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原州西行不遠便可到達蘭州,進入這個河西走廊外最大的州府,便是出了關內道,而正式進入隴西節度轄地。
依舊是那輛軒車,身上披着一件狐皮錦襖的寶珠挑開車簾看了看窗外關內道張司馬的護送馬隊去的遠了,乃扭頭向唐離道:“少爺,張司馬他們走的遠了”。
“恩,他們剛纔來向我辭過行了”,正低頭看着一疊厚厚信箋的唐離頭也沒擡的答應了一聲。
這顯然不是寶珠想要的答案,放下車簾,牙齒輕咬着下脣片刻後,扭過身來的她又低聲道:“那關內道的事情……”。
見寶珠吞吞吐吐的樣子,唐離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說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這些家人在自己身邊待的太久,以至於她們都或多或少的染上了不肯吃虧的脾性,所以此時的寶珠纔會對自己在關內道的行爲頗多迷惑。
當日唐離在原州長街上亮明身份,消退了那些公人及騎兵後,也驚動了原州使君及關內道政軍民統管的地頭蛇安思順,隨後而來的熱鬧自不待言,你來拜會我來請宴,只有說不盡的殷勤小意兒,只是涉及到挑起事端的三個牙兵及水淨,竟似這幾個人都不存在一般,居然無一人提起,直到數日之後,那安思順纔在一次宴後的茶敘中輕描淡寫的提了幾句,言說那三個牙兵素日嬌縱不法,他早有將其開革之意。只是沒想到他還沒動手,這幾個混帳行子居然就先打着他朔方節度使府的名義幹出這樣地事來,言至此處,胖瘦適中的安思順大帥更信誓旦旦的表示,針對此事他負有治軍不嚴之責,自會拜表朝廷請求處分,至於這三個混帳行子。自然一聽觀風使大人處置。
安思順雖然禮數周到,但唐離與他相處時卻感覺到這位大帥濃濃的提防之意。加之二人數日宴飲中居然不見他有一字提及表弟安祿山,又焉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聞言後一笑而已。當日宴後回了官驛,他即命唐光等人將那三個數日無人聞問的牙兵送到原州府衙了事,面對隨後而來探問風色的原州府使君,唐離甚至無一字提及那三個牙兵,更不消說自己地處理意見了。
隨後此事就如同泥牛入海。竟是再沒了一點消息,唐離也不聞不問,又在關內道逗留了三數日後,與安思順依依話別,隨後在朔方道行軍司馬的護送下一路進入隴右道。而寶珠此時耿耿難平地就是少爺居然任由那三個辱罵過他的牙兵就此安然無恙。
連日裡與唐離朝夕相處,又得少爺寵愛,加之這又不是在規矩森嚴的府內,往日沉靜的寶珠天性流露。也就多了幾分這個女兒家本有的嬌憨。
雪白的狐皮襯的臉兒愈地粉嫩,唐離擡頭見寶珠微微嘟着嘴的模樣煞是可愛,因也微微一笑,只是口中卻沒接着她的話茬兒,只用手一指車中的茶甌道:“這一路風沙大的連簾子都擋不住,寶珠。給少爺端盞茶水過來”。
“這還真是奇怪,少爺什麼時候這麼好相與了”,口中喃喃嘀咕了一句,寶珠將茶水奉給唐離時,就見少爺漫不經心的隨手遞給她一張便箋。
畢竟是自小在相府長大,寶珠也是能識字的,疑惑着將這紙便箋接過,低頭略一掃視,她已是呀的出聲道:“腰斬!”。
原來,這張沒有題頭及題尾地信箋上只寥寥數筆寫着唐離離開原州第二日。朔方節度使府既以“妄顧軍法”之罪名將那三個牙兵斬殺于軍中校場。而且選用的還是最爲嚴酷的腰斬之刑,而監刑官居然就是朔方節度使本人。自然,這三個牙兵臨刑前自然少不了具結承認自己色迷心竅,借朔方節度使府名義擄掠水淨一事。
