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四月清和,雲柏隨意地靠在一株桃花樹下,神情落落寡歡。
四月時節,花兒已經有些開敗了,微風輕輕一掠,便有殘顏簌簌而下,漫天花雨之間,雲柏彷彿又看見了那個翠綠青衫的小娘子,在春光之中明豔逼人。
她的眼睛會很亮,笑起來的時候彷彿盛滿了琥珀光華,瀲灩不可方物,她的臉龐不算圓,可歡樂的時候總能在那上面找到叫人迷醉的甜美和誠摯……不不,就算是不笑,小娘子的面容也讓人百看不厭呢,她總是那般從容又隨意,幽靜時好像空谷花朵,暗暗散發着自己的清香,熱烈時卻又像三月春陽,無處不在而又光芒萬丈……但凡見識過小娘子真容的人,只怕都會讓她勾去了魂魄吧。
就像自己這樣?
雲柏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小娘子,然而這想念沒叫他覺得甜蜜,卻愈加煩惱起來。
小娘子爲什麼不來長安呢?
這個問題雲柏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但每一次都沒有結果,當他聽說林飛卿來到長安的時候,簡直欣喜欲狂,那時的雀躍至今記憶猶新,可是,當他心情忐忑地想象着自己該如何拜見小娘子的時候,才知道她竟沒有來。
她沒有來……
是真的生了自己的氣麼?
雲柏出神地望着曲江池邊遊人如織,任憑那邊花枝招展仕女成羣,他也一點沒看在心上,小娘子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她真的不來長安了?
那可怎麼辦?
雲家現在正是生死關頭,雖然他早說過要及早抽身而退,但這又談何容易?雲柏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心慈手軟的人,可在老頭子灑淚的那一刻,他真的說不出撒手不管這樣的話,於是爲雲家尋找同盟,於是定親……
然而小娘子的身影彷彿揮之不去的夢魘,近來在他腦海中出現的頻率是越發的頻繁了,這讓雲柏不得不承認,就像閔媛所說的,自己的確沒有定親的覺悟。
“又在想她?”閔媛不知何時來到了雲柏的身側,望見他神情迷惘,便笑着調侃。
雲家能找上她,閔媛其實是受寵若驚的,雖說雲家現在式微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雲家的人脈威望還在那裡,即使一時之間危機四伏,但倘若能夠躲過這一劫,之後的前途不可限量,閔家商行攀上這樣的大樹,等到冬天過後雲家再次繁盛,閔家就好乘涼了。
所以即便是拿自己的終身來賭,她也願意。
閔媛想到這裡,明豔的俏臉上頓時黯淡起來,爹爹生前的願望便是讓閔家成爲天下第一大商行,她如今孑然一身,再沒什麼牽掛,爲了實現爹爹的夙願,她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雲柏微一錯愕,見一身春裝的閔媛正揶揄地笑望自己,頓時有些不自在起來,他視線飄忽,左右一晃,方纔垂下眼眸道:“你怎麼來了,不跟那些郡主縣主們經營關係了?”閔媛之所以要他今天陪同來曲江池賞景,不就是爲着這些前來遊春的金枝玉葉麼?
閔媛嘆了一口氣,瞥了熱鬧的曲江池一眼,道:“哪裡就那麼容易了……”她本是指望着雲柏引見她多認識一些人脈,好增加兩家聯盟之後制勝的籌碼,然而來了曲江池方纔知道,雲柏根本就不喜歡跟那些皇親國戚們打交道,只是草草地將她介紹給一位縣主,便玩起了消失,只將她一人留在一大堆陌生人中間……好在閔媛跟着父親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什麼場合說什麼話她自然醒得,與那些嬌貴的小姐們應對起來,倒也頗有些長袖善舞的從容,故而纔沒有被排擠出來,可是,閔媛心裡挺沒滋味,便有些不忿地向雲柏抱怨道:“你溜得也太快了……”
雲柏撓撓頭,面對閔媛的指責,他也有些內疚,便不好意思道:“是……對不住。”
“罷了,”閔媛很是大方地揮揮手,又神氣道:“閔大小姐也不是吃素的,這點小事自然不在話下,早都讓我搞定了。”
閔媛的滿不在乎讓雲柏笑了,他雙眼亮晶晶地看了眼前的姑娘一眼,這才發現嶺南路上那個一身男裝的閔家管事早已經是上輩子的事,如今站在面前的,烏黑的發上仍然粘着一瓣桃花、妝容精緻的女子,已經是個明豔迫人的大美女了!
