德,“公安縣貧苦,你既是江漢首長,又是鉅富家資,爲何不去支援一二?便是施捨一份口糧,也能救人啊。”
“婦人之見。”
搖着頭的張德將手中的茶杯放下,正視着崔珏,“你當救人佈施是兒戲,想做就做的?且不說汛期行船不利,就說往常,公安縣災民多少?分佈何處?這些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了,糧食運多少,誰來運,誰接受,都要通力合作。僅從江夏漢陽出發,溯流西進,沿途多少州縣?又知道不知道是不是也有災民?難道公安縣的就要更慘,所以要救,石首縣華容縣的呢?就不救了嗎?”
說着,張德又道:“就算這些都齊備,到時候誰來派糧?是公安縣還是荊州?是朝廷民部派人斡旋還是荊州都督府聯絡?爲了保證糧食到災民手上,誰來盯着?是御史臺的人還是朝廷特派內史?”
“好,這些也就罷了。我以什麼名義去救災?一腔熱血還是你那慈悲心腸?武漢不要盯着潮汛了?如果我去支援公安縣,武漢這裡出了岔子,誰來擔責?是荊州還是鄂州?更何況,我真要是去了,名聲算誰的?官聲算誰的?你信不信我真要是自行其是,公安縣荊州乃至整個武漢上游的官吏,不但不會領我的情,還會恨之入骨?”
一番話下來,崔珏頓時愣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妾……妾沒想那麼多。”
“好好做你的才女美女奇女就行了,你以爲就眼下長江的水渾濁幽深?”
老張又拿起了茶杯,呷了一口氣,“官場比長江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