腰斬是與凌遲並稱的兩大酷刑之一,受刑人自腰間被一斬而二,只是一時還不能就死,往往要哀號良久才得解脫,其慘烈處實在是令人不忍目睹,寶珠剛纔還在爲這三人罵了少爺居然就此無事而氣憤,此時真見了這樣的消息,反倒一時煞白了臉色,等了良久,臉上漸次恢復血色後才道:“這三人就算該死,也是受那安少爺指示,論罪也受不得這樣的酷刑!再則,他們幹嗎不趁少爺在原州時行刑?”。
面對寶珠地追問,唐離但只微微一笑,也沒接話的他輕呷了一口茶水後便顧自埋頭繼續看那些情報信箋。他心下自然知道對於那三個牙兵而言“腰斬”既顯得冤枉,也顯得刑法過重。他更知道安思順之所以會如此,怕是更多做給他看的。至於說不等他在原州時這樣做,唐離能想到的原因很多,這其中固然有安思順爲保全自己面子的考量,畢竟若觀風使大人還在原州就這樣做,倒顯得他這一道節度使有些受人逼迫的味道。而另一方面,安思順未嘗沒有怕他從中阻撓的意思……總而言之,唐離在原州及隨後出關內道時,安大帥都給足了他面子,那三個“元兇”也正式白紙黑字的具結伏法,這件事到此已是徹底完結。
安思順已將這件擄掠水淨的案子辦成了死案,唐離也壓根兒沒有心思去揪那個幕後的安少爺。人在關內道上行走,若真將安思順逼急跳了牆,後果還真是難以設想。這也就罷了,更重要地是唐離自始至終壓根兒就沒有太過刺激安思順地想法。這個胖瘦適中的節帥雖然與安祿山血緣關係極近,但與表弟地跋扈及最終悍然起兵反唐不同,安思順在骨子裡對大唐朝廷還懷着感恩及敬畏之心,也正是因爲有這份心,安思順最終並不曾隨着安胖子起兵反唐。反是在安史亂後沒經多少周折的就將手中地兵權移交給了郭子儀。在如今這樣的形勢下,唐離並不願意因爲自己的魯莽而使這種結果有所改變,比之這關乎天下安穩的大局,安少爺這惡行也就只能暫時放在一邊兒了。
唐離素來反對自己身邊的女子太過關心政事,這些事他自然無心也不願給寶珠細加解釋。
寶珠見少爺正忙着也沒有說話的意思,等了片刻,又看了看窗外一片蕭索的景色。踏步叫停了軒車後便自下了車找後邊車上地水淨說話閒聊。
當寶珠陪着水淨閒聊了半個多時辰後,因惦記着少爺要人侍侯而回轉軒車時。剛揭開車簾,卻見裡面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穿厚襟老棉襖,普通身材的漢子。
這漢子幾乎是在簾子揭開地同時立即避過身去,所以寶珠見到的始終是一個背影,見到這一幕,輕輕放下簾幕的寶珠又悄無聲息的退回了水淨車上。
見到剛纔這一幕,唐離向身前這個恭謹坐着的漢子投去讚賞的一瞥。“不錯,近來的情報送地及時也詳細的多了,更難得的是時時都存着的這份兒謹慎心思,若我所料不差,你們該是最近才從京裡派下來的吧?”。
這個普通身材漢子的長相就如同他的身上穿着的衣服一般,平平無奇沒有任何惹眼地地方,絕對屬於那種丟在人堆裡轉眼就忘的那種,與原本那些身帶悍氣的黑天手下決然不同。“是,這次我們一起下來了六個,大家走的路線不同,也都沒照過面,此後在隴右道的情報就由屬下專職爲公子傳遞,進入河西后自然另有人接手”。
掂了掂手中剛送來的信箋。唐離並不急着翻看,反是饒有興趣地對這漢子道:“看來北地的情報網是整頓過了,對了,天王現在在那兒,早說着要在晉陽相見,怎麼到現在也沒能見着人?甚至連信兒也斷了”。
“屬下剛送來的信箋中有記載”,漢子頓了片刻見唐離並沒有翻看的意思,乃又低聲道:“今個兒上午傳回的消息,天王正由龜茲折返,預計半月後可到達河西道輔涼州”。
