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玉兒山上野樹參差的樹林中,正有一隊二十餘人沿着崎嶇的山路一路向南,這支小小的隊伍雖然都穿着民服,但他們整體透出的氣質卻怎麼也不象普通的老百姓,尤其是其中那個女子,雖然她穿着的是荊釵布裙,但這簡陋的衣裙半點也不能掩飾她的無雙國色,而走在他身前的那個青年男子,簡樸服飾包裹着的頎長身量中透出的是絕不該出現在農家漢子身上的濃濃儒雅氣息。
玉兒山上陽光透過樹木灑下點點明亮的光斑,山林清幽,鳥鳴啾啾,正是好一副秋日遊山圖,而遠處的玉兒山斷崖下卻傳來一陣陣似有若無的廝殺聲,因是隔的遠了,廝殺聲聽來就模糊朦朧的很,間或有山鳥鳴叫,更是將遠處本就若有若無的廝殺聲遮掩的徹底聽不見了。
山風裡,唐離站住了腳步,靜靜的沒有任何動作和言語,隨後,整個隊伍都隨着他的動作停住了。
原本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柳無風悄無聲息的走到唐離身邊,黯然低聲道:“大人,走吧!您救不了躍虎臺周圍的兄弟,這不是大人的錯,您不要如此自責!再說,當兵吃糧就該爲朝廷效死,只要能保證太后娘娘及大人安然無恙,兄弟們也算死得其所”。
“一萬多條命,我騙了他們!”,唐離的聲音輕如囈語,還沒出口就被山風吹散,縱然站的近,柳無風也沒聽到,只是見着唐離嘴脣開合而已,“大人您說什麼?”。
想要回首來路,但唐離的頭只轉到一半兒就停住了,又是片刻沉默後,他才用一路上慣常的平靜語調道:“走!柳校尉,咱們這是去那兒?”。
不知爲什麼,柳無風聽着唐離平靜的聲音,不僅沒有釋然的輕鬆,反而心頭的壓抑感更重了,似乎眼前的唐離成了滿含暗流的江灘,平靜的表面下蘊含着令人恐怖的力量,更難以把握的是,你永遠也不知道這股狂猛的力量到底會在什麼時候爆發。
正是心中的這種感覺讓柳無風答話時更小心了,“沒有‘過所’,就沒法通過各州縣城門領的檢查,咱們那兒都去不了。貿然下山實在風險太大。依着末將的計劃是直接走玉兒山,若是快的話,當能在明天下午到達南邊一百六十里外的甲河鎮,那裡是末將的老家,雖然荒僻些,但好在平日來往的人少。再則末將在那裡有一個祭祖的老莊子,看莊人是從小照顧末將長大的福伯,人盡靠得住。”
“柳校尉,就不說此次護駕之功,若沒有你,我自忖必死”,擡手止住正要插話的柳無風,唐離看着他一字一頓道:“救命之恩本無法言謝,但我還是要說,若此次能脫劫難,異日我必十倍報你今日之恩!此誓皇天可證”。
“當兵吃糧,這本是末將份內之事,大人此言真是折煞小將了”,躬身一禮爲謝後,柳無風看着唐離道:“大人,動身吧!”。
單調的悉悉索索聲中,隊伍又開始繼續前進,至於唐離,直到遠遠隱沒進深深的樹林中,他始終沒有再回望一眼。
一路急趕,當第二天晚上趁着夜色進入柳家老莊時,原本傾城國色的楊妃早已委頓不堪,安頓住下爬上簡單的長榻後,甚至連梳洗都沒有,她就此沉沉睡去。
一路上楊妃受到的照拂最多,她已是如此,其他人可想而知,儘管身體早已到了極限,但唐離卻沒有半點睡意,連着三個夜晚沒怎麼睡覺,兩日之間完全跟其他人一樣疾趕了一百多裡崎嶇山路,他的眼睛早已熬的通紅,但眼眸中不斷閃動的精光卻顯示出他現在精神的亢奮。