再加上那身利落而乾淨的氣質,嘖嘖……雲柏笑了笑,忽然覺得一陣親近,閔媛是除了小娘子之外第二個能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了。
雲柏伸出手來本想拍拍閔媛的頭,可猛然想到閔媛終究不是小娘子,便沒敢這般冒犯,擡起的手也堪堪落在自己的頭頂上,傻乎乎地笑笑,一時間他竟有些不知說什麼好。
唉,這世上終究只有一個那般不顧禮教放浪形骸的小娘子啊……
閔媛敏銳地察覺到了雲柏的變化,望着雲柏重新疏離起來的笑容,她很是挫敗地嘆了一口氣,道:“好吧,既然你不喜歡這裡,咱們的事情也都辦完了,那便走吧。”
閔媛說完便轉身向着曲江池邊行去,雲柏一見,忙詫異道:“怎麼向那邊?”向那邊豈不是距離出口越來越遠?
果然是等不及的要走啊……閔媛嘆了一口氣,向着雲柏回眸一笑,道:“我去叫小蝶,你急什麼?”
小蝶是閔媛的丫環,這回跟着閔媛一塊兒來的,雲柏此時方醒起小蝶不在這裡,他應了一聲,便訥訥道:“那……我在這裡等你。”
本以爲閔媛只是去叫了她的貼身丫鬟來便可以離去,可出乎雲柏意料的是,一等再等,他卻始終沒有看到閔媛纖細的身影。
耐心告罄,雲柏煩躁地猜測着閔媛遲遲沒有出現的原因,想了N多理由也沒有一個是合理的,雲柏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暗道自己的耐心居然也不行了,以前跟着小娘子,哪回不是一等半天,可他卻從來沒有這般急躁過,他這是怎麼了?
近來他的耐心總是這般缺乏呢……
乾等不是辦法,不如去看看情況。
雲柏一想,便起身從桃花樹下走了出來,大步邁向曲江池,雖然他不喜歡那邊到處瀰漫的矯揉造作,但爲了能夠早日脫離苦海,就是小犧牲一下也沒什麼,小娘子不是說過麼,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這是值得的。
雲柏如此做想,腳下的步子便邁得挺快,甚至那步伐之中,還透出些微的急迫來。能不急麼?到處花團錦簇脂粉成羣,雲柏不走的快一點,只怕都要被這些濃淡不一的香氣給薰死了!
真是的,何必把自己弄得跟一朵花似的,就不怕惹來了蜜蜂麼?
雲柏望着衆位花枝招展的仕女們沒好氣地腹誹着,同時又很欣慰地想到,小娘子就從來不愛這些花花粉粉,她追求的是天然自然,跟這些個庸脂俗粉的志向可大大不同了去!
境界啊境界,雲柏忍不住慨嘆。
“咦?”東張西望的雲柏訝異出聲,眼睛不自覺地就瞥到了曲江池邊圍着的那一大圈人身上,這是怎麼回事?
有熱鬧,雲柏第一時間想到了這,心下的好奇頓時也消失的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一股淡淡的厭惡,這皇城腳下還能有什麼熱鬧?無非又是勾心鬥角,不知今日是東風壓倒了西風,還是西風壓倒了東風……不過不管什麼風,雲柏都沒有興趣,他現在就想趕緊找到閔媛,好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然而下一刻,雲柏邁開的腳步卻一下子停頓了下來,眼睛也隨之一滯!
不可能!
雲柏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認錯了人,可是,那等熟悉的身影,近日來總是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夢裡也能望見的模樣,又怎會有錯?