“龜茲?”。唐離猛的坐起身子。“他怎麼又去了龜茲?爲的是何事?”。
“此事非屬下該管,是以屬下並不知道”。擡頭看了唐離一眼後,那漢子又低頭道:“公子有所不知,現在天王及其屬下都已由暗轉明,專司負責教坊司專線信件及貨物的營運,情報之事四娘已另行委人接手。”
“噢,接手整個情報網絡的人是誰?”,雖然早知道這是必不可少的轉型,但四嫂動手地這麼快還真出乎唐離意料之外,同時他也對這個接替黑天掌控情報網絡地人到底是誰充滿了好奇。
“此事非屬下該管,是以並不知道”,這漢子說起這句話來順溜的很,但因爲面對地是唐離,他終究還是隨後解釋道:“此事乃是絕密,除了四娘之外恐怕無人知曉,屬下等也是遵令行事,並不曾見過真人。”
“看來如今是越來越專業了”,知道眼前這人除了他負責的隴右道這一塊兒外怕是一無所知,唐離也懶的再問,揮揮手讓他自去了。
等那人靜悄悄的去後約兩柱香功夫,寶珠才又回了軒車,先是將那盞涼茶換過之後,她才輕聲問道:“少爺,蟈蟈小姐現在怎麼樣了?”。
“趙大老闆回了揚州,蟈蟈還在晉陽掌總別情樓的事兒,這些分店開張沒多久,沒個人照看着也不行,等老趙回來,大抵她也能趕上跟咱們一起回京”,唐離邊低頭看着信箋,不等寶珠再問,已是續又言道:“悟名和尚還是忙着建廟開壇講經,至於蘭心,如今正在河東道各州鋪開演舞臺之事,正忙的熱火朝天不可開交”,言至此處,唐離自失的一笑道:“當日就聽老王說蘭心這女子不簡單,我倒沒想到她還能吃這樣的苦,這不,傳回的信箋說她日日只睡三個時辰不到,連日奔忙的連車伕都叫着受不了了,這丫頭,真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啊!”。
“誰要問悟名和尚來着”,遞過茶後輕輕替唐離捏着肩的寶珠含嗔說了這麼一句,隨即神情低落道:“二夫人,蟈蟈小姐,甚至蘭心妹妹都能替少爺分憂,只有奴婢沒用……”。
當此之時,唐離正見着那信箋上寫着“吐蕃南部軍馬近日似有異動”,見寶珠語氣不對,擡起頭來看了這個近日與自己耳鬢廝磨的丫頭一眼後,放下手中的信箋將她攬入懷中笑道:“你這丫頭也是糊塗了,蘭心能跟你們擱在一起說?誰說你沒用了,若身邊的女人都是日日操辦大事忙的脫不開身子,那少爺我這日子還有什麼趣味兒?就說現在,我可是片刻也離不得你了”,說着讓寶珠寬心的話語,連日翻看信箋以至頭昏腦漲的唐離壞笑着,不知什麼時候就將手攀上了寶珠豐膩的胸膛……
既進了隴右道,觀風使大人一如出河東時的樣子,隱了官身避過那些迎來送往的熱鬧向凌州趕去,這一路無事,唐離多是在車上察看信箋並熟悉此地的山川地理。說來自四嫂整頓情報網之後,如今相關情報的傳遞越來越及時,也越來越完備而有規律,難得這個新來掌總之人想的周到,不僅有那些暗線情報,便是教坊司那些樂工照例向長安太樂署呈奏的信箋也被其分類整理出來,民,政,軍事等等分的清清爽爽半點不亂,這些東西雖然並無什麼機密可言,卻使唐離安坐車中對整個北地風俗及政軍民事有了一個總體的把握,遠比他自己走馬觀花看到的來的周全,說來還真是妙用無窮。
就這樣一路無事前行,又過了七八日,車駕終於到了凌州城外,驗看過所進城後不久,還不等正笑聽寶珠取笑水淨的唐離譴人去問府兵馬使的宅邸所在,驀然就聽身後城頭上一陣急促的金鑼敲響,隨即就聽一個扯長了嗓門的聲音道:“吐蕃兵來了,快落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