有些輕微浮腫的雙腳及小腿一伸進盛着滾水的木盆裡,又痛又酸又麻的強烈感覺頓時讓唐離忍不住長吸一口氣,忍住不適,唐離用雙手將腿腳強按在木盆中,過了片刻,激起一頭熱汗的他又長出了一口氣後,側身對一邊坐着的柳無風道:“出去探查消息固然重要,但鮮于仲通既然敢做出這種事來,他必有掩飾,要說查明其原委,一來憑咱們現在的人手只怕力有未逮。再者暫歇此地畢竟僅僅只是權宜之計,當務之急是首先要確保安全,無風,我這兒有一份書信,你找個人儘快將此信將到副節度使田承嗣手上,越快越好,此事幹系甚大,傳信之人務必要可靠”。
見柳無風點頭答應,唐離續又道:“另外,還需有人前往帝京……”,說到這裡,唐離話語一頓,沉吟了片刻後才道:“罷了,此事容後再辦,無風你且先辦好這件事要緊”。
“等等!”,叫住收好信箋已走到門口的柳無風,唐離因又道:“無風,你幫我找一張過所來,要二十多歲的男子,容貌與唐九相似最好,我有急用”。
唐時的“過所”類似後世的“路引”及身份證,上面註明持有人的籍貫、年齡及生業,凡唐人出行,必須攜帶此物以備沿途州縣城門領檢查,若是沒有過所,就會被城門領視爲流民收押。
柳無風的辦事能力着實是強,縱然是在夜晚,也只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就辦好此事,拿到路引,唐離隨即將唐九叫了過來。
接過唐離遞過的路引,唐九隨即會意道:“少爺是讓我去找四通貨棧?”。
唐離點點頭,一併解下系在腰間的玉佩遞給了唐九,“暗線的佈置你也知道些,我也無需瞞你,除在兩河道之外,就數劍南道暗線力量最強,你找到最近的四通貨棧後把這面玉佩交給裡面的大掌櫃,告訴他們若是總棧四掌櫃在劍南就讓她來見我,若是四掌櫃不在,就讓本道負責人來”。
“是!”,答應之後,唐九遲疑了一下兒後道:“少爺,現在咱們身處險地,不能不謹慎從事,萬一這掌櫃的靠不住……”。
“那掌櫃檢驗過這面玉佩之後,也只知道你是大掌櫃派去的人。放心,除了天王、四娘及幾個暗線起家時從京裡分發出來的老人兒,下面這些人根本不知道大掌櫃就是我。就算四掌櫃不在,能出任四通貨棧劍南道總掌櫃,這人也必是天王及四娘信得過的,我雖未必信他,但我信得過天王及四娘”,擔心唐九辦事時因過於謹慎以至畏首畏尾,唐離也就此事略多說了幾句,解說完後,他又壓低聲音問道:“你們與這次隨着柳校尉一起出來的人是怎麼住的?”。
“這地方房間有限,這兩天大家也都累狠了,講究不得,都是混着住的,少爺的意思是……”。
“混着住最好,明早走前你囑咐其他護衛幾句,讓他們多注意些”,在木盆中輕輕搓動腿腳,唐離微微閉着發酸的眼睛道:“沒有柳無風及這些人,我們這次都得死,要說我本不該如此。但他們畢竟人多,萬一有一個靠不住的,後果……我現在只恨離京前沒有好好聽天王的提醒,這只是爲防萬一,讓咱們府裡的護衛小心些,但也別做的着了痕跡。”
“我記下了”,一切交代完畢,唐九卻沒就走,看着滿臉灰白顏色的唐離輕聲勸道:“少爺,事情交代完了,您也該好生歇歇了。越是艱難時候您的身子可千萬不能再出問題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明天路上小心”,口中答應,但重又睜開眼來的唐離卻沒半點睡意,凝視着搖曳晃動的油燈復又陷入了沉思。
送信給田承嗣及尋找四通貨棧這兩件事都急不來,但打探消息卻快捷多了,第二天下午,剛聽完福伯從縣城打聽來的消息,柳無風當即就往唐離房中而來。
雖說是祭祖的莊子,但這阪土夯成的鄉下土房子採光本就不好,再加上又是多年的祖業,雖然還是下午,但房間內已極灰暗。
