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笑不見了。
譚紀平冒着大雨在小區裡找了一遍,沒找到。
他聯繫了一切可能知道譚笑去向的人,沒有一個肯定回答。
他站在小區旁邊的馬路上,雷電交加,狂風大作,漫天暴雨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身上,彷彿在斥責鞭撻他的疏忽。四周空蕩蕩的,耳邊是鋪天蓋地的雨聲,他擡起頭,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剎那間的驟光照亮他此刻慌亂扭曲的表情——他有一種深深的,想蹲下來痛哭的無力感。他找不到譚笑,他那麼渺小,他痛恨自己此刻的無能爲力。
譚紀平摸出煙盒,叼一根在嘴裡,雨點打爛了煙身,菸絲的味道讓他不斷跳動的神經得到一點點安撫,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半小時後,他在譚父譚母的墳墓前找到了譚笑。
譚笑仰躺在兩座墳墓前面,雨點毫不留情地衝刷着他,臉上沒有半分血色,纖細的脖子暴露在空氣當中,脆弱得只需要輕輕一捏,就能結束他年輕而痛苦的生命。他光着腳,穿着睡衣,手指和腳丫泛着病態的白色,青色的血管透過細嫩蒼白的皮膚顯露出來,活像墓園裡一具被雨水剛剛沖刷出來的屍體。
這樣詭異的念頭如雨幕一般沖刷過譚紀平的腦海,他赤紅着眼睛奮力奔跑,撲跪在譚笑面前,伸手探上他脆弱的頸項,他急需確認這個人是活着的,是真實存在的,所幸手指下仍有足以讓他感謝蒼天的微弱跳動。他扶起譚笑的上半身,把外套脫了蓋在兩個人的頭頂。
膝蓋和地板碰撞發出的巨響似乎驚動了譚笑,他緩緩睜開雙眼,濃密的睫毛沾滿雨水,雨落進他眼睛裡,臉上都是水,他看着譚紀平,沒有說話,視線沒有焦距。
“笑笑!”
譚笑只是睜開了眼睛,他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譚笑!”
“譚笑!”
譚紀平雄混的聲音混和着雨聲,一次又一次喊着譚笑的名字,喊到喉嚨痛嘶也不敢停下。他有種可怕的直覺,如果這一次叫不醒譚笑,譚笑將會永遠沉睡下去。
永遠。
一個多麼可怕的詞。
不。
不——!
“笑笑!譚笑!乖,你看看我,寶貝,你醒醒,我來接你回家了,笑笑!”
譚紀平心如刀割。
你醒醒啊!看看我,你看看我啊!求求你,你看看我,我還在等你啊,別丟下我!
夜色深沉,墓園滲着可怕的涼意,絲絲覆骨。
譚紀平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他的聲音開始出現撕裂般的灼痛,卻堅定的念着那個名字,譚笑,譚笑。
他不停的說着話,到最後完全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就開始給譚笑講他最喜歡的童話故事,他講美人魚公主,講灰姑娘,講跳舞的紅鞋子,譚笑原本給他講的每一個童話故事都在今天晚上派上了用場,他懇請那些被譚笑所喜愛的主人公們身上能長出隱形的翅膀,飛啊飛啊,飛進譚笑的封閉世界裡,幫他把譚笑帶出來。
“國王的女兒在十五歲時會被一個紡鎚弄傷,最後死去......公主上前拿起紡鎚紡紗,立即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以前的詛咒應驗了,然而他並沒有死,只是倒在那裡沉沉的睡去了......這位王子說,所有這些都難不倒我,我要看公主去,他歷經艱難險阻,來到玫瑰公主面前,美麗動人的公主睡得正香,他忍不住伏下身親吻了一下他的公主,就這一吻,玫瑰公主一下子甦醒過來。”譚紀平看着譚笑,眼眶漲紅,和着雨水在他脣角落下一個吻,“我的公主,你是不是該起牀了......”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沒有多久,夜那麼長,那麼黑,失去譚笑的每一秒都難以忍受,沒有譚笑的未來,他可能會死去。
雨一直下着,天色暗沉沉的。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譚紀平開始絕望,他麻木地看着懷裡的人,恨不得跟他一起離去。
如果你不醒來……
我就跟你一起走。
譚紀平抱着這個決絕的念頭,獨自哀守。
那些童話故事裡的人物好像真的飛進了譚笑的那個世界裡,奇蹟終於降臨。
譚笑忽然爆出一聲帶着哭腔的叫喊,他昂着頭,緊閉雙眼,攥着拳頭,淒厲而絕望。
“啊——”
譚紀平徵楞了一下,立即死死盯着譚笑,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
醒了......嗎?
