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而邊傳來小女孩模糊的叫聲:“姐姐!飛機!是飛機!”
我沒辦法回話,但可以從聲音和地形判斷,是直升機。雖然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直升機,但一定是來救我們的,原因很簡單:對面現在已經是壓倒性的攻勢,他們不需要再派直升機來增援。
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來,像是油表見底的摩托車猛然被加滿了油似的,渾身都是力量。我攥緊了繁音的手說:“音音!”
他沒有吭聲,似乎已經睡着了。
我心裡有些恐懼恐懼,使勁的掐他手臂上的肉,兇狠道:“音音!”
他還是不動,我發起狠來,啊嗚一聲啃住了他的手臂。終於感覺他的身體一棟,從鼻子裡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呃……”
我大喜過望,忙說:“別睡了!有人來救我們了!別睡!快醒醒!”
他卻絲毫不感興趣地“哦”了一聲,說:“我好睏……”
此刻他已經失血太多,身體已經難以撐得住,眼下最重要的是讓他保持清醒,因爲現在唯有意志力能幫他。我不停地咬他,掐他,叫他,然而,他卻捂住了我的嘴,說:“老婆別鬧了……困……”
笑盈盈的語氣就像當初時,我們一起住在那棟小房子裡,他做了很多家務,累得躺在沙發上。當他陪我聊天聊到睡着,又被我推醒時,無奈的表情就是此刻這樣。
直升機的轟鳴聲震耳欲聾,這樣過了一分鐘左右,保鏢的聲音虛弱地傳來:“老闆,是孟先生,還有警察。”
我徹底放了心,依然在努力地晃動繁音,卻再無作用,他連困也不說了。
恐慌慢慢地從我的心底泛出,坦白說,有好多次,我都恨繁音憤得牙癢癢,尤其是小甜甜,雖然我從來不曾動手殺他,但是,我心裡總是覺得如果他死了,我一定不會覺得難過,因爲我已經受夠了。
可是此時此刻,恐懼再度包圍了我,這使我突然明白,我對他的感情終究是愛恨交織的,我恨他,恨到想讓他把牢底坐穿,卻並不希望他立刻踏入墳墓。
直升機已經來了,很快便有人過來,先是扶走了繁音,把他擡上了飛機,我想要爬起來時,有一雙手攬住了我的手臂,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孟簡聰身上的香水味和繁音不一樣,繁音很喜歡用,麝香龍眼龍涎香這一類味道相對比較濃郁的類型,但是,孟簡聰身上的香味總是淡淡的,如同清雅的竹子。
這味道令我的心安定了下來,聽到孟簡聰緊張地問:“你還好嗎?頭上怎麼都是血?眼睛怎麼了?受傷了?”
我說:“沒關係,快看看我老公,我老公他……”
“放心。”我話還沒說完,孟簡聰便打斷我,非常明白我的想法,說:“飛機上有醫生,正在擡他上去。”
我還想張口,又被他打斷說:“別說話了,我都知道,一切都交給我。”
雖然孟簡聰要我放心,但我當然放不下心來。上飛機後,先來了幾個醫生給我包紮頭,清理臉上的血漬,我幾次想問,卻只聽到耳邊醫生們一刻不停地在說些什麼,是有關反應的病情。不過他們沒有做出任何判斷,只互相配合要各種工具,似乎正在急救。
他們如此急迫,我不敢打擾,但是又實在着急。孟簡聰把我放到飛機上後便不知去了哪裡,我身邊只有一個女護士,她一直叫我休息,而我完全不想理她:“裡面的是我老公嗎?他怎麼樣了?救活了嗎?他的血止住了嗎?他醒了嗎?”
女護士似乎被我一連串的問題給問懵了,老半天才回答:“蘇董,我什麼都看不到,他們拉着簾子呢。”
我一時語結。
她又安慰我說:“放心吧,他上來的時候,好像還睜着眼睛,也看起來很堅強,肯定會沒事的。”
我“嗯”了一聲,依舊無話。
這時,女護士又說:“太太,您的情況也很不好,您現在必須趕快休息。”
我說:“我真的沒事,我沒覺得我有什麼問題,只是暫時看不見東西而已。”
她似乎想說什麼話,發出了一個音節,卻最終並沒有說下午。我知道,也許她會告訴我,我會永遠看不到東西?坦白說,眼下我並不在乎這個。如果繁音能活下來,代價是讓我看不到東西,那我是願意接受的,畢竟他的命,比我的眼睛要重要的多。
接下來我們很快便來到了醫院,繁音被推進了手術室,直到現在,依然沒人告訴我,他到底是能活還是死了,更沒人告訴我他傷到了什麼程度。
我心裡擔心得不行,只有四處拉扯着別人問,結果不但沒有問到,反而被一羣醫生抓住問東問西問了半天。我心急如焚,雖然從小就被教育要時刻保持體面,我卻還是忍不住狂吼:“不要再問我了!我都說了我沒事!你們先告訴我我老公到底怎麼樣了!”
