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貴妃雅好音律歌舞,是以朝散賜宴時,玄宗即命人請愛妃同觀各蕃邦使節獻樂。
長安宮城佔地最大的殿宇內,此時一派喧騰熱鬧的氣氛,各蕃邦使節依單席制在大殿兩側坐定,邊把盞持酒,邊觀看殿中歌舞,席後無數侍侯的小太監及宮女們如忙碌的蜂蟻般將各式水陸珍饈一一貢進。
此時,麟德殿正中一塊兒方形旃檀上,正有一異族少年舞者正單膝跪於旃檀上,手捧琉璃金樽向着玄宗及楊妃以“胡語”致敬詞。這異族少年身穿桐布輕衫,頭戴尖頂珠帽,身披葡萄紋長帶,如此華美裝飾,再加上他那“肌膚如玉鼻如錐”的容貌,當真是甫一出場,便先聲奪人。
待他“胡語”致敬詞完畢,玄宗並楊妃舉盞微呷一口後,殿側驀然想起橫笛及琵琶的奏樂之聲,這番樂起之時,音調尚還舒緩,只是幾乎在片刻之間,原本舒緩的樂聲就越來越急,待其到達頂點時,忽有重重的手鼓之聲促響而入……
那手鼓剛一奏響,原本單膝跪地、靜如磐石的少年立即應聲而動,雙手平託着將琉璃金樽高高拋起,而他的身子也長身而起,舒臂擡腿的急舞起來。
“石國胡兒人見少,蹈舞尊前急如鳥。織成蕃帽虛頂尖,細旃胡衫雙袖小。手中拋下葡萄盞,西顧忽思鄉路遠。跳身轉轂寶帶鳴,弄腳繽紛錦靴軟……”
那枚琉璃金樽高高拋起下落之間。異族美少年已急舞了兩轉,只見他那動作環行急蹴,俯仰騰挪,中間伴隨着揚眉動目的豐富面部表情,雖短短時間已演繹出男兒地剛健之美。
金樽落下,正翻騰急舞的少年腳尖一挑,帶起一蓬光輝的琉璃樽復又高高躍起。琵琶愈急,手鼓愈重。少年緊扣節拍的舞動也愈迅捷,其輕健敏捷的動作真個是“揚眉動目踏花氈,紅汗交流珠帽偏。醉卻東傾又西倒,雙靴柔弱滿堂前。環行急蹴皆應節,反手叉腰如卻月”,就是在如此急舞之間,每次金撙落下時。少年或踢或勾或挑,總能使那枚琉璃樽在空中旋轉不停。
這矯健迅急的舞蹈持續了直持續了一柱香的功夫,伴奏地琵琶已經兩弱兩急,堪堪等第三次手鼓轉爲疾風暴雨似的奏響時,反身俯倒地少年猛的一挑落下的金樽,身子如收緊的長弓般合着音節急彈向前,以足尖爲軸心,美少年彈起的身子急溜溜在旃檀上轉了兩個圈子後猛得定住。單膝跪倒間琵琶、橫笛及手鼓的伴奏之聲也漸次舒緩,及至少年雙手平捧於胸時,高高落下的金樽半點不差地正在他手心處,若非那漸次消歇的伴音依然在耳邊鳴響,只看美少年此時的動作,幾乎與起舞前沒有任何分別。
負手在殿後看到這一舞的唐離忍不住出一聲驚歎。說來這石國少年將“雜戲”完美的融合於胡騰舞中,不說他剛健優美的舞姿已是爐火純青,在更高層次上那揚眉動目間配合着舞蹈散出的藝術表現力與感染力也實在讓人歎爲觀止,然而讓他吃驚的是。面對此舞,麟德大殿中除了石國使節團中人高聲叫好外,其他觀者卻是彩聲了了。
“胡騰舞上能加上雜藝百戲,倒也難得這石國小兒費心思了!”,麟德大殿上,玄宗對那美少年舞者再拜敬酒舉盞小呷一口後,側身對楊妃說道。
看着下邊一個與宴地使節想看自己又怕失儀。待要不看自己又忍不住偷偷摸摸的神情。楊妃忍不住掩口輕笑了一聲後才轉過頭道:“妾身也是知舞的,‘軟舞’不論。‘健舞’中就數胡旋、胡騰最爲難學難精,這舞兒今天這一曲也不知花費了多少年功夫,卻只得陛下如此輕評,真是屈了他這多年苦功了!”。
玄宗聞言,輕笑間持樽微微一嘆道:“哎!軟舞無非是涼州、綠腰、屈拓、甘州幾類;健舞也不過胡旋、胡騰、劍器、阿連之屬,自開元間就是這些,這多年來也沒甚變化,縱然跳的再好,看的太多也就沒了什麼新鮮。說來這大宴歌舞,倒還不如聽唐離制那新詞來的盡興。
聽玄宗說到唐離,楊妃那流波善睞地眸子中有片刻的迷離,沉吟了片刻後才淺笑道:“陛下說的是,唐卿家那詞雖然古怪不類‘正聲’,卻最善描摹人心中瞬間思緒,每次聽來都象從自己心口中流出一般,許多曲子聽的人直想掉淚。論起那《上元夜》,臣妾雖只聽三郎說過一次,但到現在都始終難以忘記”,言至此處,就見楊妃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輕輕吟誦道: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空衫袖。