腳步一折,雲柏便向着那一堆人行了去,一邊走還一邊嘀咕:“小娘子被圍在裡面,難道是受了什麼委屈?”
這念頭一起,雲柏的身影頓時飛也似的向前衝去,急切的他渾然忘卻,小娘子是最不肯受人欺負的一個人……
真是氣死人了!
明夏站在曲江池邊,小臉氣得鼓鼓的,一雙眼眸都在暗暗地冒火,她挽着身邊的鐘惜月,冷冷地瞪視着前方那個一臉奸詐淫惡相的青年公子。
真是的,她長這麼大,就沒見過這般不講理的一個人!
還以爲這天子腳下治安會多麼良好呢,原來不平之事在哪裡都會有滋生的條件,天子腳下又怎麼樣,仗勢欺人的還不照樣一撥又一撥?刺史家的女兒又怎麼樣?在這裡還不是照樣叫人欺負,堵在絕路上,進退不得,任人笑話?
看來這長安也不怎麼樣!
來到長安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但以前都感覺興致勃勃的地方,到如今卻全都沒了趣味,甚至的,明夏連出來遊玩的興致都沒有,什麼芙蓉園什麼曲江池什麼天香苑什麼大明宮,這些林飛卿介紹的旅遊勝地皇家園林,明夏卻一點也不想去……她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可是卻沒有辦法抑制。
也許這就是失戀?
明夏不知道,她以前從沒失戀過,呃……其實是從來沒有戀過,自然也就不存在失戀與否的問題。但她見過身邊的姐妹們失戀,失戀,那是一種歇斯底里的、叫人精神萎靡的、判斷失誤的、瘋狂而無法消除的自虐行爲,她以前可是深深地警告過自己,千萬不要輕易戀愛,否則等待自己的便是這極爲虐人的變態行爲……然而,前世她都堪堪躲過的失戀,要在這一世裡完美地體驗一次麼?可除了不想出行不想快樂不想說話不想做事,她可沒有其他的感覺了,這……這也叫失戀?
再不濟也要有個酗酒的程度啊?
明夏用她那顆一轉眼便能想出一個發財大計的腦子想了很多遍,甚至還曾抽絲剝繭地分析過她與雲柏之間的關係,以及可能發生的轉變,還有改變當前狀況的所有可以採取的措施……然而儘管理論上明夏覺得自己應該找雲柏談一談,可一想到人家已是有未婚妻的人,她便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再怎麼也不可以做小三,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所以咱這一向提倡勇往直前的穿越女也不得不選擇鴕鳥一樣窩在家裡了,直到今天,四月清和,天朗氣清,盧氏和杜禮親自下了旨意要明夏出去散心,明夏這才帶了怡兒,慢慢悠悠地晃到曲江池,只是選了一個人跡稀少的偏僻之所賞花看水。
爲了不打擾明夏的遊玩,盧氏和杜禮連三娘和小郎的上訴都駁回了,只是叫他們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溫習功課,就是想要給明夏一個清淨的獨處空間。他們的心思明夏又怎會不懂?自從在信都時收到林飛卿的來信,杜禮和盧氏對她的關心簡直可以算是無微不至!明夏苦笑一聲,許是自己果然還不夠淡定吧,就是雲柏定親這麼一個小小的消息,也讓她委頓起來了,甚至小心掩飾之下,也仍然是逃不脫父母親的法眼。
曲江池邊春光明媚,曲江之上波光瀲灩,周圍鳥語花香,極目望去,到處都是青翠一片,明夏的心胸一下子開闊起來了,連日來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一棵樹上吊死呢?
正當明夏歡快着終於解決了這些日子困擾自己的麻煩時,她便看見了雲柏!
本來應該很鬱悶的,畢竟剛剛說好要自己照顧自己,轉眼就看見了讓她淪陷的根源,這不能說是幸運,然而此刻的明夏,卻很高興!
因爲只是一次出遊,明夏又圖的是清淨,便只帶了怡兒一人,然而現在她還發現,不帶武力值極高的力奴前來護駕是多麼大的錯誤,就連打抱不平都沒有了資格!
幸好,幸好還有云柏!
