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中書省”這個概念,在一場抗洪搶險之後,逐漸被人熟悉,也逐漸被人瞭解。關於行省中的人員流通比以前便利這一點,哪怕是長安近畿的百姓,也是相當的羨慕。
當然了,他們羨慕的只是隨心隨性,由此引發的混亂和輕微動盪,他們自然是不羨慕的。
畢竟,地方上並沒有像京城那樣,有着眼下世界上戰鬥力最強的軍隊護衛着。
“觀察,這江南江北拜鐵杖廟的閒漢,越發多了。”
“在咱們治下嗎?”
“這倒是沒有,武漢查的嚴,青皮多不愛來這裡廝混。不過還是有些小商小號,願意在外面跟他們搭夥聯絡。”
“莫要想甚麼禁絕不了,便不去理會。”張德將手中的文件一合,遞給了覈對文書後,對一臉疑惑的幕僚說道,“這些個結社成會的市井遊俠,往日裡嘴上叫着義氣,實際上是個甚麼東西,你們也是知道的。”
說着,張德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負手而立,踱步走到前面,跟幕僚們正色道:“這些人,瞧着彷彿離咱們甚遠。畢竟,說到底我們是官,他們是民。可你們要琢磨清楚其中的道理,莫要被這些蟲豸也似的畜生給矇混。”
“觀察,我看不少江南遊俠兒,也還算有些薄名啊。”
“屁個薄名,不過是蛇鼠一窩攛掇起來的吹捧,你當這些貨色,是個甚麼道道?”老張不屑地笑了笑,“三日五日,一年半載,還瞧不出期間的禍害。畢竟,你們做官的,不能在市井中天天呆着。那些個遊俠兒的頭領,多半又是人模狗樣穿戴體面,興許還能有個不差的家世,只這光鮮體面,便能騙人。”
“但是,舉凡行腳商,或是砸了一面坊牆,對着街面做生意的。又有哪家待見這等畜生?有個一日嬉鬧,便毀了一日生計不說,這些個小門小戶,或是販夫走卒,便要擔驚受怕十天半個月……”
說到這裡,有人已經回過味來:“觀察說的不錯,說到底,這些人不事生產,終究是不繳稅賦的。吏員和他們廝混,收了金銀,自然睜一眼閉一眼,於是這些人得計,仗着公門的威勢,去恐嚇矇騙市井百姓。”
“一個兩個不怕,十個二十個也不怕,可若是五十個一百個,不說是嘯聚何方這等胡話,只說有百幾十號遊俠兒,成日在坊市內勒索錢財,要的縱然不多,可積少成多,便是積沙成塔。”
張德回憶了一下經歷,道,“說來你們可能不信,十幾年前,我在長安務本坊,便只一個名頭,一個月百幾十貫還是有的。門第之家的孩童尚且如此,那些個成年的,能比孩子還蠢?”
“那觀察的意思是……”
“莫要去扶持甚麼遊俠兒來做髒活,便是要得罪百姓有損官聲,那算得了甚麼?”做官最要緊的,就是能不能升官,地方小官怕官聲惹一身腥羶,最喜歡用遊俠兒來做點見不得人的事情,等事情了了,又讓他們去背黑鍋,再賺一筆百姓稱讚。
但武漢這裡卻有些不同,遊俠兒損害了市井的利益,就是損害了他們的利益。舉凡在武漢做官的,家中多有涉及新興產業,牽連起來,真要是讓哪個厲害角色起來,怕不是光“保護費”都能收成萬貫家財。
而他們原本又需要這種陰溝洞裡的貨色來做事,可如今張德卻跟他們說,完全沒這個必要。
“想要升官,靠官聲就有用嗎?天下只有一個魏玄成,你們誰還能都成魏玄成第二不成?難道李涼州的官聲,李涼州的剛正不阿要比魏玄成差嗎?怎麼李涼州現在還窩在涼州跟羌人一起數羊毛?”
話盡於此,幕僚們都是紛紛抱拳行禮。
這到底也是道理,做官真正要緊的,這年頭,還是得看靠山硬不硬……
“武漢又不是老舊荊州,莫要去學往常手段。只這三五年,兩岸若是營生豐富,今天在場的各位,日進斗金都是往少了說。爲了區區地方官聲,就不願意做得罪人的事情,怕髒了手,那還要在武漢做官作甚?趁早去長安謀個六部差事算了。”
言罷,張德更是給了一個定心丸,“只要本府在武漢一天,爾等前程,就絕非是那點地方鄉賢的吹捧。莫要多想,且做事去。”
“是,觀察。”
有了張德的開解和保證,武漢錄事司及周邊各縣,對於工商業區域的“香堂會水”,一律嚴打。
饒是有些個鄉老,組了甚麼香堂,卻也被抓去壘壩一月,算是判了個勞教。
只個把月,武漢周邊地區,也就只有市井裡的懶漢還能出沒。成羣結隊的市井青皮,那是絕對不會公開冒頭的。
武漢能這麼幹,別處卻不能。
因爲鐵杖廟的興建事涉當年的政爭,後來幾次戰爭勝利,更是讓鐵杖廟成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地點。
朝廷承認了這個“廟”的合法性,又陸續賦予了麥鐵杖“忠義”的屬性,這使得在富裕地區,大多數的遊俠兒,都愛在鐵杖廟共燒一炷香。
因此而逐漸發展出來的新型“香堂會水”,更是大量地充斥到了諸如航運物流等勞力非常密集的行業中。
於是時常看到揚州的漕運船頭,跑到九江之後,會用不甚利落的洛下音,在九江碼頭停靠時候,去拜訪碼頭上的民倉倉頭。
開口就是“在下揚州某某某,鐵杖廟裡燒過一支忠義香,特來拜見”,對方要是也依託着鐵杖廟的官方欽定“忠義”屬性來籠絡閒散青皮,便會應答“共燒一炷香,同飲一江水。都是三山四海的兄弟,九江某某某,有禮了”……
聽上去彷彿義氣四射,都懷揣着一顆的偉大的心走四方,其實都是狗屁,做給小弟們看的。
年輕的遊俠兒憧憬着這等“體面氣派”,以及那種高不可攀的“神秘義氣”,至於生死……要那玩意兒有啥用?
這種情況,張德並不能控制,也不能抑制,只能一邊建設一邊打擊。這種組織這種團伙,他們是揮之不去的寄生蟲,更是不斷地進化,在小農時代他們依託土地,而當時代稍稍地觸摸了一下手工業爆發或者工業的門檻,他們立刻就咬住了工商業,甩也甩不掉。
然而,這些依附在工商業上的寄生蟲,卻又是絕大多數統治者所樂見其成乃至偷偷還要扶持的。
和張德這條已經瘋了的工科狗不同,那些個在杜如晦、魏徵、長孫無忌底下廝混的官僚們,他們需要這些來加強在行業中的“權柄”。
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當真是……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