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深夜,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天空中黑雲密佈,一道道閃電從黑幕的不同方向、不同位置劃下來,像一塊黑色的天幕被無數道火花焚燒一樣,又像魔鬼的臉,陰森恐怖。
緊接着,響起一串炸雷,炸雷彷彿炸開了天上銀河的壩堤,雨水如注,不一會兒,街上的積水就淹沒了一條條老舊的街道。
樑豔和馮春英、鄒綺春拉着一輛垃圾車,吃力地在閃電中涉水爬行。他們悄無聲息地行進在街道上,來到一條鄉間小道,馮春英在前面拉着,樑豔和鄒綺春在後面推着,高低不平的小路,坑坑窪窪,他們艱難地挪移着。
一不留神,車子衝進了一個深深的土坑裡,再也無法動彈。
三個人一商量,只有一人揹着一具屍體,將三具屍體拋進了一條暗河之中,然後又回到原地試圖將垃圾車拖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垃圾車陷在深深的水坑裡,無法拖起,只有將車遺棄在這個土坑裡頭了。
洪一昆醒來的時候,被洪水推到了田埂上。
脖子被扭斷,只有四肢還能爬行。
他每爬行一步,身後留下一串泥濘的痕跡。
爬到一個老鄉的門口,再也沒有一點兒力氣了,索性一動不動。
他浸泡在雨水裡,朦朧中,他看見譚起龍朝他走來,高大的身軀在煙雨中站立着,他指着洪一昆的鼻子罵道:“洪一昆,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爲了一己之私,充當漢奸走狗。
譚家灣多少無辜百姓的生命慘死在你的槍下,慘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下,拿命來!拿——命——來!”洪一昆嚇得連連後退,回頭往身後一望,是波濤滾滾的珠江,譚起龍一步一步逼過來,在血色恐怖的哀鳴聲中,他驚醒了。
他睜眼一看,躺在一間土坯瓦房裡。再一摸屁股底下,是熱烘烘的棉褥。
他始終動彈不得,脖子像一根皮筋,甩去甩來,已經沒有了知覺。洪一昆的咳嗽聲驚動了正在竈房燒火的老大爺,老大爺大概七十多歲,白頭如雪,濃眉大眼毫不折煞滿臉慈祥,一杆短煙槍插在一根麻繩做的腰帶上,一件灰布襯衫已經被汗水溼透,背上一塊白色鹽巴汗漬格外顯眼。
老大爺說:“小夥子,你真是命大,沒有被龍王爺帶走,卻被龍王爺帶到我這兒來了。你這是怎麼啦?”
我這是怎麼啦?洪一昆也在自問。老大爺這一問,還真把洪一昆難住了。
說實話吧,就怕老大爺要把他交給游擊隊,說假話吧,這編假話的故事又不知從何處講起。
老大爺連續問了好幾遍,洪一昆始終吞吞吐吐、囁嚅着,似乎有難言之隱。
老人見他只不過是個奄奄一息的病人,也不再追問,只是說:“你這脖子似乎被水鬼擰斷了,你告訴我,我去給你找醫生。”
“是的,我的……脖子已經……被石頭砸斷了。”他的聲音雖然微弱,像一頭被宰的肥豬,在嚥氣時候的哀叫,鼻翼一鼓一鼓的喘着粗氣,沒有一點氣力,又像是催命鬼逮住身軀之後的掙扎,求生的本能在絕望中的哀求,“救救我——救——我——!”用盡力氣說完最後一個字,又昏迷過去了。
洪一昆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
他整個腦袋以下被兩塊木板固定着,睜眼的時候,只能望見木樑上懸掛的苞米和乾菜。
老人煮好了雞湯,一勺一勺喂在木板中間的縫隙裡,他臃腫的嘴巴貼在木板的鐵栓上,一開一合,機械地吞嚥着,眼裡的淚光似乎在自責、在反省過去的種種罪行。
兩個星期過去了,洪一昆漸漸有了說話的力氣,只是木板鎖住了他的肩頸,無法看清周圍的一切。
他想:這次大難不死,幸虧有貴人相助,我不能再禍害他人了,以前的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缺德事,都得了報應。