“啊......哇哇哇嗚嗚....啊——”
譚笑出乎意料地拽着譚紀平的衣服一陣大哭,那哭聲如同這場大雨一樣,來勢洶洶,毫無章法,酣暢淋漓。
醒了。
譚紀平看着哭泣的譚笑,扯了扯嘴角,他笑着,眼淚卻落下來。
醒了,他醒了。
“你醒了……笑笑,謝謝你,我愛你,我愛你笑笑......”
謝謝你沒有丟下我。
譚紀平哽咽着語無倫次。
他癱坐在地上,用膝蓋抵着譚笑的後背,緊緊箍着他,把臉深深埋進譚笑頸項間,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鮮活的,真實的味道。只覺得自己也跟着譚笑從那個光怪陸離的困境裡走了一遭似的,身心俱疲,無比慶幸。
哭出來就好,哭出來就好。
譚笑哭了很久,他哭盡了自責,愧疚,難受,悔恨,壓抑了五個月的情緒在這一刻終於得到釋放。
“笑笑?”譚紀平喃喃道,“我們回家好不好?”
他不敢輕易移動譚笑,他緊張的注視着他失而復得的寶貝,害怕自己動作稍重,就會把他嚇得縮回那個他無法企及的世界裡。
譚笑木然地看着譚紀平,情緒放空之後,他整個人呈現出一種荒蕪的迷茫。
他的眼睛找了好久,才緩緩對焦,漂亮的琉璃色眼珠子裡重新有了光彩,譚紀平在裡面看到自己的身影。
“紀平?”譚笑說,悅耳至極的嗓音沙沙啞啞,譚紀平聽了心裡一酸,他握着譚笑的手在脣邊親吻,以同樣沙啞的聲音回到,“嗯,我在。”
譚笑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他一遍又一遍確認道:
“紀平?”
“我在。”
“紀平?”
“我在。”
“......”
譚紀平每回答一次,就親吻一次譚笑的手背,眼睛注視着譚笑,深情無悔,心甘情願。
我在,我在,我一直都在,永遠在你身邊。
如此數次之後,譚笑張了張嘴,他停頓了一下,咧出一個及其苦澀的笑容。
“我沒有家了,”他說,“我只有你了。”
譚紀平認真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拉着他的手腕站起來,雙雙跪在譚笑父母的墓碑前。
譚笑順從地跪好,還不知道譚紀平要做什麼,他轉臉看着譚紀平。
譚紀平滿身泥點,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乾淨的地方,神情卻十分莊嚴。
他在墓前磕了三個響頭,鄭重道:“爸,媽,你們好,我叫譚紀平,是譚笑的男朋友,初次見面,衣着不整,非常抱歉。”
“二老在天有靈,今日爲我們做個見證。我譚紀平,今後無論是順境或逆境、貧窮或富裕、健康或疾病、年輕或年老——”
“我都會愛他一生一世,護他一生平安順遂,許他一世安妥喜樂。”
譚紀平牽起譚笑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說:“從今以後,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偌大的墓園整整齊齊列着蕭穆的墓碑,地獄那麼擁擠,人間如此空寂,譚紀平的誓言彷彿有着能驅散陰霾的力量,響徹墓園,擊退彷徨。
天邊翻起白肚,雨勢也漸漸收起,黎明前的第一縷曙光混雜着泥土和草木清新的氣息,中和了一部分黑色,暖黃色的光芒以強勢而不容拒絕的姿態吞噬黑暗,籠罩整個墓園。
東方,太陽冉冉升起。
雨過,天晴。
那天之後,譚笑重新振作起來,他辭去了不喜歡的實習工作,在譚紀平的提議下考慮新媒體創業,經過一個月的考察和籌備,2013年10月,荒野童話正式開播。
起名之初,譚笑咬着筆頭在轉椅上想來想去。
叫什麼呢?