一位醫生回答說:“蘇董,他正在手術室,已經開始做手術取子彈了。雖然不能像您保證,但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救治!現在您的情況才……”
“ok,我知道了。”我需要的不是這種話,可我心裡明白,他們不可能向我保證繁音一定能活着,除非這醫生瘋了。我揮手說:“你們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
醫生卻說:“不行,您的頭受到了重擊,我們現在需要幫你仔細檢查。”
我煩死了,說:“這個沒事,等我老公出來之後再看也不遲,我沒覺得哪裡不舒服。”
然而醫生仍是堅持,且還跑來了一些其他人,他們自稱是警察,說了一大堆法律條文,總之就是我必須配合看病。我對於法律這塊不熟,何況h市自治,他們的法律我完全不懂。周助理也在急救室,受傷也不輕,孟簡聰又不知道去哪了。
但我就是不想先看病,只想安靜地自己呆一會兒,到急救室門口去等着。因此便跟他們爭執起來,越爭越光火,突然,暈眩傳來,我的眼前沒了知覺。
這一次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小甜甜,當然不是後來的他,而是最初的他。
嚴格來說,小甜甜是一個很沒有魅力的男人,他更像一個小孩子,正因如此,後來得知他真的只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才並沒有太過詫異。
他是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孩子,天真無邪又知書達理。不僅如此,他還是一個有同情心,又有同理心的人,敏感而善良。當然,我說的不是後來那個屢屢想掐死我孩子的人,而是最初的那個,那個從來沒有傷害過我,也被我所愛的。
我深刻的知道,這是一個夢,甚至在夢裡想:之所以做夢,就是因爲我頭上的傷口發作暈倒。所以,在這個夢裡,我既像個參與者,又像個旁觀者,有好幾次都想問問小甜甜:即便是跟我在一起,選擇跟我結婚的時候,也覺得有感情不好嗎?
在《黑客帝國》中,服下紅藥丸會面對殘酷的現實,服下藍藥丸則會面對虛擬的幸福。我不知道別人會怎麼選,但此時此刻,我只想要藍藥丸,如果它能讓我停留在這個虛擬的夢裡,讓繁音也留在這裡,我們回到最初的小屋,掃淨裡面的蜘蛛網,裝上電燈驅趕陰霾,搬入傢俱。我繼續上班,他繼續著書寫童話故事,我們依偎在一起,看電視,哪怕是廣告,一起吃零食,有的時候也搶,瑣碎而平凡——這都是我們曾擁有的日子,如今在夢中再現,令我覺得既甜蜜,又陌生。雖然它是虛假的,但那又如何?真實當然比虛假高尚,但痛苦就不見得了。
然而最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要睜開眼睛,面對眼前這個紅色的、痛苦的世界。
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女護士,她見我醒了便去叫了醫生。醫生來看了看我,說我一切都好。醫生也是女性,但我同樣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因爲我的眼前還是一片黑暗。
直到醫生檢查過後,病房的門纔開了,從女護士的聲音中,我能知道有人進來了。
因爲看不到東西,病房又太安靜了,所以我的耳朵格外靈光,捕捉到了輕微的機械聲,應該是孟簡聰的義肢所發出的。他腳步輕輕地來到了我的病牀邊,好聞的竹子香水又飄散而來,卻不說話。
我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孟先生?”
“哦。”他笑了,似乎有些尷尬:“抱歉,我還以爲你沒醒,感覺怎麼樣?”
我說:“挺好的,我老公怎麼樣了?”
孟簡聰說:“他就在你隔壁,還沒有脫離危險,需要觀察。”
我心裡便反應過來:就在我隔壁,他的情況,鐵定要進重症觀察室,也就是說,我很可能也在這類病房?
我正想着,孟簡聰說:“醫生說你的頭受到了強烈重擊,失明是重擊帶來的副作用。因此等你頭上的傷好之後,失明的情況應該就會改善,但也有可能需要到時再做一次手術,要依照到時候的檢查結果而定。不過你不用擔心,徹底失明的概率可以忽略不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