在這氣氛熱烈的麟德大殿中,楊妃剛誦完這《生查子》,竟然眼眸中隱隱有淚光閃動,“當日三郎譴人將臣妾送往都陽侯府,上元之夜,臣妾聽着外邊合城喧鬧,再思及自身孤寂無依,想起年前與陛下把臂同遊的景象,恍然如在昨日。臣妾一介女流,能得陛下這幾年傾心恩寵,原不該再有非分之想,只是富貴榮華倒易捨去,只是心間對三郎這份深情卻又怎生割捨得斷?‘長陽宮裡曉溼痕,一代新人換舊人’,唐卿家這《上元夜》實在是從妾身心裡,後來回了宮,聽三郎唸到,臣妾一晚都不曾閉眼。
在彰顯平生功業的大殿上,聽絕美的妃子款款訴說着對自己的無限深情,志得意滿地玄宗也忍不住泛起滿腔柔情道:“愛妃聽《上元夜》如此,朕當日初聞又何嘗不是肝腸寸斷?說來都是唐卿家不好。做出這等曲子,賺得朕與愛妃一番眼淚。
“若沒有唐卿當日這曲子,只怕三郎還想不到要重新接我進宮,臣妾與陛下焉能有今日之恩愛,說來當日三郎對他地賞賜也太小氣了些!”,聞玄宗言語,楊妃滿臉嬌嗔地回了一句。
見愛妃高興起來。玄宗也是龍顏大悅,笑言道:“愛妃所言甚是。朕改日補上就是。說來今日大宴,除了開宴時固定地幻戲《魚龍蔓延》之外,宮中教坊司報上的就只有《木蘭辭》,眼前這些歌舞也都看的膩了,朕倒是急着想看看唐卿一手操辦出來的《木蘭辭》到底有什麼古怪。
……………
時光漸漸流逝,殿中輕歌曼舞仍在繼續,殿中那些酒足飯飽的各蕃邦使節們已是再也打不起精神看這些慣熟能詳的歌舞。若非玄宗及楊妃仍然在坐,只怕許多使節早已離席避去。
殿內是一片昏昏地景象,但大殿外的唐離此時卻忙碌地最後一遍檢查着所有的道具。
讓這些教坊司樂工們吃驚的是,這位新任的太樂丞大人卻並不象前任般,每逢這等大宴奉差前都是板着臉,一遍遍重複如果失誤該會受到什麼懲戒。
檢查完道具,額頭微微見汗的唐離帶着滿臉輕鬆的笑容走到走前那個持幕布的大漢身邊舉起手來,那大漢見上官如此。一時摸不着頭腦,及至唐離演示之後,他才明白太樂丞大人是要與自己擊掌示意。
第一次擊掌聲甚是輕微,那大漢惟恐自己使勁太大弄疼了太樂丞大人,及至唐離越向後走,那些明白過來後滿臉興奮之意地樂工擊掌聲就愈的響亮。明白這是上官爲自己鼓勁兒,那些個《秦王破陣樂》的舞兒恨不得使出吃奶的力氣,清脆的擊掌聲次第順延,樂工舞兒們臉上的緊張也慢慢化做了興奮的笑容,及至擊掌完畢,整個樂工隊伍別樣散出一種要滿溢出昂揚自信。
在隊伍的最後,唐離伸出紅紅地手掌與關關輕輕一碰,將要說話時,卻聽殿內琵琶的收拍聲響起,當下他只是微微一笑。低沉着聲音道:“進殿!”。
軟舞《綠腰》結束後。麟德大殿中響起了一片清晰卻不響亮的吁氣聲,在經歷了許多各出機抒卻又難脫巢臼的歌舞后。此時這些酒足飯飽、又看過本國曲目的使節們再沒了多少心思,在他們想來,只要再熬過隨後這場《木蘭辭》,今天這場華麗而費時良久的大宴也就該結束了。至於鬥樂地結果,大唐宮廷教坊司的《十部樂》天下聞名,這些使節們並不以爲會變出什麼新花樣來,尤其是石國的朝貢正使最爲興奮,論說,在今天這許多使節團的歌舞中,就屬他們融合雜藝百戲的胡騰舞最爲出彩,若是沒有以外的話,今天鬥樂的勝者毫無疑問該是他們。作爲一個舉國不足人口的小邦,能在黃金之城露這麼大個臉,那朝貢正使光是想想,已是激動的滿臉通紅。
《綠腰》的舞娘及伴樂匠人們退出後,有片刻地沉靜,隨即殿中人就聽到一陣兒整齊腳步地沙沙聲傳來,最先進入大殿的是三十二個手持八尺長竿地大漢,這些強壯的漢子八人一組,執兩根繩伎長竿牽引着一沓厚厚的帷幄分四方構築起一個封閉的空間來。