見柳無風進來,靠坐在榻上的唐離坐正了身子道:“無風你來了,有什麼消息?”。
房間內光線暗淡,柳無風也看不太清唐離臉上的細微表情,只是既見他是笑着說話,柳無風心裡也鬆了一口氣,當下也不沒有多餘的虛話,直接將福伯從縣城打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原來,就在楊妃車駕遇襲的當日,還有兩路吐蕃軍約四五萬人沿着雄武鎮一線寇邊東掠過來,雖然藉着險峻的玉兒山阻擋,甲河鎮這邊沒遭兵火,但聽由小道往來玉兒山兩邊的人說,那邊正打的厲害,不僅是躍虎臺,整個戰線包括躍虎臺左右近百里,更有人信誓旦旦的說,本道節度使鮮于仲通大人都被吐蕃兵給困在了卸甲坡,如今原本分佈在劍南西線各地的唐軍正星夜兼程趕往躍虎臺,但因爲劍南地形山多林多,加之又有吐蕃大軍阻擋,從而嚴重影響了各路援軍的行進速度。
“可有躍虎臺的具體消息?”,雖然儘量讓問話顯的平靜,但柳無風依然從唐離的聲音裡聽到絲絲顫音。
微微側開頭,柳無風避開了唐離的眼睛,“聽說那邊還有喊殺聲,具體情況不知。屬下是將太后娘娘及大人的替身屍首丟在躍虎臺後面的斷澗裡,既然沒有太后及大人身死的消息傳出來,想必是吐蕃人還沒找到替身的屍身”。
這幾天來唐離始終沒問過替身之事,一方面是因爲他對柳無風辦事能力的信任,更主要還是他的心結作祟,這次也不例外,聽柳無風說完,唐離沉默良久後直接轉了話題道:“鮮于仲通也被圍住了?無風,你對此事怎麼看?”。
此事顯然柳無風早有思量,是以見問之後回答的既乾脆又利落,“末將對這個消息一點也不懷疑”。
唐離對柳無風的問答並不意外,“噢!如此說來,竟是我們冤枉了鮮于大人?”。
“那倒也不盡然”,聞言,柳無風冷冷一笑,“大人是沒去過卸甲坡,論地勢險要,卸甲坡遠不如雄武鎮,二者相距又近,如今號稱‘不破堅寨’的雄武鎮都已失守,距其不遠的卸甲坡卻安然無恙,這實在讓人想不通,莫非吐蕃人都傻了不成?”。
“有道理!你接着說”。
“也正因卸甲坡地勢不如雄武鎮,是以歷來駐軍就多,鮮于仲通此次本就帶有三千護衛牙兵,這三千人無一不是精銳,加上卸甲坡原有守軍一萬五千人,有了這一萬八千人,內有堅固城寨可守,外有援軍可待的鮮于仲通雖看似被圍,其實是安如泰山。反倒是這被圍讓鮮于大人有了推卸責任的最好藉口,末將竊以小人之心思之,恐怕鮮于大人的被圍就是自己一手安排出來的”。
唐離對柳無風所說未置可否,只淺淺一笑道:“‘小人’!‘小人’好,這次若沒有你這個‘小人’,咱們都已死在躍虎臺上了。至於鮮于仲通,於我而言,他是真君子也好,僞君子也罷,都不重要了”。
正在此時,卻聽外邊的偏院大門一響,隨即就見一個年過六旬的老人快步走了進來,向唐離彎腰一禮後便對柳無風道:“少爺,剛纔縣裡衙役來傳信,說明天一早柳無涯要來祭祖,讓莊裡早做準備,少爺您看這事……”。
一聽到柳無涯的名字,往日沉穩的柳無風卻忍不住的頓時臉呈怒色,“一個下三濫的賤種,上京走楊相的門子才幾天,居然就到祖宗牌位前狐假虎威了!還衙役傳令!老子偏不給他這張臉,緊閉莊門,他要祭祖在外面叩頭就是”。
“楊相?那個楊相?”,隨着問話,唐離下牀榻走了過來。
“就是當朝首輔的楊相公,這是末將家醜,讓大人笑……”,正說着話的柳無風看清走上前來的唐離面容,一愣之後訝聲驚呼道:“大人,您……”。
一夜不見,唐離臉上憔悴了許多,雙眼中也滿布血絲,最惹眼的卻是他略顯凌亂的鬢間,已觸目驚心的染上了縷縷飛霜……