以後的我,一定要隱姓埋名,苟活着比昧着良心活着要舒坦得多。過去的洪一昆已經死了,不必再爲死去的洪一昆證明什麼。只要活着,就隱藏在這魚龍混雜的人世間吧。
一個月後,老人又請來了醫生,這是花城最有名的骨科醫生,他拆掉木板,對洪一昆說:“你的肩胛骨已經摺斷,現在是兩塊鋼架幫你撐起了腦袋,幸好你顱內沒有任何損傷,以後生活還是能夠自理的,只是失去了左右轉動的功能,只能這樣了。”
洪一昆感激涕零,說:“我又沒有錢給您,您救了我一條命,我不知怎麼報答你啊。”
“是這個老爺爺救了你的命,你知道嗎?爲了救你一命,他把自己養的驢和馬都賣了,這脖子上的鋼架是正宗的美國貨,我們國內是沒有的,再說這兵荒馬亂的,一副鋼架是普通人一輩子的辛苦錢啊。”
洪一昆的靈魂深處似乎受到了一次痛徹心骨的洗禮,他嚎叫着,以淚洗面。
他跪在老人家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說:“我知道您姓胡,我以前也認過一個義父,可惜我背叛了他,沒有珍惜他對我的愛、對我的教誨。當我再次獲得重生之後,我大徹大悟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今天這個樣子,就是報應!我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今天,我當着醫生的面,我改名叫胡重生,我就是您老人家的兒子,我要留下來給您老人家養老送終。”
老人家原來是靠馬和驢做短途搬運的,專門給一些糧店和米店做一些零星的散運,以此來維持生計。
沒有了馬和驢,醫生幫助老人開了一個涼茶店,名叫老胡涼茶。搖身一變的胡重生成了這個涼茶店的唯一夥計。
再說阿華出院之後,伊堂修一從番禺調來了原先洪一昆的兩個跟班——結巴和楞頭。
結巴和楞頭是他倆在江湖上的小名兒,其實他倆精明得很,結巴說話只是一個大舌頭,說話吐字有點兒口齒不清,楞頭並不是一根筋不會變通的人,反而小心眼兒特別多,明裡暗裡很會捉弄人。
他倆見到阿華的時候,並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只是覺得這個眼前的洪一昆比原來說話客氣很多,辦事也比原來利索得多。楞頭有時候想:這個洪一昆,在城裡混了一段時間,倒是更加成熟穩重了,除此之外,也沒有往別處想。
阿華專門爲他倆立了一個規矩,進門要報告,睡覺也不和他倆混住了。
結巴說:“大哥,你以前沒有這麼多講究和規矩,和兄弟們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起逛窯子,怎麼沒幾天,就弄幾條規矩來嚇唬我們。大哥你是不是變得生分了,不夠哥兒們了?”
“原來是當土匪,現在是皇協軍,是大日本皇軍麾下的正規軍,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還像原來自由自在的,不學會紀律約束,在皇軍眼皮子底下做事,早晚會出事的。所以,你們現在必須要守規矩。”阿華說。
阿華帶着結巴和楞頭,領着三五個日本兵,在花城的東郊水坑裡發現了一輛垃圾車。
楞頭斷定:這輛車滑進水坑裡,長時間沒有人拖起,一定是有什麼蹊蹺。阿話說:“也許是運送垃圾的人死了,你們把這輛車拖上來看看。”
六七個人拖的拖拽的拽,把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才把垃圾車拖上來。
拖上來一看,裡頭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稻草和麥稈。楞頭把稻草掀開,發現斑斑血跡,忙向阿華報告說:“大哥你看,稻草有血跡,說明這是運送死屍的工具。”
阿華隱隱約約感覺到:離事實的真相已經不遠了,這個樑豔辦事怎麼這麼不靠譜?還未等阿華髮話,楞頭用手勢告訴日本人:開路!繼續往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