他眼角瞥到桌上譚紀平和他的合照,那天夜裡傾盆大雨,譚紀平給他講童話故事的場景驟然浮上腦海。
陰森荒涼的墓園裡,因爲譚紀平沒有放棄喚醒他的希望,他才得以重獲新生。
生與死一念之差,戀人相守,墳墓之上,開出最美麗的花。
在那個荒蕪貧瘠的地方,漫天大雨,耳邊有一個一直說着童話故事的男聲,一遍遍不厭其煩,是他全部的寄偎,點亮了那簇希望之火。
譚笑脣角微微勾起,在欄目名稱上填上四個字:荒野童話。
簡介:
低落谷底時,總有一個人能讓你,在絕望中迸發希望。
願無歲月可回首,謹以深情共白頭,我是談笑,未來,請多多指教。
......
L城是個很愛下雨的城市,秋季之初,雨水繁多,近日來接連下了好幾場,一下起雨來,趙旭就感覺整個世界都模糊不清了,不好開車。今天好不容易出了一天太陽,下午臨近四點時天色又灰樸樸的,不一會兒就下起了雨。
“停車。”譚笑說。
趙旭不明所以地靠邊停車,後視鏡裡,譚笑就這麼打開了車門,跨了出去,置身於雨中。
趙旭一驚,也打開門下來,“譚總監!下着雨呢!我送您進去吧!”
“不用了!你在這裡等我,我想淋一下雨!”譚笑朝後揮揮手,走上楊柳路一個大坡。
趙旭在身後咋咋呼呼的叫喚,譚笑只是擺擺手,沒再回頭。昂貴的皮鞋踩進積水窪裡,柏油路面氤氳着曬了一天的熱浪,順着水汽從褲腳鑽上來,整個人像是包裹在黏糊糊的塑料袋裡,又悶又潮,極不好受。
我想淋一下雨。
譚笑半眯着眼睛,好似漫步一般在雨中行走。
消失的下雨天,我好想再淋一遍。
儘管和譚紀平離婚已經是事實,儘管他身邊已經有了能替代他的人,但他仍然深愛着譚紀平,這麼多年來,這份感情已然成爲一種習慣,難以割捨。這是隻屬於他自己的秘密,深埋心底,經久醇香。
譚笑走了大概十分鐘,雨水足夠溼透衣物,他路過保安亭的時候,保安小李從保安亭裡探出一顆頭,詢問他需不需要雨傘,譚笑笑着搖搖頭,繼續走。
“等等!譚先生請等等——”
小李鍥而不捨,抓着一把黑色的傘跑了出來,撐開傘面追上去。
譚笑有些無語的看着遮擋住雨的傘,再擡眼,小李露出一口潔白的牙,他倒不好開口拒絕了。
“謝謝。”譚笑無奈道。
小李笑容燦爛,“不客氣!”
他送到門口,譚笑再次道過謝,小李歡天喜地地說不用謝,然後一路小跑回保安亭。
譚笑失笑,從口袋裡掏出紙巾想擦擦手,掏出來的一瞬間不小心脫了手,紙巾從口袋邊緣滑了出來掉在花圃泥地上。
他彎腰去撿,隨即疑狐地眯起眼睛。
紙巾掉落之處,有一隻明顯不屬於他的腳印。
譚笑撿起紙巾,抽出兩張,邊擦着手,邊警惕地查探四周,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人物,門窗完好,也不像有賊的樣子......
他呶呶嘴,心想可能是小李不小心踩了一腳。
別墅區安保措施還是不錯的,進出都有保安監控,還有巡邏人員,每間隔十五分鐘會路過一次。
有這麼密集的巡防看護着,遭遇小偷的概率着實不大。
譚笑覺得自己疑心有點重,擦乾淨手扔了紙巾轉身輸入指紋,確認安全之後,譚笑便將這個小插曲拋之腦後,他哼着那首《晴天》,上了樓。
還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邊,
等到放晴的那天,也許我會比較好一點。
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但風漸漸把距離吹得好遠。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愛一天,但故事的最後,你好像還是說了拜拜。
……
雨水細細密密有如針織,在天與地之間編就一張巨大的網,將世間許多紛亂的線章交織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