看到這一隊強壯的竿手,被眼前這詭異一幕弄的精神大震的同時,忍不住小聲接耳道:“莫非大唐宮廷教坊司要耍竿戲?只是在如此大朝會後的賜宴上,不奉歌舞,卻玩弄百戲,這……這也太不莊重了些!”,就連高踞御座上的玄宗認出這些持竿大漢是教坊司竿戲藝人後,也忍不住對楊妃疑惑道:“《木蘭辭》不是花木蘭從軍故事,怎麼還需要耍竿戲?”。
整個麟德大殿前後建築面積多達一萬三千多平米,也正是藉助如此大殿,三十二名持竿大漢才能迅展布開來,在他們站位之時,就聽那整齊的沙沙腳步聲續又響起,隨即七十二人的樂工隊伍入殿後魚貫兩分向殿中左右側後,這七十二人之中倒有十八人擡着九面小型戰鼓,而另有十餘人則是手持金羅,其它至於胡笳、羌笛、橫笛、琵琶及瑤琴等不一而足。
那些持竿大漢站好位以後,齊步移動至麟得殿正門處,隨後殿中人雖也聽到沙沙之聲,無奈卻爲帷幕所遮,看不到幕布中究竟有什麼玄虛。
如此一來,殿中人的胃口都被掉的十足,就連玄宗也忍不住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向弄明白唐離這次又要玩兒什麼花活兒。
帷幕中的沙沙聲漸漸消歇,正在滿殿人等着幕布打開時,殿後的樂工隊伍中驀然響起一聲清脆悠長的輕挑遙琴之聲,一聲之後,清冽的琴音隨即如湯湯流水般汩汩而出,在經歷了適才漫長的濃歌豔舞之後,這曲志在歌頌田園之樂的琴曲如清寒的溪流般撫平着觀者心中的焦躁。一曲短琴剛畢,隨即有悠揚的橫笛聲分兩廂而起,橫笛曲聲清越,繼續推進着適才瑤琴營造出的農野田園意境,也使琴曲勾勒出的意境更爲真實。
伴隨着清越的笛聲,緊緊圍繞着的帷幕中突然遠遠傳出牧牛歸耕時悠閒的“哞哞”叫聲,在皇家大朝的麟德殿上突然突然聽到牛叫,玄宗與楊妃相顧啞然的同時,滿殿中人也起了微微的騷動,許多人的第一想法就是“他們居然把牛也牽上來了!”。
若單是牛也就罷了,充滿田園生活氣息的笛聲中,牛兒的“哞哞”叫聲未完,隨後雞鳴狗吠之聲也隨即響起,中間夾雜着農夫歸家時呼妻喚兒聲、柴草點燃的“篳撥”聲、種種聲響配合着刻意轉低轉淡的笛聲,在這長安龍原的麟德大殿中完美的再造出一副閒適的農家生活場景。
“口伎!”,幾乎是在同時,嘴角掛着笑容的楊妃與玄宗一起吐出這兩個字兒來。
正是在這樣雞羊牛馬的叫聲裡,帷幕中一個女聲隨着笛聲的伴奏曼聲歌道: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風。田隴望如線,溪水光參差。
農婦白麻裙,農夫綠蓑衣。同唱田中歌,笑聲共苗齊。
但聞怨響音,不辯俚俗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這歌女的聲音渾厚中而帶有幾分暗啞,絕不似前面那些曲目中歌女嗓音的瀏亮,但正是這獨特的韻味兒,使這農家歌將笛聲及口技營造出的悠閒田園氣氛又推進了一層。
歌聲剛畢,就見那三十二名持竿大漢腳步急動,四圍的帷幄在瞬間化爲一個半圓的形狀,玄宗、楊妃並滿堂賓客向那張開的幕布看去時,都忍不住驚歎出聲。
只見那潔白的絹布帷幄上,有國手妙筆勾勒出一幅絕美的山鄉風情,遠處綠綠的麥浪、近處碧綠的菜畦、田壠中走來牽着牛的農夫、那草頂的屋舍上有縷縷炊煙裊裊升騰,而屋前地上,頑皮的孩子光着屁股跑來跑去,引來粗壯淳樸的婦人喝罵聲連連……
再看到這樣一幅幕布的瞬間,殿中人剛纔還只是存在於腦海中的田園山鄉景象立即落在實處,入境之後的他們對與幕布前擺放的農具也沒了先前一驚一乍的神色,甚至對於那架突然出現的紡車,及端坐在紡車上正唧唧紡着線的女子也於不覺之間坦然接受。
自那三十二個持竿大漢進殿,玄宗就如同其他人一般,微微俯前了身子眼睛沒有片刻分神,今天所看到的一切,勾起了這個素來喜新厭舊的君王全部的興趣,等見到幕布展開,那個素面朝天的女子在他的麟德大殿上顧自低頭紡紗,玄宗不可思議的搖搖頭,用略帶興奮的語調側身對楊妃道:“唐卿果然沒讓朕白等,朕倒要看看他下邊還能玩出什麼花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