明夏想都沒想,護着鍾惜月閃到一邊,就要叫雲柏去教訓那個試圖調戲鍾惜月的登徒子,然而眼光不經意間掃到人羣間一抹熟悉的身影,明夏突然就僵在了那裡,方纔的慶幸,全都化作了泡影隨風而去。
那不是閔媛麼?
之見閔媛淡掃峨眉,鵝黃花鈿粉紅腮,小口嫣然,流雲髻高挽,一掃男裝的嚴肅,漫長裙窄袖衫盡顯風情萬種,繡花履環幽蘭,即便是站在那裡也讓人生出搖曳多姿的感覺,明夏詫異地看着,驚歎於閔媛的美麗,一時間竟有些愣神。
……原來雲柏的選擇沒有錯。
反觀自己,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脂粉不施素面朝天,既不高貴也不優美,人家選擇更好的,有什麼不對?
明夏的心裡莫名一痛,好像有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向深處扎,強忍住心裡的疼,她微微一笑,反而拉着鍾惜月站到那登徒子的身前,冷然的眼神決絕地望進他的雙眸,道:“讓開!”
驚異於明夏的冷厲,那登徒子竟被驚得退了一步,直到圍觀之人傳來一陣鬨笑聲,他才猛得站住腳步,強裝鎮定道:“不……不讓!”
“不讓你想怎樣?”明夏冷冷地望着那個外強中乾的登徒子,因爲心灰意冷而迸發的勇氣噴薄,欺進一步,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冷冷地注視着那個登徒子。
丫的姑娘我都失戀了,你個癟三還在這裡撒野,信不信姑娘我告你非禮,讓你全家不得出門,出門就被人唾罵,祖宗八輩都因此蒙塵?
明夏一副豁出去的架勢將那登徒子驚得再退一步,往日裡的囂張在此刻好像全都派不上用場,他暗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竟被一個小丫頭驚得一退再退?這要傳出去了,他這長安一霸的稱號還怎麼叫的下去?
如此一想,那登徒子被壓倒的氣勢登時又出現了反撲的跡象,明夏一愣,正要再次施展威勢,卻不想身旁的鐘惜月將她一拉,隨即踏前一步,鍾惜月收起泫然欲泣的模樣,擡起仍然氤氳着水汽的眼眸,冷絕地看了登徒子一眼,道:“李公子,你今日多番逼迫奴家,難道真的不怕聖裁?奴家拼卻一死,也絕不會受你的半點羞辱!倘若你真的覺得可以堵住悠悠衆人之口,那便繼續,奴家就是豁出這條性命去,看能否叫聖上還奴家一個公道!”
鍾惜月語帶鏗鏘,圍觀之人多都面現欽佩,遑論距離鍾惜月最近的明夏了。
這也是個剛烈之人啊……
那登徒子果然驚慌起來,然而看到圍觀之人都開始指指點點,這娃子竟然鑽起了牛角尖,如今調戲不成面子還丟盡,他神色一獰,便硬着頭皮道:“小爺今天就是想請鍾家娘子喝茶怎麼了?如今更多了一個標緻的小娘子,小爺索性大方一些,一併請了,還請二位娘子賞個面子!”
鍾惜月氣得麪皮發白,掙脫明夏的手正要發作,卻陡然聽得一個微微低沉的嗓音道:“這樣的混賬,何勞鍾家小娘子多費脣舌,交給我吧!”
雲柏說完,撥開衆人走了進去,不待那登徒子反應過來,便笑道:“李公子真是好興致。”竟然欺負他的小娘子,哼……
那李公子聽見雲柏沒頭沒尾地說了這麼一句,正要開口詢問,卻不想手腕一緊,腰間一痛,便覺天旋地轉,下一刻就發現自己落在了曲江池中……
衆人背後桃花樹間,一個清亮的聲音含着一絲興奮,向一旁的中年男子道:“韓元,不用去了,”他摘下眼前的一朵粉色桃花,放在鼻端輕輕一嗅,望着曲江池裡撲騰的人影,悠然笑道:“伊人自有護花者,我們不需節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